第60章</p>
朱楼碧瓦，风帘翠幕，笔直的街道上，商铺酒肆望不到尽头，幡旗随风猎猎。</p>
书上没骗人，京城果真如诗里所写，百千家似围棋局，市列珠玑,户盈罗绮。</p>
外城虽不比内城华贵豪富，却自有一番市井烟火气，比洪州热闹，也比洪州繁华。</p>
戈宁一步一回头，看带着露水的花环，看颜色鲜妍的布帛。</p>
房东太太见她快要挪不动步了，一把拽过她。</p>
“别在这处买，货郎不实诚，一尺布比别家贵了八文。”</p>
戈宁唉了一声，看一眼货郎，记下他的模样，以后绕开这家便是。</p>
挑挑拣拣，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已是烈日高挂。</p>
房东太太还在和掌柜讨价还价，戈宁扒拉一下篮子，急用的物件差不多买齐了。</p>
看钱袋子里余了不少钱，戈宁心思活络起来，盯着卖蜜饯果子的贩蠢蠢欲动。</p>
将将要迈出铺子走向贩时，街上突然传来吆喝，提醒路人避让，心惊了马撞着人。</p>
戈宁只觉吆喝声耳熟，循声望去，竟是熟人。</p>
仗着距离远，戈宁目光情不自禁的凝在中间某一人身上，直到策马徐行的几人越来越近，即将路过戈宁所在的铺子，她心口一慌，下意识擡掩面，匆匆退回铺子。</p>
“妹子别走，快来瞧大将军啊，你刚从洪州来，想必没见过吧。”</p>
房东太太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伸着脖子看热闹，见戈宁折返回来，拉住她要往外面凑。</p>
戈宁慌张极了，赶紧背过身，神色微妙的随口应和：“哪个大将军？”</p>
“能有几个大将军，当然是萧大将军。”房东太太轻太下巴示意，“喏，骑马的那几人看到了吧？中间的大胡子，看上去特别凶悍的，他就是大将军。”</p>
戈宁紧攥竹篮，低垂脑袋，装作对此毫无意趣的样子。</p>
“你要是早几个月搬来啊，不定能见着大将军班师回朝游街的盛况，幸亏那日我去得早，不然可瞧不清大将军的模样。”</p>
房东太太起那日游街，兴致勃勃，恨不得让戈宁也亲眼瞧瞧。</p>
戈宁笑容勉强的提醒：“婶子，快晌午了。”</p>
房东太太闻言立时停下话音，“都这么晚了？快，快些回去，家里人还等着用饭呢。”</p>
戈宁不着痕迹地睃巡，街市上人来人往，一派热闹景象，哪有什么大将军。</p>
戈宁缓缓吐息，挎紧篮子跟上房东太太。</p>
许是大将军的出现打开了房东太太的话匣子，回建安坊的路上，她一边脚步不停，一边闲话城中公侯勋卫。</p>
从哪位爵爷遭了圣人训斥，长跪宫门不起，到哪位侍郎养了外室，原配堵上门捉奸，再到哪位大人的衙内逞凶斗狠，差点砸了教坊司。</p>
本朝的腌臜事倒还寻常，前朝末帝时有奸佞当道，奇事一箩筐，房东太太不嫌嘴累，统统翻出来给戈宁重复一遍。</p>
话末，房东太太挽着戈宁的，唏嘘道：“咱们平头老百姓，在京城讨生活不容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大人物。”</p>
戈宁回以微笑，并不吱声，京城不容易，洪州天高皇帝远更不容易，真真是求告无门。</p>
房东太太想起什么，接着：“咱们建安坊就有一户，东大门的老刘，他家里有个俊俏闺女，不知怎么让老伯爷瞧上了，非要娶回家做继室夫人，老刘嫌弃老伯爷年纪大，坊间风评不佳，尽好话把媒婆送走。</p>
原想能过安生日子了，哪知老伯爷死缠烂打，天天派媒婆上门，吓得老刘相看好的女婿全跑了，逼得老刘不得不把闺女嫁过去。</p>
嫁都嫁了，怎么也是姻亲，老刘家按要过上好日了，你猜后来怎么着”</p>
“丧门星，哭什么哭？外头怎么传得你当我没打听？”</p>
“要不是你，咱们家还住在平康坊，还是无人敢欺的平昌伯府。”</p>
癫狂的斥骂声中，女人的抽噎忽高忽低忽尖锐，鞭子抽打的破空声接连不断。</p>
房东太太怜悯地望了望大槐树下的院，叹息道：“喏，你都听到了。”</p>
戈宁正寻思，莫非是她知道的那个平昌伯，院中忽地吵嚷起来，听着像是女人的娘家人求情，乱糟糟一团。</p>
房东太太听的心惊肉跳，拉着戈宁快步远离院。</p>
“都老刘攀上了高枝，可咱们坊没一个羡慕的，这不，闺女嫁出去不到一年，那老伯爷被贬为庶民，抄没家资。</p>
老刘心疼闺女，想着闺女合离了好接回来，哪知道那一大家子不是东西，仗着人多霸了老刘家，就此赖下，反倒是老刘，清清白白的民户被人当奴仆使唤。</p>
一群老爷少爷不想着谋生计不，动辄打骂老刘闺女，骂得那叫一个难听。”</p>
戈宁侧身，女人的抽噎转为痛哭，声嘶力竭。</p>
原来平昌伯府还有这么多内情，亏得她先前一番真心实意的为他们惋惜。</p>
戈宁心有不忍，问：“这里是京城，难道没人管管？”</p>
房东太太摇头，“掰扯不清，那一家子非是老刘闺女害了他们家，活该要还债。老刘糊涂，怎么劝都不肯报官，如何管？”</p>
戈宁义愤填膺：“什么伯爷，比老百姓还不讲理！娶人家姑娘前难道不知她是平民？规矩难不成是他们成婚后立的？承担不起便不该强娶，娶了又怨怪人身分低牵累自己，忒不是东西。”</p>
房东太太愣了愣，这话听起来好似她知道不少内情的样子。</p>
戈宁笃定的：“定是那老伯爷做了贪赃枉法的事才被贬为庶民，否则怎会是成亲一年后才有御史借此参他一本？</p>
刘娘子平白背了骂名，给他们一家子留了块遮羞布，他们不感恩便罢，这会竟是把过错全推了干净，好似自己多么无辜可怜。”</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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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见过老伯爷，但在这一刻，戈宁莫名觉得老伯爷就该长着洪州福林县白老爷那副可恶嘴脸，越越气，越气越是情绪激动。</p>
“好妹子，怎么还把自己急了。”</p>
见戈宁胸膛起起伏伏，眼眶泛红，房东太太忙拍了拍戈宁的。</p>
戈宁抿抿唇：“实在是刘娘子太过可怜。”</p>
房东太太点头赞同，又问：“方才听你所言，竟是知晓老刘家”</p>
“俊儿他娘，去哪了？这会才回来，家里人都等着你用饭呢。”</p>
两人正着，一声催促打断了她们。</p>
房东太太忙停下话茬，撒开挽住戈宁的，仰头应了一声，“来了来了”。</p>
戈宁擡头看一眼周遭，二人话间已经到了家门口。</p>
“新搬来的娘子，你留步。”</p>
方才粗声喊话的阿婆见着戈宁，声调和缓，招了招示意她走近。</p>
房东太太适时介绍，“这是我婆婆，你叫阿婆就行，大家都这么喊。”</p>
戈宁上前几步，唤了一声阿婆。</p>
阿婆眼皮子一挑，上下打量一下戈宁，道：“你家来客人啦，敲了半天没人应，我你出去了不在家那人才走。”</p>
戈宁微愣，问道：“劳烦阿婆告知，那人什么模样？”</p>
阿婆脸一皱，“是个汉子，瞧着可高可壮了，凶神恶煞的。”</p>
戈宁一下子想到了萧松烈，神情空白了一瞬。</p>
她吞了吞口水，又问：“是不是还跟了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少年？”</p>
阿婆摇头：“没见着，他一个人来的，腰上还挎着一把刀，看起来可威风了。”</p>
萧松烈的脸霎时跃入脑海，戈宁无比确定，就是他。</p>
乖乖等她的谢礼就好，他怎么还找上门了！</p>
“是不是来讨债的？”阿婆眼神古怪的盯着戈宁。</p>
戈宁本想随口应付，可见阿婆和房东太太一脸紧张，生怕沾上麻烦的样子，于是眉头舒展，笑着：</p>
“阿婆你误会了，那是我大哥的旧友，听大哥回京城，特意来拜访。”</p>
阿婆将信将疑，她见过戈安，瞧着十足的书生气，而找上门的男人看起来是个武夫，实在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p>
不过那人礼貌客气又气度不凡，瞧穿着打扮似是富贵人家，不清什么来路。</p>
戈宁不欲多，微微颔首，保持僵硬笑容进了自家院。</p>
待大门合上，戈宁笑意顿消，垂首倚在门边。</p>
她蹙着眉头，胡思乱想一阵，着实不知萧松烈寻到这里有何事。</p>
建安坊离平康坊可不算近，要横穿大半座城池，想必他一时半会不会再寻来了吧。</p>
戈安从外头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座整齐干净的院，以及坐在摇椅上瞪着眼睛怔怔发呆的戈宁。</p>
他心情极好，笑声疏朗，“猜猜大哥去见了什么人？”</p>
戈宁摇摇，没心情搭话。</p>
见妹子懒洋洋的，戈安哼笑一声，从灶间舀来一瓢水净，：“有你好奇的时候。”</p>
戈宁还是不话，戈安自己忙了一阵倒是憋不住。</p>
“再过个七八日，咱们就去将军府。”戈安没注意妹妹倏尔呆愣的神情，兀自道：“坊间有传言大将军爱刀，你大哥我花了不少工夫找着一家擅打兵器的铁铺。”</p>
行武之人爱马也爱兵刃，戈安自是要投其所好。</p>
他原是想花一大笔银子弄来一匹矫健骏马，可他打听到，大将军的爱驹就是不可多得千里马，价值千金，自己看好的骏马不值一提，遂改了主意，送兵刃。</p>
好的兵刃不易得，他又着急用，只能寻了京城一位有名气的铁匠出，照着关外的兵器图纸新打一柄长刀当做谢礼。</p>
也不只是刀，戈安还备下许多洪州土仪，以及产于洪州的名贵药材，或许在大将军眼里不算什么，但已是戈安极尽所能，只盼着不会太失礼。</p>
戈宁攥着袖口，细声：“大哥做主便好。”</p>
戈安觉得不对，凑近一些，问：“怎么心不在焉的，莫不是身子不舒服？”</p>
戈宁刚要否认，不知道想到什么，立时改口。</p>
“是有些乏累，大哥，我就不同你去将军府了，你替我好好谢谢大将军便是。”</p>
罢她撑起扶起身，丢下戈安进了屋子。</p>
戈安没听出妹妹婉转的抗拒，心里一阵莫名。</p>
“当面谢岂不更有诚意？无碍，还有七八日呢，你好好歇歇。”</p>
闻言，躲在房中的戈宁坐立不安。</p>
她当然知道当面道谢更有诚意，可问题是她根本不敢看他一眼，一见到他戈宁就控制不住的想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