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裳上边沾了裴令仪的血，元韫浓只能先到慕水妃宫里去换上了裴令仪早就备好的衣裙。</p>
元韫浓都怀疑裴令仪是故意的了，他备下的衣裳相当高调。</p>
红绫罗纹曲裾丝绵袍和曲裾素纱襌衣，外罩的蚕丝素衣若隐若现，尤其是在冬日里更引人注意了。</p>
更别提这衣裙还是朱红的。</p>
元韫浓也无所谓了，刚刚裴令仪送她圆月白玉项链还有百宝车的时候她就感觉古怪得很。</p>
若是换作了之前，裴令仪这些礼物是送到了她的心坎上的。</p>
但是如今的裴令仪来送，她隐隐约约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p>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也没错，裴令仪果然给她准备了好惊喜。</p>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她从北凉逃出来，再养好伤回别庄，再和慕湖舟回京，等到裴令仪班师回朝。</p>
前前后后，其实也没过去多久。</p>
短短数月，裴令仪变化真有如此之大吗？</p>
还是裴令仪早有此心，只是瞒得太好了，她没看出来？</p>
元韫浓再仔细地端详裴令仪那张稠艳的脸，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依旧是阴鸷的漂亮。</p>
“阿姊怎么盯着我的脸看？”裴令仪微微翘起唇角。</p>
元韫浓收回了视线，“没什么。”</p>
不得不，裴令仪的脸确实是生得好啊。</p>
即便是长辈们不喜欢的那种长相，但是也无法否认的漂亮，像是湿漉漉、阴森森的艳鬼。</p>
“阿姊。”裴令仪含笑注视着元韫浓，“一会宴上见了慕湖舟，他若是失态，阿姊可别失态。”</p>
“你什么意思？”元韫浓没好气道。</p>
裴令仪也趁这会简单包扎了上的伤。</p>
他道：“惠帝若是想在宴上揭过原来指婚的意思，怕是会直接再为我与阿姊指婚。”</p>
元韫浓都不敢想那个场面得有多荒唐，史官文人又得多口诛笔伐。</p>
“先斩后奏，可是阿姊教会我的。”裴令仪笑。</p>
毕竟先前元韫浓好几回都是先斩后奏，叫岐国公认他做义弟，也是先斩后奏。</p>
“滚开。”元韫浓没给裴令仪好脸色。</p>
她换上衣裳，就直接向着宫宴地点而去。</p>
裴令仪现在心情格外愉悦，连带着对旁边一头雾水的慕水妃也和颜悦色了起来。</p>
慕水妃相当忧心，“你们吵架了吗？韫浓身子弱，你可别气她，让她伤心。”</p>
“阿姊只是提前知道了一个消息，心情不太好，我会劝她的。”裴令仪道。</p>
慕水妃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这样。</p>
毫无意外，宫宴上慕湖舟和元韫浓姗姗来迟。</p>
因为等待元韫浓换了身衣裳的慕水妃也迟了。</p>
到了殿前，裴令仪让慕水妃先进去，慕水妃不明所以。</p>
但见元韫浓神色有些木然，对此没有做出反应，慕水妃便点了一下头进去了。</p>
元韫浓还能不知道吗？裴令仪存心想要挑衅惠帝和慕湖舟而已。</p>
慕水妃被皇后阴阳怪气地斥责了几句来得那么迟之后，便神色如常地入座了。</p>
珠帘漫卷，听得阶前玉磬清响。</p>
慕湖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慕水妃。</p>
岐国公和惠贞长公主已经带着元彻回和元蕴英兄妹入座了，元云和前些日子回了国公府住后，照旧回白云观修行了，元韫浓怎么还没到？</p>
慕水妃接收到兄长的询问，正想裴令仪和元韫浓在外头怎么还不入内呢，就听见宦官尖声禀报。</p>
“清河王与朝荣郡主到——”</p>
元韫浓依然静谧且美好的模样，那身衣裙衬得她更是清艳。</p>
朱红的裙裾扫过丹陛石雕的睚眦，她身后半步，跟着一身紫棠色的裴令仪。</p>
裴令仪甚至佩剑上殿。</p>
殿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觉得他们岐国公府简直是狂到没边了。</p>
这两人一个朱衣一个紫衣，紫衣那个还未经允许佩剑上殿，仔细瞧瞧那蟒袍上的蟒也怎么看怎么像是龙。</p>
没一个于理上是合的。</p>
“朝荣来迟。”元韫浓福身。</p>
慕湖舟正要开口，裴令仪便玩味道：“臣来迟。”</p>
他道：“还请陛下恕罪，是路上瞧见了匹拦道的野狗，自不量力。阿姊心软，非要给它超度，这才耽搁了时间。”</p>
元韫浓适时地咳嗽起来。</p>
她微不可察地踢了一下裴令仪的靴子，本以为她不知道这是在暗讽慕湖舟。</p>
“入席吧。”惠帝没什么。</p>
倒是在裴令仪和元韫浓入席之后，又侧过身从身边的宦官那里拿了一瓶药，取了几颗颜色鲜艳的丹吞了。</p>
元韫浓悄无声息地收回视线，只觉得有些可惜。</p>
都这么长时间了，惠帝怎么还没把自己吃丹药吃死呢？</p>
“怎么我和阿姊一来就全无丝竹管弦之声了？”满殿死寂中，裴令仪轻笑。</p>
于是乐声再起。</p>
元韫浓几次三番看见皇后似乎是想要什么，但是碍于裴令仪如今的身份，和惠帝的态度，还是硬生生把质问的声音咽了回去。</p>
菜样上到炙烤鹿肉，是前两日慕湖舟猎的活物，到了今日才宰杀上了桌。</p>
元韫浓不怎么吃，主要是虚不受补，鹿肉补得太猛烈了。</p>
而且，她也不太喜欢这味道。</p>
侍者端着切好的鹿肉到裴令仪和元韫浓桌前时，裴令仪正把玩着方才马车上从元韫浓里夺来的短刃。</p>
刀光映出元韫浓苍白却平静的面容。</p>
元韫浓看着鹿肉没有动筷子，却听见旁边的裴令仪喉间溢出笑。</p>
“阿姊吃不来的，也不爱吃。”裴令仪道，“太子殿下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呢？”</p>
旁边的裴九也不知道从哪端来一盅药膳，打开盖子，是黄芪炖鸡。</p>
裴令仪忽然割破自己掌心，将血滴入药盏，“但是阿姊是该进补了。”</p>
元韫浓面无表情，不想跟得了疯病的人话。</p>
裴令仪非要两只都伤，她也没有办法，反正裴令仪从不知道顾惜自己。</p>
滴血有什么用？裴令仪的血比鹿血壮阳吗？</p>
她并不理会裴令仪这种挑衅慕湖舟的行为。</p>
裴令仪收回，目光扫过慕湖舟难看的脸色，“毕竟”</p>
“改朝换代最是耗人心血。”他压低了声音，在元韫浓耳边轻声道。</p>
元韫浓瞥了他一眼，并不理睬他。</p>
她冷笑：是啊，前世你不就是改朝换代，耗尽心血而油尽灯枯，英年早逝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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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韫浓把黄芪炖鸡推到一边，没有想吃的意思。</p>
裴令仪也不恼，而是又给元韫浓倒上了一杯掺了鲜梨汁的花茶。</p>
琉璃盏映着百枝烛火，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p>
歌舞升平，但不少人都没有心思观赏了。</p>
元韫浓掩唇轻咳，裴令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转头示意裴九去把殿门关上。</p>
所有人就这么看着裴令仪仿佛眼里丝毫没有惠帝一样，我行我素。</p>
元韫浓照样没理裴令仪。</p>
有心人见元韫浓跟裴令仪没有交流，已经在猜测了，这是姐弟俩拌嘴了，还是怎么了？</p>
还是裴令仪如今势大力沉，与元氏有矛盾有冲突了？</p>
又或是，又有什么大事又发生了？</p>
在京城混迹的达官显贵们多数都会凭借细微的变化而捕风捉影，猜测出一些动向。</p>
看着裴令仪摆到自己面前的蟹酿橙，元韫浓更是无明火起。</p>
裴令仪却仿佛一无所觉，只是笑：“今日的蟹酿橙做得好吃，阿姊快尝尝。”</p>
“不吃。”元韫浓哽着一口气。</p>
“那来尝尝这道玉盘霜，阿姊喜欢吃甜食。”裴令仪既不气馁也不恼，继续笑着撤了蟹酿橙，换了一道上前。</p>
元韫浓更气了，“不吃。”</p>
裴令仪又换了一道糕点上来，“梅花山药糕呢？”</p>
他似乎是以此为乐，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元韫浓。</p>
元韫浓在桌底下踹了一脚得寸进尺的裴令仪。</p>
也就是现在在宫宴上她得给裴令仪面子，不能毁掉多年以来塑造的柔弱形象给裴令仪一巴掌。</p>
不然元韫浓早翻脸了。</p>
“锦州、北州大捷实乃天佑我南朝。”惠帝浑浊的目光扫过元韫浓朱红的裙裾。</p>
他又转动眼珠，看向了元韫浓身边的裴令仪，“如此一来，清河王已官至骠骑大将军，封无可封，赏无可赏。恰好，清河王只有一事相求。”</p>
慕湖舟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毕竟当时他看到了御案上的那份折子。</p>
裴令仪还没回来，那份奏折就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到御案上了。</p>
显而易见，裴令仪在担心什么。</p>
慕湖舟中的玉箸搁在食案上，等待惠帝的后续。</p>
他不自觉看向了似乎气定神闲的裴令仪。</p>
裴令仪正慢条斯理地用那把短刀，细致地将炙鹿肉切成极其细的肉丝。</p>
挑了嫩的一撮，裴令仪放到了元韫浓的食盘里。</p>
“不吃。”元韫浓似乎真的有些恼火了。</p>
裴令仪便乖乖坐在那不动了。</p>
两人似乎没有一个在意惠帝后面的话。</p>
“父皇，儿臣与浓浓的婚约”慕湖舟握紧了掌心，起身正想要些什么，却见裴令仪突然抬眸。</p>
惠帝咳嗽起来，他身边的内侍立刻捧出明黄的卷轴。</p>
内侍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临御宇内，夙夜孜孜，惟愿宗枝蕃衍，懿亲辑睦。今观清河王裴令仪，翊赞朝堂，克殚忠诚，朝荣郡主元韫浓兰心蕙质，婉娩有仪。二人皆秉珪璋之质，怀琬琰之姿，门楣相匹，德业相当。”</p>
等待到尖锐的声音余韵散去，现场照旧一片死寂，鸦雀无声。</p>
惠帝道：“朕念及天家骨肉，笃重伦常，特降此诏，缔此良缘。”</p>
他拿着丹药瓶，：“着礼部详定仪轨，钦天监虔择吉期，鸿胪寺备办典仪。”</p>
满殿贵胄的视线都不住瞟向裴令仪、元韫浓和慕湖舟三人。</p>
也不知道从哪先起来的窃语声，声音越来越多，他们交头接耳，混着压抑的抽气。</p>
谁不知道前不久的赏花宴上替慕湖舟和慕载物两个皇子选妃，惠帝口头定下了元韫浓，要为二人拟旨赐婚，还定下了慕湖舟做储君。</p>
虽然不知为何圣旨迟迟未下，但是陛下金口玉言，这事也算是板上钉钉了，只差一个黄道吉日了。</p>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是帝王？</p>
可如今才过去多久？惠帝居然出尔反尔了？</p>
这倒是也罢了，惠帝竟然还给裴令仪和元韫浓赐婚？</p>
简直是匪夷所思，这二人不是自一起长大的义姐弟吗？</p>
细碎的议论声交织成。</p>
“这是什么意思？”</p>
“陛下在想什么呢？裴清都和元应怜这两人情同足，如今居然要成未婚夫妻了？”</p>
“这重要吗？这道圣旨下之前，郡主的未婚夫可还是太子！”</p>
“太子妃变异姓王妃，简直是亏惨了，难不成元氏什么地方得罪了陛下不成？”</p>
“简直荒谬，这算是横刀夺爱吗？”</p>
“太子也太惨了。”</p>
“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弟，这也未免太”</p>
“也就是一起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吧，血缘上是半点不挨着的。你要是这么，这还比不上太子和朝荣郡主是表兄妹呢。”</p>
“不是，为什么会突然给他们指婚？”</p>
“定是元氏见义子得胜归来，功高盖世，想着毕竟是没有亲缘的，得亲上加亲成姻亲关系，才向陛下提的。”</p>
“你怎么不是陛下忌惮清河王功高盖主，利用宗亲姻亲，叫国公府盯着清河王呢？”</p>
“要我你们消息都不灵通，我可是听了，是清河王自己求婚请旨的。”</p>
满殿哗然中，裴令仪腕翻转，方才还在给元韫浓切肉的短刀猛地钉入面前的案几上。</p>
“嗡”地一声，刀匕的铮然声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p>
慕湖舟从内侍宣读旨意起两耳就一阵嗡鸣。</p>
不可置信，震惊，愤怒，不解，困惑，迷茫，仓惶</p>
又或许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慕湖舟如今的心被填得太满了，以至于思考不了什么别的东西。</p>
他望向惠帝，那双眼睛依然昏沉且什么都装不下。</p>
而他父皇身边的母后，也是跟众人一样露出来如出一辙的表情，但似乎多了几分隐秘的欣喜。</p>
裴令仪则是面不改色。</p>
那元韫浓呢？</p>
慕湖舟望向了元韫浓，元韫浓对此表现得平静，甚至是有些木然地端坐在那里，像是金玉堆砌而成的人偶。</p>
元韫浓整个人似乎浮在一团朦朦的雾气之中。</p>
慕湖舟失碰落边蜜桔，圆滚滚、金灿灿的蜜桔咕噜咕噜翻过地上的纹路，滚到元韫浓的裙下。</p>
元韫浓顿了顿，她下意识俯身要捡。</p>
她却被裴令仪攥住了腕，少年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腕间的脉。</p>
裴令仪微笑，“掉了的东西，阿姊也要捡吗？”</p>
元韫浓哑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