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后,最是容易落雨的时节。</p>
细雨扬扬洒在皮肤上,像无数根细软的针尖。</p>
慕容婉站在听雨轩门口,耐不住心中好奇,想往里看一眼父王。</p>
才走一步就被守在门口的护卫拦住了:</p>
“郡主,王爷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p>
慕容婉秀气细长的眉略微挑起:</p>
“父王最疼爱我了,我进去怎会是打扰?你去禀报父王一声,我从贺府回来了。”</p>
“是,郡主。”护卫知晓衡阳郡主在家中娇宠,不敢耽误。</p>
慕容婉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护卫大步回来,沉声道:</p>
“王爷,让郡主先回汀兰院。”</p>
慕容婉愣了一下。</p>
父王素来极好话,几乎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要求。</p>
今日她怎么连院门都入不得了?</p>
慕容婉不悦地回自己院子换衣裙去了。</p>
听雨轩,正房内。</p>
门窗皆闭,一室昏暗。</p>
慕容循颓然地坐在门边,怀里抱着一块牌位。</p>
恭亲王妃裴氏之灵位</p>
慕容循是先帝宠爱的柔妃所生之子,生了一双风流的桃花眼,看人时总是显得很多情。</p>
这样的眼睛若生在少年的脸上,必然是要撩动许多少女芳心的。</p>
可慕容循已非少年,如今已有二十七岁,身材随着酒肉享乐松弛。</p>
十多年前的时候他还是儒雅俊朗的,只是现在人胖了,就和以前判若两人。</p>
但优柔寡断又懦弱的性子从没变过。</p>
他十几岁的时候被皇兄封为恭亲王,封地在洪州。</p>
虽本朝亲王可居京城遥领封地,年少的慕容循还是兴奋地想要亲自去自己的封地游玩一圈。</p>
去江南饮酒作诗,看看烟雨如雾之景。</p>
在洪州待了两年,再回京时居然被叛党余孽拦路。对方人数众多,有备而来,与王府护卫厮杀得不可开交。</p>
眼见形势不利,慕容循在两个受伤护卫的掩护下逃走。</p>
奈何叛党余孽也追了上来。</p>
慕容循腰间系着宝剑名鞘,但这只是因为好看才带着,他无缚鸡之力,只能狼狈躲闪。</p>
困境之中,却听见一个女子的笑声入耳:</p>
“喂,你自己不是有剑吗?为何只顾着躲?”</p>
慕容循抬眼望去,见一个做男装打扮的少女骑在马上,一执缰绳,一拿着条金灿灿的长鞭。</p>
霞光万丈,她笑起来时灿若骄阳。</p>
“吾遇歹人劫杀,望女侠相助!”慕容循顾不得许多,急得求救。</p>
“我要是救了你,你腰间的宝剑得归我。”</p>
“好!”慕容循一口答应。</p>
女子从马上跃下,中的鞭子如长了眼睛和脚一般,卷走了叛党中的刀剑,又直击他们命门。</p>
“走!”她一把拉起慕容循上了马,策马狂奔而去。</p>
马疾如风,女子的发丝被吹到慕容循的脸上。</p>
痒痒的。</p>
慕容循惊魂未定:“敢问女侠如何称呼?”</p>
女子的声音被风吹散:“苏璇。”</p>
待到安全的地方,苏璇下马第一件事就是要走了慕容循的宝剑。</p>
慕容循没了剑,没了护卫,随身可证明身份的物件也在混乱中丢失。</p>
他得知苏璇要去长安,于是跟在后面:“你若肯护我回长安,我必报以万金!”</p>
苏璇挑眉,伸掐着慕容循白嫩的下巴:</p>
“哎,白脸,你是不是迷上本女侠了?”</p>
慕容循急道:“休要胡言!”</p>
苏璇哈哈笑起来,一双眼睛清澈如溪,月影流光。</p>
慕容循忽地就红了脸,匆忙地后退,慌张地摔了个屁股墩。</p>
去长安的路上,苏璇指使慕容循做这做那的,把他当厮用。</p>
他一开始敢怒不敢言,后来相处久了,经历几番困境后竟生出情意。</p>
等到了长安慕容循才知道,她不是什么江湖女子,她是裴家次女裴璇。</p>
裴家有两个女儿,长女入宫为妃。</p>
次女裴璇前几年去江南外祖家住下,没养成一点江南女子婉约的性格,反而风风火火地练起了武。</p>
行走在外时,还化名苏璇,免得给裴家生事。</p>
皇上慕容宇派人剿灭了叛党余孽,同时安抚慕容循,问他可有所求。</p>
慕容循坚定地跪在皇兄面前:</p>
“臣弟心悦裴家次女裴璇已久,求皇兄赐婚。”</p>
慕容宇高坐龙椅之上,深深地看了他很久:</p>
“准了。”</p>
慕容循和裴璇成亲时,是永嘉八年。</p>
十六岁的裴璇嫁入王府,没过多久裴家就被人告发谋逆,私通敌国。</p>
祸不及出嫁女,裴璇不必跟着裴家离开长安,却被禁足在王府内。</p>
曾经张扬的女子一夜之间变得内敛沉默。</p>
一日日。</p>
一年年。</p>
裴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p>
慕容循想见她,却不敢面对她。</p>
同时也害怕皇兄会因此而猜忌他。</p>
他去听雨轩的次数极少。</p>
裴璇也几乎不找他,常常闭门在院中,不见她出来。</p>
皇兄再次赐婚,让他娶贺家女为侧妃,他也不敢反抗。</p>
永嘉十四年,裴璇和贺妍同时传出有孕的消息。</p>
慕容循听裴璇有孕后喜不自胜。</p>
可还未高兴几个月,皇上最信赖的青阳道长却裴璇肚子怀的是祸乱天下的灾星。</p>
大凶临头。</p>
皇上目光寒凉地看着他:“老七,该怎么做,应当清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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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循伏地谢罪,遍体生寒。</p>
他回到府中,红着眼,亲把那碗御赐的堕胎药端到裴璇面前:</p>
“璇儿,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p>
裴璇摸着已经隆起的孕肚,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慕容循。</p>
慕容循也望着她。</p>
她生得很美,这几年消瘦了许多,却依旧让人挪不开视线。</p>
她笑了。</p>
笑得脸色苍白,眼角的泪珠无声地往下落。</p>
慕容循端药的在颤,连着胸腔里的心也在颤。</p>
那是他见过最凄凉的笑,让他心疼到连每一处骨缝里都是痛意。</p>
此后数年,他在夜里一次次地梦见她流着泪对自己笑,痛得断肠削骨。</p>
没有以后了。</p>
裴璇抹去眼角的泪珠,接过药碗,对他:</p>
“当初我救你,你欠我一命,该还给我了。”</p>
然后她扬砸了药碗。</p>
药汁飞溅时,裴璇从身后抽出一把泛着冷光的剑,直刺进慕容循的胸口。</p>
慕容循胸口传来尖锐的疼痛。</p>
屋外的护卫冲进来见裴璇一脚破开窗子,跃上墙头。</p>
护卫们才知,这些年足不出户的王妃竟会武功。</p>
傍晚,残阳落了一半。</p>
墙头露出红色的半圆,像一座血色的坟。</p>
冬风吹得裴璇衣角青丝纷飞,身影消失前,她留下最后一句话:</p>
“这是我一个人的孩子。</p>
慕容循,你不配。”</p>
慕容循胸口插了一把剑。</p>
那把剑正是当年裴璇救他时,他送的那把宝剑。</p>
她在和他做了断。</p>
从此两不相欠。</p>
她不要他了。</p>
“璇儿”</p>
慕容循喉间喷出一口血,身子直直地往后倒。</p>
他昏迷了近一个月,高烧不退。</p>
等他被太医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时候,下护卫呈上一片血衣。</p>
“王爷,这是在京郊断崖下找到的,王妃恐怕已经”</p>
追着裴璇出去的护卫一路跟到了京郊山林,在断崖处失去了线索。</p>
崖底有豺狼虎豹出没,搜寻的人顺着斑斑血迹找了几片血衣。</p>
一处洞穴口,还散落着几根被野兽啃过的人骨。</p>
恭亲王妃死了。</p>
有人叹,死了也好。</p>
死了,裴家一家人在地下就团聚了。</p>
因是罪人之女,皇上不允许裴璇的牌位入宗祠。</p>
慕容循就在听雨轩为裴璇立了牌位。</p>
他懦弱得不敢与皇权对抗,不敢面对外人的流言蜚语。</p>
裴璇不在了,但他依旧按着宗族的期待开枝散叶,平日里和贺妍一起在外人面前做着夫妻和睦美满的样子。</p>
只是每年清明时,就将自己关在听雨轩,一个人抱着牌位喃喃自语。</p>
“璇儿有很多人像你可其实没人真正像你”</p>
“璇儿,你那一剑没收走我的命你回来取”</p>
“我知道你嫌我没用恨我软弱”</p>
慕容循的指一寸寸地抚过牌位。</p>
雨水从窗户缝隙溅进来。</p>
他面颊微湿。</p>
门外,站着一位长年看守听雨轩的仆妇。</p>
仆妇叫忍冬,是伺候过先王妃裴璇的婢女。</p>
慕容循在屋内对着牌位喃喃自语时,忍冬就在院子里沉默地扫地。</p>
这院子空了几年,她就扫了几年。</p>
数年如一日,好似在等待曾经的主人归来。</p>
忍冬经过屋门口时,听见慕容循细碎的低语,捏紧了中的扫帚。</p>
她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狠狠地朝着慕容循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沫。</p>
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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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婉换好衣裙去琼华院找母亲的时候,雨已经了。</p>
四处都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p>
林嬷嬷还在声宽慰着贺妍:</p>
“世间男人得不到的就忘不掉,王爷如今无非是后悔,心中有个放不下的结罢了”</p>
“王妃犯不着为此事置气。”</p>
贺妍听着有理,心里气顺了些。</p>
也是,人都死了,做那深情的模样给谁看呢?</p>
“娘,我换好了衣裳了。”慕容婉走进来。</p>
林嬷嬷立刻闭了嘴。</p>
贺妍看见女儿伶俐朝气的模样,脸上露出一抹胜者的笑意。</p>
裴璇活着的时候,自己赢不了她。</p>
可现在她已经死了。</p>
自己的女儿是千娇百宠的郡主,儿子是继承爵位的世子。</p>
而裴璇,只能怀着还没出世的祸水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p>
“娘,你看我头上新做的珠花好看么?”</p>
慕容婉头上戴着一支珠花,颜色润白的南海珍珠镶在金丝上,价值百金。</p>
贺妍抚过女儿的脸:</p>
“娘的婉儿最好看,谁也比不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