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匪山。</p>
清明这一日，村里众人都起得很早。</p>
大家以前都是在江湖上混过的，到如今，认识的人里，死的比活的多。</p>
村民们三三两两往黑匪山的南面走。</p>
山南侧有一片墓园，立满了墓碑。</p>
有的墓碑后边是个土包，而有的，仅仅就是一块墓碑。</p>
细雨蒙蒙。</p>
苏知知和薛澈走在前边。</p>
两个孩子里都拎着一大串纸元宝。</p>
苏知知左已经好全了，张开双臂，迎着雨丝往前跑，里的纸元宝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p>
她发顶的花苞头圆鼓鼓的，像两个包子。</p>
苏知知的头发很黑很多，伍瑛娘要拿绑头绳给她绕好几圈才能缠牢。</p>
她今日戴的头绳很漂亮。</p>
年前村里猎到一只虎，老虎筋被抽出来给苏知知做头绳和弹弓。</p>
伍瑛娘在虎筋外头缠了一圈圈的红丝线，绑在知知头上，好看又紧实。</p>
郝仁和伍瑛娘走在后边，里提着香烛和祭品。</p>
薛澈今日本打算待在屋内的，但苏知知拉着他一起来，要让她天上的娘亲见她的新玩伴。</p>
“我娘见到你，肯定很高兴的。”</p>
苏知知他们走到了一排墓碑前。</p>
点了蜡烛，烧了香，将装着肉和米团的碗放在墓碑前。</p>
薛澈原以为只是来祭拜苏知知的生母。</p>
来了才知道要祭拜的墓碑有好几处。</p>
“知知给外祖父、外祖母上香。”</p>
“大舅父、大舅母请吃米团”</p>
“娘，知知又给你带花了”</p>
“娘你看阿澈，我新收的弟，是不是很好？”</p>
苏知知忙得不停，嘴里念念叨叨的。</p>
薛澈跟着在后边问候：</p>
“知知外祖父、外祖母、大舅父、大舅母好”</p>
“晚辈薛澈，见过各位长辈。”</p>
“晚辈不是知知的弟，各位长辈莫误会”</p>
苏知知总是爱出门跑，她自从前年记住墓园的位置后，有时自己也会跑去母亲的墓碑前送东西。</p>
可能是一把颜色热烈的野花，也可能是一捧熟得甜透的浆果。</p>
苏知知从衣服上缝着的荷包里掏呀掏</p>
掏出来几颗青嫩的野果子，在每位长辈的墓碑前放一个。</p>
伍瑛娘拂去苏知知头上沾着的花瓣：“知知有心了，外祖父他们收到知知采的果子一定很喜欢。”</p>
苏知知变戏法一般从篮子里抽出个纸鸢：</p>
“我今天还要和阿澈放纸鸢给他们看！”</p>
纸鸢是秦老头照着阿宝的样子做的。</p>
苏知知把纸鸢递给薛澈：</p>
“阿澈你举好纸鸢，我放线往前边跑，起风了你就松。”</p>
薛澈不屑于玩这些幼稚的玩意，但实话他其实从来没玩过。</p>
他双托着纸鸢，看着苏知知里的线越拉越长。</p>
一阵风刮起。</p>
薛澈松开里的纸鸢，朝苏知知大喊：</p>
“知知，风来了！”</p>
苏知知两条腿像轮子一样快速蹬起来。</p>
纸鸢一摇一摆地往上升。</p>
阿宝也飞过来了，像是要和纸鸢一比高低。</p>
郝仁站在墓碑前，看着两个孩子玩闹的场景。</p>
而后，他掀开衣袍下摆，跪在墓碑前，面容肃穆地磕头：</p>
“爹娘、大哥大嫂、璇儿，凌云来看你们了。”</p>
他伏下身子磕头，如被积雪压弯的竹枝，久久没有直起来。</p>
他不姓郝。他姓裴。</p>
他不是山野村夫，不是江湖大盗。</p>
他是当年风流傲气的长安才子，裴家二郎。</p>
是那些世人口中，随着裴家流放，死在路上的裴凌云。</p>
当初父亲被人诬陷私通敌国陷害薛家军，皇上大怒，百官求情后，裴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p>
除了已经出嫁的长姐和妹妹，裴家上下皆被流放。</p>
从富贵锦绣之地，跌入了洪水、瘟疫、饥荒。</p>
大哥死于肆虐的洪水，父亲死于瘟疫。</p>
母亲和大嫂被押送的官差调戏，宁死不从，后来粮食不足，活活饿死。</p>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p>
半条命。</p>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伍瑛娘带着一帮山匪出现，杀了官差，把他带上了山。</p>
那日起，裴凌云死了。</p>
活下来的，是黑匪山的郝仁。</p>
他学仁义礼智数年，不如乱世山匪一把刀。</p>
从此往后，他是虚伪好人，是绵中利刃。</p>
伍瑛娘早年与裴璇在江湖上相识，义结金兰。</p>
伍瑛娘得知裴家被流放至岭南，便带着一帮人想趁乱劫人，只是没料到，被流放的裴家只剩下裴凌云一个活口。</p>
他们在黑匪山安顿下来。</p>
在当时饥荒动荡的岭南建起一片可蛰伏之地，一点点壮大队伍。</p>
两年后，伍瑛娘和裴凌云设法联络上了在京城的裴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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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璇明面上被禁足在王府，日日闭门不出，但实际上以此为掩护，暗地多次潜出调查。</p>
裴璇告诉他们，她一定会为裴家翻案，查明真相。</p>
可还没等到翻案，裴凌云先等来的是身怀六甲，满身是伤的妹妹。</p>
裴璇逃出王府后，除了王府的护卫，还有另一队人在追杀她。</p>
她迫不得已在京郊造出已死假象，而后到岭南和兄长还有伍瑛娘汇合。</p>
裴璇怀着身孕，一路艰险颠簸，她到黑匪山时，已然是强弩之末。</p>
她撑着最后一口气生下孩子，伍瑛娘给她接生。</p>
“二哥这个孩子不能姓裴，也不姓慕容她是我的孩子，她叫苏知。”</p>
裴凌云握着妹妹的，声音发颤：“好。”</p>
“二哥，我查到是贺家贺庭方”</p>
裴璇惨白的脸已经瘦脱了相，却把裴凌云的抓得很紧。</p>
然后，干瘦的一点一点松开。</p>
“二哥，我好想爹娘想长姐和大哥”</p>
她的泪水在床沿砸得四分五裂，脸上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声音轻得像随时会断掉的线：</p>
“二哥，我以前总在你书页上画乌龟我明知道你最喜欢那些书的</p>
二哥，我不好你别怪我”</p>
她的臂兀然垂下。</p>
“好。”</p>
“不怪你。”</p>
裴凌云的泪水砸在裴璇垂下的臂上。</p>
妹妹很轻，抱起来仿佛一片枯叶。</p>
可她原本不是这样的。</p>
裴凌云记得，璇儿自就是家中身体最好的孩子。</p>
她会跑会跳会闹。</p>
她不爱念书，喜欢习武，让爹娘头疼不已。</p>
她只比自己一岁，和自己日日都要吵架。过年时，谁多吃了一块糖都要吵。</p>
她吵不赢的时候，就偷偷使坏在裴凌云最喜欢的书上画乌龟，把裴凌云气得七窍生烟。</p>
可外人谁裴凌云一句坏话，裴璇都要提上鞭子找人打架去。</p>
每次打完架，裴璇挨了家法，被禁足屋内抄书反思。</p>
裴凌云去给她送糖人，看着妹妹上的伤，心里很不是滋味：</p>
“打架那么疼，以后别动了。”</p>
裴璇咬着糖人，笑着拍拍自己臂：“二哥，我结实着呢。”</p>
裴凌云的眼泪落在地上，一颗接一颗。</p>
璇儿分明是那么结实的孩子。</p>
她明明那么爱笑。</p>
怎么会是自己怀里这具形如枯槁的躯体？</p>
天边响起闷雷。</p>
倾盆大雨轰然而至，雨声掩盖了屋内的哭声。</p>
裴凌云抱着裴璇凉下的尸体，牙关里挤出野兽受伤时一样的嘶吼：</p>
“璇儿，璇儿”</p>
他双眼猩红，肩膀战栗。</p>
那一刻他想质问苍天神明，为何如此对裴家？</p>
他们裴家世代书香，乃天下文人之首，上忠于君，下无愧于百姓。</p>
为何落得含冤受辱，家破人亡的下场？</p>
为何世上奸人当道，良臣折骨？</p>
屋外狂风暴雨，吹得窗牗哐哐作响，仿若有无数冤魂在嘶叫着捶打窗户。</p>
“哇——”婴儿啼哭声响起。</p>
伍瑛娘抱着哇哇啼哭的苏知知，走到裴凌云身边：</p>
“我们好好活着，养大知知。</p>
只要活着，一切就没结束，还有翻身报仇的会。”</p>
这一年岭南罕见地遇到干旱，几个月不曾落一滴雨。</p>
可那日瓢泼大雨倏然而至，润湿了干裂的土地和即将枯死的生灵。</p>
万物回春。</p>
接下来的大半年，风调雨顺，大获丰收。</p>
动乱不堪的岭南终于在那一年从混乱走向有序。</p>
他们都活了下来</p>
夹着青草气息的微风吹来知知的声音：</p>
“爹、娘，你看，我放得多高！”</p>
“哎呀，阿澈你往这边走一点，再来一次！”</p>
“阿宝阿宝快接住，别掉了”</p>
郝仁从墓碑前站起，眺望山坡上奔跑的苏知知和薛澈。</p>
微微细雨停了，天放晴。</p>
大片的阳光从云间落下。</p>
苏知知他们的影子倒在山坡上，被拉得好长好长。</p>
墓碑的影子，也好长好长。</p>
长长短短的影子印在青绿的山坡上。</p>
于是，山坡上，一家人的影子团聚了。</p>
郝仁的落在裴璇的墓碑上，声音很温柔：</p>
“璇儿，知知很好，就是比你时候还闹腾。”</p>
伍瑛娘把知知采来的野花在墓碑前摆正，倒了一壶酒在碑前：</p>
“知知那性子，以后耍起鞭子来怕是比你还厉害些。”</p>
日光下，一切都在发亮。</p>
紫一团，黄一团的野花簇拥在裴璇的墓碑前。</p>
点一点头，笑一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