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多景楼上,气氛凝滞如铁。
刺史韦观澜指节轻叩案几,眉头越锁越紧。
满座门阀,竟无一人敢出竞价!
那篇紫气缭绕的[鸣州]乌衣巷文宝悬在半空,仿佛一面照妖镜,将江南世家大族的心思照得无所遁形。
江南道门阀真是铁板一块!
——金陵十二家之首,王谢两家不点头,江南道数百大门阀、世家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韦观澜与杜景琛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他们本想借江行舟之嘲讽文章,敲打江南门阀,逼其乖乖捐银。
可如今乌衣巷这等鸣州级文宝现世,竟都压不住王谢两家的气焰!
杜景琛指尖微颤,分明看见——
王氏家主王肃嘴角噙着冷笑,谢家众人面色如常。
这是无声的示威!
捐银一事,恐怕变得十分棘。
韦观澜忽然重重放下茶盏。
清脆的碰撞声在大厅回荡,却像一记闷雷砸在众人心头。
软的威压不行,那就来硬的强行派捐!
——可,如此一来,江南道门阀定然心中不服,明里捐银,暗地里却要在漕运、税赋、劳役上处处作梗。
到那时这强征的捐银,怕是要用江南道今后十年的政令不通来偿还。
翰林学士王肃眼中寒芒骤闪!
他缓缓起身,眸中仇恨的火焰盯着江行舟,紫袍玉带无风自动,一字一顿冷道:“江生,我金陵王谢,可曾冒犯得罪于你
为何作此篇乌衣巷嘲讽诗,百般奚落我金陵王谢”
声音不重,却似金铁交鸣,震得多景楼梁柱簌簌落尘。
江行舟负而立,青衫翻卷如云,笑了笑。
“王大人此言差矣!
此乃‘劝进诗!
遥想当年,
两晋南朝时,永嘉士族南迁,金陵王导、谢安执掌一朝军政大权击败敌国来袭大军,更有王羲之、谢道韫,盖世文采风流倜傥。
那时,天下士族,以王谢为首,无比崇敬。”
他忽地抬袖一指——
虚空中紫气翻涌,竟凝出两晋时王导执麈尾指点江山的幻象,谢安在淝水畔谈笑破敌的英姿。更有王羲之泼墨,谢道韫才情
话音未落,幻象骤变!
如今的王谢子弟,或醉卧金谷园,或争抢良田万顷。
那曾经在江南,擎天架海的家徽,竟成了丈量地契的印章!
“可叹,
‘当年王谢风流,今朝田舍郎耳!’
如今,王谢两家除了在江南道当‘田家翁’,占尽田产,吃百姓脂膏,还有什么大志向
晚生不由心生感慨,真是令人欷歔!”
江行舟突然踏前一步,猛地转身,衣袂翻飞如战旗,脚下青砖“咔”地裂开蛛纹。
紫气中的飞燕幻象轰然炸碎,化作漫天光雨洒向百姓茅舍。
“故而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诗篇!
晚生作此篇‘劝进诗’,激励金陵王谢两家子弟,不忘先祖风流,为国祚社稷而奋不顾身。
却不知,王肃大人对晚生此篇劝进诗,是如何评价”
满座数百位门阀家主,神情骇然!
劝进诗
江行舟真是巧舌如簧,竟然能这般,偷天换日!
一篇“嘲讽诗”,把王谢两大门阀的遮羞布都给揭开,还愣是被他成了“劝进诗”!
他指着王谢门阀的鼻子嘲讽,还要让王谢感谢他这篇“劝进诗”。
王肃被气的浑身发抖,袖中双已捏得骨节发白,却见那悬空的乌衣巷文宝突然紫焰暴涨,虚影之中,竟将王家族徽灼出缕缕青烟
评价
此刻王肃被堵的哑口无言,喉间腥甜翻涌——对这“劝进诗”,他还能怎么评价!
怎么评价,都是打他们王谢两大门阀的脸面!
“谢栖鹤兄,王墨青兄——二位与我皆是‘江南四大才子’,尔等以为此篇‘劝进诗’如何”
江行舟袖袍一振,紫气文宝骤然分光化影,在王谢两家席前凝出两幅画卷——
左幅是宰相谢安执黑子决胜淝水,右幅是王导挥麈尾定鼎建康。
谢栖鹤中茶盏“咔”地裂开一道细纹。
王墨青腰间玉佩无风自颤,在青砖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满座目光如刀,剐得两位秀才子弟面皮发烫,面红耳赤,不敢出声。
他们敢什么
江行舟辱骂王谢门楣
可诗句,金陵王谢衰落,难道不是铁铸的事实!
王谢依旧跟以前一般显赫
金陵十二家王谢两大门阀,如今虽是江南道一城十府屈指可数的门阀望族,绵延不绝。
但在如今大周圣朝的朝堂之上,三省六部主官要职,早无王谢子弟的身影。
那些引以为傲的“司郎”官职,在王谢先祖们执掌的举国军政大权面前,不过萤火之于皓月!
只怪他们自己不争气,
只是凭借祖上余荫,江南道王谢门阀的名望依旧在。
谢栖鹤猛地站起,欲争辩一二句,却又硬生生坐了回去。
他看到,江行舟以首本文宝,幻化出的世新语里“谢公与人围棋”的典故,心中顿生羞愧。
谢栖鹤无比自责,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一滴殷红坠落在青砖上,绽开刺目的。
王墨青喉结滚动,却连半句辩驳都挤不出——那篇乌衣巷字字如刀,将他引以为傲的世家尊严,剖得鲜血淋漓!
欲哭无泪。
文采不如人!
气魄不如人!
连祖宗的余荫气运,都守不住!
他们也想作一首嘲讽诗,反击回去,可是脑中空空不知该作何词!
被江行舟,当众摁在地上摩擦,还无法反抗!
满座寂静,唯有乌衣巷紫气文宝,在虚空中铮鸣,如燕啼,似剑吟。
江行舟负而立,衣袂翻飞间,仿佛看到当年王谢子弟在乌衣巷口谈玄论道的盛景。
而眼前这两位——谢栖鹤、王墨青!
他们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
谢栖鹤突然惨笑一声,袖中诗稿,簌簌而落。那是他苦吟半月的[出县]新作,此刻在乌衣巷的紫气映照下,竟如孩童涂鸦般可笑。
王墨青神色苍白,恰似王谢两家摇摇欲坠的门楣!
此刻,
楼内首本文宝的紫气未散,满座噤若寒蝉。
金陵十二家的其余陆氏、顾氏等等,
陆氏家主中的茶盏悬在半空,茶水早已凉透;
顾氏子弟紧攥折扇,指节发白,却不敢展开那绘着自己[出县]诗词文章的扇面——
谁敢出声
声援王谢两大门阀
江行舟的文章,实在是太猛了!
一诗既出,如利剑悬顶!
动辄[达府、鸣州]之作,冲宵才气在多景楼梁柱间轰鸣,震得他们各家祖传的文宝都在匣中颤栗。
诗句之中的嘲讽之意味,火力十足!
江南道十府的文人,根本抵挡不住。
同为“江南四大才子”的谢栖鹤,神情颓然跌坐的身影,恰似一面照妖镜,映出所有江南道门阀世家子弟的心虚——
陆家诗会的佳作,此刻想来不过堆砌辞藻;
顾氏引以为傲的篇章,在江行舟这等雷霆笔力前,宛如儿戏!
他们也怕跳出来后,引火烧身,把江行舟的文章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稍有不慎,下一篇鸣州级嘲讽诗,就轮到他们。
谢玉衡面如死灰,王肃额头青筋暴起,但是两位门阀家主却仍死死咬牙,一言不发。
金陵王谢两家,宁可沉默忍受这篇乌衣巷的奇耻大辱,依然硬撑着,不愿意表态屈服。
道理很简单!
今日,若是江行舟一介秀才,一篇文章就把他们膝盖骨给打折了,跪在地上低头屈服,乖乖献出重金购买此篇首本文宝。
明日,等到刺史韦观澜亲自出,他们岂不是毫无反抗之力!予取予夺!乖乖献出家族数以百万亩的田产、商户。
他们这群江南道数百座门阀、世家,还敢自称门阀,称霸江南道
江南书社总编,翰林学士周敦实,抚须端坐,细细品味着这篇乌衣巷。
客观的评价,
江行舟在这篇乌衣巷中,并没有骂人,也谈不上嘲讽。
而是怜悯!
这首诗句里,流淌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叹息王谢两族的辉煌,早已随乌衣巷口的夕阳一同沉落。
可正是这份怜悯,比任何辱骂,都更锋利。
王谢族人读罢,只觉喉间如堵寒冰。
他们曾是金陵的主宰,如今却成了诗中一抹褪色的夕阳剪影,供后世唏嘘。
此诗乌衣巷一旦传遍天下,世人皆知——
大周圣朝全天下人皆知,金陵的乌衣巷仍在,可江南金陵两大望族已如残阳散尽,再无余晖。
多景楼内,落针可闻。
厅内再次陷入持久的沉默。
江行舟负而立,目光扫过沉默不言的王谢众人铁青的面色,嘴角微扬,心头冷笑。
紫气翻涌,乌衣巷文宝悬于半空,燕影盘旋,字字如刀。
——此诗在此,气运飞燕亦在此。
——若王谢两家愿出重金,购回此劝进诗文宝,供奉祖祠,或可挽回几分气运。
捐银三五十万两,助刺史大人征讨太湖妖庭,也算为江南百姓尽一份力。
可惜——
看来如今的王谢子弟,连这点气节都没了!
金陵王谢祖宗王导、谢安的风骨,他们接不住!
自己好言相劝,这金陵王谢两大门阀,却还是硬挺着,不肯出钱。
江行舟眼底寒芒一闪。
他心中,当然也明白这些金陵门阀在硬撑什么——今日若被他一介秀才,一篇文章逼得低头,明日刺史韦观澜挥刀时,他们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
好得很!
江行舟冷笑。
这篇乌衣巷,骂的已经很轻,给金陵王谢留足了颜面!
既然他们死鸭子嘴硬,硬扛到底,也不愿意掏重金来竞拍首本文宝!
给脸不要脸
那就别怪他再撕破他们一层遮羞布,来一篇更猛更狠的!
看你们还能硬挺到什么时候
江行舟转身,朝学政大人微微拱,声音清朗:
“既然诸位对乌衣巷不甚满意——
那便换一篇。
学政大人以为如何”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
谢栖鹤、王墨青等众王谢子弟们,猛地抬头,眼中终于浮现惊恐之色——
他竟还要再写!
这乌衣巷已是锋芒毕露,若再来一篇
王谢两家,还能剩几分颜面!
“看来——”
这位江南学政抚须轻笑,眼底却寒芒乍现,“诸公对这首乌衣巷,似乎不甚尽兴”
他转头看向江行舟,袖中官印隐隐泛起青光:
“江郎既有生妙笔,那便再赋新篇首本文宝!
总要写到
满座朱紫,尽折腰为止。”
“可!”
刺史韦观澜默然颔首,垂眸饮茶,盏中倒映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今日之宴,乃江南道头等军政大政——纵然威逼利诱,也要逼迫江南道数百门阀世家,吐出十万大军半年出征的粮饷,
此事不成,绝不散宴。
这点压力不够,那就再加压!
不压服江南门阀,他这个江南道刺史的仕途也到头了。
江行舟目光掠过席间,见刺史韦观澜神色沉凝,学政杜景琛指尖轻叩桌案,皆已许可。
尽折腰!
那就不是要他们跪,而是打断江南门阀的脊梁骨!
江行舟不再迟疑,执笔蘸墨,狼毫饱饮浓墨,在案几上缓缓铺开一卷素白宣纸长卷——
“哗!”
满座哗然!
竟是要作长篇
金陵十二家的家主们心头猛跳,眼神如惊鸟般彼此交掠。
有人喉结滚动,彼此示意:
不如破财消灾
他们咬咬牙,出个几千两,至多一万两银子竞拍乌衣巷,把这募捐的事情给混过去!
王肃却骤然冷笑,眸光如刀,横扫众人——
跪
今日若被一介秀才打折了江南门阀的膝盖,往后他们就永远别想再站起来!无论如何,今夜的春江宴,必须硬撑过去。
谢玉衡沉默,似乎还在斟酌其中利弊。
众人呼吸一滞,终是无声垂首。
而江行舟的笔,已落了下去——
[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江行舟笔走龙蛇,墨迹如刀。
满座文士皆屏息凝神。
这些举人、进士出身的江南才俊,精通诗词文章,如何看不出其中深意
一看江行舟的这篇词。
题目“多景楼“三字入眼,众人心头便是一紧——又是江南,金陵旧事!又是南朝遗恨!
——登多景楼眺望,百感交集,北伐抱负,无人理解!
长江“一水横陈,连岗三面”的山河险要,本可“争雄”中原的依仗,却被当作偏安一隅,割据江南的借口。
字里行间,分明是在暗示当年王导、谢安!
好在,
这三句写下来,倒也还算委婉。
虽有暗指,但没有指名道姓的痛骂。
众门阀家主的脸色,稍稍缓和。
唯有,
王肃指尖轻颤,茶盏中的倒影碎成涟漪。谢玉衡垂眸不语,唯有袖中玉扳指被捏得咯咯作响。
江行舟的矛头,依然对准了他们王谢两家!
江行舟笔锋一顿,忽而力透纸背——
陡然,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这一句,这一笔,犹如“轰然”一声惊雷!
击向江南门阀的脊梁骨!
江南门阀,不是要大族的颜面么!
金陵王谢,不是还挺直胸膛,不肯屈服么!
看你们,能硬挺到何时!
“嘶!”
金陵十二家主看到此句,脸色瞬间惨白,倒吸一口冷气,惊得连连跌退数步。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这是痛骂——六朝灭国,皆因江南门阀为门户私计而误国,走向灭亡!
词句不能深思!
一旦深思,
六朝如此,
那么如今呢
江南道乃至大周圣朝,又是否会因他们门户私计,而重蹈六朝的覆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