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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第5章

    “好了,不怕了。”

    李勖拨开她面上粘着的草茎、枯叶和碎发,双捧着这张狼狈的脸,俯下身,一下下地亲吻她的泪眼,额头和脸颊。

    “有没有受伤?”

    “没有,”韶音泪眼婆娑地摇头,忽然想起自己的脚,于是便搬起腿将赤脚递到他面前,“有!怎么没受伤,你看,我的脚都被划伤了,好痛!”

    混乱之中,她的云履早就不知丢到了何处,白绫袜也未能幸免,一对白嫩的脚丫泡过了江水又踏上了草地,脚底早就踩得黢黑,脚背上被杂草割出几道杂乱的细细红痕。

    李勖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把脚擡到这么高,还以这种奇怪的姿势伸到别人鼻尖之下,面色不由一缓,露出了一丝微笑,伸捉住了这只脏兮兮的脚丫,轻轻揉了揉她纤细的足踝。

    “我差点就死掉了,你还笑!”

    韶音咬着唇,豆大的泪珠成串地往下掉,开始负气地推搡、捶打他的胸口,“你让我死了算了,干什么还过来救我,谁要你救!”

    李勖站成了一座山,默不作声地任她作为,忽而将人打横抱起,撂在土丘前,借着灌木丛的遮掩,揽腰吻住了她的唇。唇舌纠缠,片刻的温柔厮磨抵过千言万语。

    半晌过后,额头抵着额头,怀中人的长睫仍挂着露,颤颤撩起后看着他的眼睛低语,“我是回来找你的。”

    李勖喉头涩然,“找我做什么?”

    她又咬着唇不肯话,眼角和嘴角都垂得委屈,转而伏到他肩头声抽噎,“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们才相处了三个月,我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沙场无情,可是她已经对他生出了情意,万一韶音不敢,甚至连想也不敢往下想了,“万一”这个词太不吉利。

    “阿父教冬郎随你从军,你虽然没有明,但我已经猜到了你心中的顾虑。向来利益联姻就是如此,既要相互扶持,又要相互提防,我姨父姨母、叔父叔母莫不如是,我祖父和祖母更是明证。所幸我祖母过世早,若她如今还在世,看到荆州与建康如此剑拔弩张,母族与夫家反目为仇,一群至亲与另一群至亲的相互残杀不可避免,不知心中该是何等痛苦!

    李勖,我心里不安,总觉得你和谢家不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冬郎求我,要我劝你答应了他,我没同意,我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心,迫使你做不愿意的事”

    “我愿意。”

    韶音心尖震颤,擡起头看他,“你什么?”

    身前的男子用指腹为她擦泪,低低道:“我愿意被你利用。”

    “李勖!”韶音扑到他怀中,柔软的身体紧紧贴住他的胸膛。为了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她心里怨极了谢太傅,自从得知婚讯后被他关在家中,她便赌气不再与他话,直到出门那日也未曾与他好好道别。

    三个月后劫后余生、惊魂初定的此刻,在秋日江滨这片斜晖脉脉的沉香林里,京口的清晨和黄昏在她心头浮光掠影,从夏到秋,仿佛人生一季。

    乌衣巷口晚霞漫天的暮色之中,她悄悄移开遮面的纨扇,向从京口过来迎亲的男子投去那第一瞥,此刻想来便已经有了前缘天定的宿命之味。

    阿父的确是为了笼络北府武人、为了谢氏的利益将她嫁了,可若不是他执意逼迫,她便要错过这世上最好的郎君了。

    “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李勖抚着她脑后湿漉漉的长发,胸口一片潮湿,她的泪水又一次洇透了他的衣衫,短短三个月内,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那么柔软,鲜活,灵动,可爱,像是秦淮河畔吹来的一缕春风,奇迹般地点亮了戎马倥偬的乏味生涯,温柔地拂过他的骨骼,令他生出了血肉,何忍教她流泪!

    谢太傅这老狐貍为他设下了一个明晃晃的圈套,明知是美人计,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引颈就缚。

    傍晚的山林间起了微风,枯草和木叶在半空中打着旋,铁甲发出肃肃之声。

    土丘之后,隔着影影绰绰的灌木丛,能看到年轻的将军解下了身后的猩红披风,将娇美的新婚之妻紧紧裹住,重新搂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

    骑营的将士们纷纷避开一丈之地,心照不宣地望向空阔的江面。

    王微之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被江水浸湿的衣衫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忽然有了萧瑟秋凉之感。擡眼望向天边,几只昏鸦正朝着林间飞来。

    倦鸟归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收回视线,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人的背影,无声地走出了密林。

    丁仲文并不想过来打扰将军和夫人,犹豫了半晌,还是走到了土丘旁,低声叫了一句将军。韶音慌忙从李勖的怀里抽出身来,红着脸躲在披风里不肯擡头。

    “何事?”李勖沉声问道。

    “禀将军,鲜卑人一共有三十六个,除一蒙面女人逃跑外,其余人已全部伏诛。”

    李勖皱眉:“没留活口?”

    “生擒了七人,全部服毒自尽了。”丁仲文不敢看他的目光,垂下头继续道:“那四个长生道匪还活着,领头的叫段老三,是个香主。”

    韶音忽然想起谢候,四顾不见他的人影,心中焦急万分,便站起身来问他,“我阿弟呢?”

    “回夫人的话,谢郎君方才已经醒了,但他失血过多,目前还十分虚弱,若不及时医治的话,恐怕伤口会发炎。属下已教人带着他先走一步,回营中医治了。”

    韶音略松了口气,丁仲文又看了李勖一眼,“将军,王郎君他走了。”

    韶音这才发觉,王微之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踮脚向着岸边张望,便见他正沿着江畔独行,身着白衣的单薄背影已在昏黄的暮色中模糊成了一个的白点。

    李勖握了握她的,沉声吩咐道:“拨出一队人,务必将王九郎平安送回建康,此地出现鲜卑人的消息一并禀报给谢太傅。”眸光落在那身穿紫衣的段老三身上,顿了顿,“先将他们押回去,不要声张。”

    他看人习惯性地先看咽喉,犹如一柄寒刃轻轻刮过皮肉,段老三被这一眼刮得差点昏死过去,得知自己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一泡热尿再也憋不住,顺着裤管哗啦啦地淌了下来。

    丁仲文应诺领命而去,一队人马护送王微之前往建康,另一队则押送天师道徒先行回往京口。

    喧嚣渐远,暮色四合,傍晚的江滨只剩下了韶音和李勖二人。

    不待他开口,她已经踮起脚尖环住了他的脖子,娇声命令道:“李勖,带我回家。”

    “好,”李勖亲了亲她的额头,“咱们回家。”

    大宛马载着谢氏女郎和北府武将信步行在永安元年九月初八日的黄昏之中,他们一侧是被落日余晖染得金红耀眼的万里江流,一侧是苍莽延绵生息不绝的群山沃野,江南的秋色就这样半是瑟瑟、半是丰熟地降临在人间。

    他们谁都不舍得快走,狼烟四起的年月,这样静谧的良辰已经可遇而不可求。

    上次从建康方向开往京口,是因为北府迎亲、谢氏嫁女,这次却不同,这次的行进没有长长的迎送队伍,没有吹拉弹唱的鼓乐仪仗,也没有士庶混杂、文武杂陈的泱泱宾客,此刻的天地间只有远树归鸿、烟村渡口,而他们一个是李勖,一个是谢韶音,同许多情意相许的普通男女一样,他们在这风云将起的多事之秋里紧紧依偎,一道走在回家的路上。

    晚风吹得韶音额头发烫,迷迷糊糊地在李勖怀抱中睡去。汗血宝马奋起四蹄,在夜色中跑成一道飒沓的流星。

    韶音再次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一挂熟悉的红枣桂圆子孙福串,人已经躺在了后院熟悉的双人木榻之上。

    这木榻多灾多难,先是被人生生地安了一座半人高的屏风,后又被人粗暴地将屏风拆了去,如果仔细感受,隔着厚厚的褥子仍能摸到

    帐中天色暧昧,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韶音懒懒地抻了个腰,高烧刚退,身子还发虚,赖着不愿意起身。

    门扉轻启,熟悉的脚步声自净房里传出,向着床边一步步靠近。

    韶音赶紧闭上眼睛,睫毛颤动之际,只觉一只温热的覆到了额头之上,接着是一块清凉的巾帕。

    那人在她身旁躺下,动作很轻,又翻了个身,似乎正撑着头望过来。

    悄悄将眼睛撬开一条缝隙,他果然是在看她。

    “我醒啦!”韶音再也装不下去,翘着嘴笑出声来,将额头上的帕子丢给他,“不要这个,湿湿的好难受。”

    李勖守了她一个昼夜,终于等到人醒,不由也舒出一口气,笑道:“头还疼么?”

    韶音摇摇头,他又问,“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牛乳粥好么?”

    “今天是初九么?”

    “你惊吓过度,又受了风寒,昏睡了一天一夜,现在已经是初十日的凌晨了。”

    “初十?我还想给你过生辰呢!”韶音懊恼极了,不禁埋怨起他来,“你怎么不叫我!”

    李勖一怔过后,眉目蓦地绽开,靥上那道箭痕一深,柔声安慰道:“没事,明年再过也是一样的。”

    “你别走。”韶音忽然牵住他的衣角,“我现在不想吃东西。”

    “不是饿了么?”

    “我把生辰礼都备好了,还没送给你呢。”

    李勖重新坐回床榻,抚着她光洁的面庞,“阿纨给我备了什么礼?”

    家人日日挂在嘴边的字从他口中出来全然是另外一种味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像是将她整个人噙着细细咂摸。她的郎君有万夫莫敌之勇,在她面前却柔情似水。

    韶音的双颊忽然飞起一抹红晕,拉上被子将头脸蒙得严严实实,声音娇得犹如空谷新莺,“你躺下我就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