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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6章第66章

    一个时辰之前。

    一伙蒙面黑衣人自赵府后花园东门出发,沿着铜驼街北侧的僻静道一路疾行,方向正是李府。

    冰冷的秋雨将蒙面的黑巾浇得湿透,紧紧地覆在面皮上,令人呼吸不畅,领头那人难耐地将面巾扯到脖子上,露出了一方奇长的下巴,看起来与赵勇有五分相似。

    尽管浑身阴冷湿凉,赵化吉心中却十分雀跃,一想到表嫂那副娇滴滴的模样,他的骨头都似轻了二两,骨髓里仿佛有一万条湿滑的舌头在舔,麻酥酥地痒得要人命!

    一行人借着夜色和大雨的掩盖,很快便悄无声息来到了李府门外。料想李勖应该会留几个人在家护院,赵化吉不敢轻敌,领着人绕了一圈,自姨母居住的西院那边翻墙而入。

    西院静悄悄的,阶下还零星地散落着石杵、剪子等做活的物什,想是大雨来得太急,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缘故。

    赵化吉瞥了眼紧闭的菱花窗,心里咚咚直跳,蹑足走过月亮门,来到李勖夫妇居住的东院。

    自李勖婚后,这还是他头一次踏足此处。虽然四下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一股异样的旖旎还是在心底里荡漾开。

    都谢女酷爱精舍美服,也不知这卧房里会收拾得何等香软。他那好表兄虽然相貌堂堂,为人却古板木讷,少了些情趣,如何能教那谢女开怀。

    想到此处,赵化吉不由呼吸加重,在黑夜里喷出一股白色的浊气,恨不得立刻就将美貌的阿嫂抱在怀里,让她好好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男人的好处。

    兴奋之际,人竟在冰冷的秋雨里出了一身热汗。

    来到卧房门口,他轻轻抽出配刀,插入门缝之中,刀片碰到门栓,缓慢地向上拨起。

    忽然,檐下一滴雨水落到滚烫的后颈上,赵化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只觉一股凉意自脊椎骨蜿蜒至天灵盖,猛地回头,一口白如雪的大刀已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丁仲文笑道:“赵校尉别来无恙啊,尊臀上的伤可大好了?”

    他事先得了李勖的吩咐,已经带着一班护卫在此久候多时,只等着这伙蠢贼自投罗。

    赵化吉大惊失色,知道是中了计,一眼扫过去,只见这院里不知何时已现出四五十个李勖的亲兵。

    他示意下掩护,自己则带着两三个心腹边打边退,想要瞄准会赶紧溜走,回府搬来救兵再战不迟。

    丁仲文岂容得他逃走,一众人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当即便来了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鼈,很快将赵化吉的人杀得一个不剩。赵化吉心头大骇,本就被酒色掏空的身子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破绽连出,肩头、后背和大腿多处挂彩。

    他连连倒退,不慎一脚踩到花圃里那丛带刺的凤尾兰上,人随着就是一个趔趄。就在此时,一道锋利的刀刃闪电般朝着面门劈下,一瞬之间,赵化吉避无可避,只好认命地紧闭双眼——却不知为何,那刀仿佛偏了一下,没有如预想一般令他脑浆迸裂,而是落到了左臂上,“刷”地削去了一片皮肉。

    锐痛袭来,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双脚,赵化吉连滚带爬地起身,拔腿就跑。

    丁仲文领着人追了几步,很快就示意众人停下。

    庞遇看着赵化吉的背影,不解道:“丁大兄方才为何拦我?”

    丁仲文笑道:“他那条狗命是咱们将军的!别看了,快去换衣裳!”

    众人来到马房,将早就准备好的红色号服披在外头,随着丁仲文奔入茫茫夜色之中。

    赵化吉惶然如丧家之犬,怕丁仲文追杀,不敢直接往赵府的方向跑,便绕路朝着城南而去。

    一口气奔出百十来步,雨似乎了许多,前方却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借着微朦的天光一看,却是一伙头缠红巾、身穿红衣之人,个个里都提着半人来高的长刀,头前几个也不畏冷,竟都坦胸露腹,那胸口上赫然纹着香炉状的刺青。

    其中一人年岁甚轻,颏下似乎才生出几根软须,个头极矮,四肢却很强壮,赵化吉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惊骇之下却来不及细想,拔腿便往城西奔去。

    没跑几步,又遇到另外一伙人马,一样的衣着打扮,口中大声吆喝着长生道的法诀,脚步甚急。他惊慌失措地又掉头往北去,哪知前方又遇到一伙长生道。

    情急之下,赵化吉只得扑通一声跳入一条涨了水的阴沟里,忍着臭气伏在其中,一动不敢动。

    等到这伙人走远了,他猛地冒出头来大口呼吸,四周张望,也不知是不是心惊胆战以至于草木皆兵,只见夜色里一排排屋宇的轮廓都像是黑压压的兵卒,似乎有千万之数,厮杀、惊叫、怒喝和凌乱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这些长生道仿佛是阴兵一般突然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眨眼之间就将整个京口都占领了。

    赵化吉接连受惊,这会儿算是捡回来一条命,怕到极处反而心神稍定,略一计较,便靠着墙匿了身形,快步朝别驾府而去。

    过了一道街,城门在望。

    此刻大雨已停,门口一片火光,乱哄哄挤满了人。赵化吉定睛一看,这些人竟然都是徐州的州军,而领头之人正是他要去找的徐州司马杜尚。

    杜尚的裈甲当啷在两腿之间,显然是仓促之间奔逃出来,连带子也不及得捆好,身后那些州军更好不到哪去,早就乱得人仰马翻。

    这城里四面八方都是长生道匪,州军本就纪律松弛,又都是老弱病残之辈,仓促应战,一交便被打溃,只好无头苍蝇似地在城里乱窜,很快就与赵化吉一样被驱到了城门处。

    耳听着震天的杀声愈来愈进,州司马杜尚吓破了胆,大叫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慢着!”赵化吉从暗处现身出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大声道:“怎么回事?”

    杜尚挣开他,没好气道:“长生道匪攻入别驾府杀了刁扬,此刻已经占了京口,再不逃命就晚了!”着教门卒赶紧开门。

    “谁敢开门!”

    赵化吉一听这话不由怒极,他毕竟是北府军,比这些胆怕事的州军强得多。一夜惊魂,这会儿已经隐隐觉察出事态不对,于是纵身跳上门前石墩,在高处振臂大呼道:“区区长生道匪,不过是下败将而已,有何可惧!赵都督领军出征,将弟兄们的家眷尽数托付给我等,若不战而逃,如何对得起赵都督,如何对得起前方卖命的弟兄!”

    混乱的州军竟被他这一声吆喝得静了一瞬,赵化吉心下稍定,继续喝道:“听我号令!张部沿黑石巷去北侧追击匪徒,柳部绕至铜驼街伏击,赵部速去支援都督府,余下的弟兄随我——”

    “开城门!”

    赵化吉话音未落,便被城外洪亮的一嗓子打断,只听外头继续叫道:“李勖归来救援,快开城门!”

    紧接着,门楼上的守卒便惊喜地叫道:“李将军!真的是李将军回来了!”

    杜尚大喜过望,如同盼来了救星,大叫道:“快、快开城门!”

    怎么这么巧!

    赵化吉猝然回眸,在这一瞬之间突然想明白了一切,抽刀嘶声喝道:“不能开!”

    然而,他醒悟得太晚了。

    杜尚、州军、门卒,根本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赵化吉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十来个门卒将沉重的包铜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长长的吊桥放到护城河对岸,锁链落下,发出响亮的哗啦声。

    如雷的马蹄声里,淡金色的大宛名马自门洞中奔腾而出,银鞍上载着位眉目飞扬的将军,他身上的明光甲被大雨打磨得闪闪发亮,在凌晨时分发出寒冷的光芒,耀如天边启明星。

    “李将军回来我们就有救了!长生道趁虚而入,已经攻占了”杜尚奔到马前,着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赵化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赫然在李勖的马缰上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人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叔父赵勇!

    “竖子!”悲痛压过了惊骇,赵化吉跳将下来,赤红眼大吼道:“我杀了你!”

    马上之人无声地看过来,一瞬之间,两人四目相对。

    李勖这个神情这个神情令赵化吉一下子回想起他到府中探望那日。当时他微微探身上前,神情古怪地问道:“你觉得她何处生得最美?”

    当时的目光与此刻如出一辙。

    怪不得令人毛骨悚然,原来那目光是看向死人的。

    “原来他那时就已经动了杀心。”

    赵化吉心里闪过最后一个念头,被李勖一刀斩于马下。

    风止雨息,天光微亮。

    树叶和石头都被这场大雨洗刷得发亮,湿透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被凌晨的山风一吹,寒凉彻骨。

    赵阿萱仰头望着山巅的北固亭,脑中回想着城门前的那一幕,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若不是她好事,想亲眼目睹谢女的下场,于是便悄悄地跟在阿兄一行人的身后,她便会错过了今夜这场好戏,便会继续蒙在鼓里,还不知道自己儿时起便倾心爱慕的表兄竟是个如此心狠辣之人。

    好在,她急中生智,回想起白日里谢女的行迹,很快就找到了她藏身之处。

    她要杀了这个贱人,杀了四娘、杀了荆氏、杀了赵氏和豹儿将他们通通都杀了,教李勖生不如死!

    “姨母救我!”

    赵阿萱笑着,将一声声姨母呼唤得愈发凄厉。

    忽然,上方枝叶掩映之中似乎蹒跚着走下一个人来。来人头上戴着斗笠,身披着一条华丽的狐皮外袍,身材高挑纤细,不是谢女还能是哪个?

    赵阿萱眼睛一亮,厉声道:“放箭!”

    话音刚落,几百枝毒箭齐刷刷地射向谢女,争先恐后地贯穿了她的胸口。

    她缓缓倒地,之后沿着湿滑的石子路,一路滚落到赵阿萱的脚边。

    “贱人!”

    赵阿萱狰狞大笑,狠狠踢了“韶音”一脚,下一刻却神色大变——那不是谢韶音,只是个毡布包裹着杂草扎起来的假人!

    “贱人!”赵阿萱怒极,厉声大骂:“谢韶音,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杀了你!”

    亭中。

    荆氏和四娘都面色刷白,亏得她们先前还不顾一切地想要冲下去救赵阿萱,哪想到她竟然想杀人!方才的箭若是射到她们身上,只怕她们母女早就一命呜呼了!

    “夫人”,孟晖领着人回到亭中,到韶音身前低声回报:“来人约有四五百个,都是赵勇的亲兵。”

    竟然来了这么多人,韶音心中微惊,急着追问道:“咱们有多少人?”

    “一百二十人。”

    “能抵得几时?”

    “对方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一时不敢轻易攻上来。”

    韶音点点头,心念电转,回头示意兵士将呆若木鸡的荆氏和四娘松开,冷声道:“与她话,拖住她!”

    荆氏浑身发抖,张了半天口,方才发出一声颤巍巍的音节,“阿、阿萱呐,你别冲动,你阿母呢?”

    “我要让你们偿命!”

    赵阿萱的叫骂声再次传入亭中,听方位似乎还是方才的位置,韶音心神稍稳,又问孟晖:“若是分出一股人悄悄自后山绕过去,是否可行?”

    孟晖立刻领会得她的意思,知道她是想派出一股人绕到赵军后方,伪装成是山下的援军,这样山上山下合力围攻,便有可能一举将敌人歼灭。

    这位年轻的夫人不光临危不惧,这个时候竟然还能镇定自若地思考应对之策,先是命人扎稻草人试探下方虚实,后又教老夫人拖住赵氏,种种举措不由令他心中大感敬佩。

    想着沉吟道:“夫人的法子的确可行,只不过太冒险了!”

    李勖给韶音留下的这些人,个个都是能以一当十的精兵。若是在平日,孟晖自然有信心率着百二十人一举击退山下的四五百人,可是此刻山上不只有他和众弟兄,还有将军夫人和一家老,这便令他束束脚,一时不敢做出决定。

    “敌众我寡,郎君又不知何时回师,若不主动出击,对方迟早会知道我们的底细,岂不是坐以待毙?”

    韶音看出他的顾虑,心一横,便替他做了决断:“郎君既然将我们托付给孟将军,那便是信得过孟将军的本事,他既信得过,我便也信得过。孟将军不必顾虑太多,只管放去做就是,若出现任何差池,我也绝不会怪你!”

    这话得孟晖既惭愧又感动,承蒙将军信任,两次都将夫人托付给他,上一次他办砸了差事,险些就让夫人丧生于长生道里,这一次就算是豁出性命也要将夫人保全。想到此处,孟晖咬紧牙关,抱拳道:“请夫人放心,孟晖绝不辱命!”

    清晨的第一缕日光刺破云层时,一骑飞马自山道上疾驰而来。

    雨后的北固山静悄悄的,一场滂沱的大雨将不少枯枝败叶拍到地上,顺着纵横的沟壑冲刷下来,到山脚下汇流成一条淙淙的山溪。

    愈往前行,溪水的颜色愈红。

    李勖心头猛地揪起,缓了辔,慢慢绕过一道山脊,秋草的潮气、泥土的腥气混杂着新鲜血液的刺鼻味道一下子冲入鼻腔之中,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满地尸首。

    忽然,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勖的按在环首刀上。

    “将军!”

    来人老远便喊,却是军中的阿武。

    阿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您回来啦!夫人在山上等着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