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章第0章
卢锋的嘴大概是在蒜山浮屠祠里开过了光,刚建康来催该当如何,建康的使者果然就抵达了城外西津渡。
充当天使的乃是两位妙人,一位文采风流,卓尔不群,正是与王微之并称双绝的谢家十一郎谢往,另一位则极善钻营,深受司马德明信重,乃是如今正炙可热的顾章。
派这两位前来还是王微之的主意。
历阳惊变之夜,李勖以长生道作乱为由率部东归,冯毅和王微之虽怀疑却又不敢阻拦,待到李勖人马远去,这才想起来派个人同去一探究竟。
可京口究竟是个什么情况还未得知,不真打起来兵戈无眼,保不准就伤了哪只操琴的胳膊挥毫的玉,就是李勖身上那股腾腾煞气也足教斯文折损、风流憔悴,是以一时之间竟无一人敢去,这件紧要之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直到近日风声传出,是匪徒作乱确有其事,如今徐州大部已被平定,建康那头这才又议起了遣使之事。
德明原本雄心勃勃,打出了亲征的旗号赶赴历阳掠阵,一场变故大破其胆,第二日便带着人灰溜溜地逃回了建康。上行下效,衮衮诸公个个惜命,目京口为龙潭虎e,你推我诿,谁都不敢冒险前往姓李的老巢。
王微之思前想后,终于想到了谢往身上。
谢往是韶音的堂兄,谢太傅为人宽厚和蔼,谢氏子弟素来都与这位伯父亲厚,谢往也不例外,是以韶音李勖成婚时他便亲自前往相送。见面三分情,何况是舅子,旁人去京口或有性命之危,谢往却可以无虞,这是其一。
外一点在于,谢往虽出身谢氏,平日里却与王微之走得亲近,他为人又孤傲自持,很是鄙薄武人,李冯之间,他显然更倾向后者,这便没有了偏袒掩饰之忧,比谢迎这位亲舅子更合适。
谢往是保命的盾牌,顾章则是刺探军情的前哨。二人带着几十个文武扈从和一班使者卤簿,乘着张扬天家驺虞幡的黄舻浮江而下,隔日抵达京口。
闻听传报之时,李勖正在武功堂内与温衡等人推演沙盘。
探子回报,冯毅与何穆之交后打了一胜一负,如今战况正胶着,一时还分不出孰优孰劣。
赵勇事泄被诛,何军不防,是以初交时慌乱吃败,冯毅旗开得胜也在意料之中,不过其指挥之术亦有可圈点之处。
双方若以兵马军赀相较,荆州不唯人数占优,更有舟楫之利。何威在世时,荆州便拥有几十艘大型楼船,这些楼船前后左右都装有高达五十余尺的巨大拍竿,称为“桔槔”。楼高拍重,蹈水一击,堪有千钧之力,可一举拍翻、拍碎十多艘舳舻船,威力惊人。
何穆之这些年厉兵秣马,又花费巨资新造了几十艘桔槔,加起来足有百艘,浩荡顺流而下,杀伤力不容觑。
北府军虽也有几十丈高的楼船,桔槔却寥寥无几,这便是劣势。
不过,桔槔也有一个致命缺点,那便是拍竿过于沉重,一次拍击后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复位再发,难以连续对战。
冯毅便是利用这一点,先派船冲击桔槔,引其发拍,待到桔槔回拍蓄力之时,再利用这个空挡驾驶快舟包围桔槔,命人攀舷夺船。
利用此法,冯军一举夺了十几艘桔槔,士气大振,直将何军逼退至桑落,可谓是赢得十分漂亮。
不过,何军退至桑落后很快就重整旗鼓,一路继续佯退,诱敌深入,另一路则从寻阳郡绕行至冯师后方,前后夹击,直打得冯师溃成数股,逃兵退至历阳方才重新集结。
李勖听罢,抽出腰间佩刀,以刀尖蘸茶水,在木板地图上画了一条线。
温衡俯身去看,只见那条水线自豫州历阳郡蜿蜒至荆州治所江陵,很快便渗入板中消失不见。
“将军这条线正画出了温衡心中所想,双方兵力不匹,正面迎敌乃是不智之举,如今豫州已夺,冯毅却不知善加利用,只知着眼于水上,而荆州已知下游敌情,往后必定加以防范,可谓是失了先啊!”
话到此处,温衡摇起羽毛扇,抚须笑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冯毅此人有才而无大谋,不足为虑。温衡以为,眼下僵持只是暂时,不出半月,冯毅必败无疑。”
话音刚落,却听外面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那可未必!”
来人却是卢锋。
李勖擡眼看去,“这话何解?”
“见过将军,见过温先生!”
卢锋一拱,随后挤眼道:“将军和温先生有所不知,方才探子又报,何军能在桑落重整旗鼓其实另有隐情。”
原来何军初战失利后顿时慌乱不已,船只相互拥挤倾轧、死伤不少,后方兵士不知前方情况,只听得江涛之中敌军杀声震天,又见己方船只零落倾覆,头前大舻易帜,便以为是吃了不可挽回的大败仗,人心涣散,一时溃乱。
何穆之大惊失色,急命人鸣金撤退,不成想令卒紧张,竟将撤退号吹成了进攻号,误打误撞之下,军心竟又得以稳固,老将汪道铎率先回过神来,领着一队人头前拦截住冯师进攻,余下大部有序撤退,这才有了之后的重整旗鼓。
卢锋实在忍不住笑,咧嘴道:“所以属下,那何穆之与冯毅是半斤八两、棋逢对,他们这一仗指不定能打到几时呢!”
李勖失笑,温衡亦忍俊不禁,长须抖动半晌,朝着李勖一揖,“天助将军,将军正可趁此入驻浙东。”
李勖敛起笑容,颔首道:“先生知我。”
这便是接着上回的话茬,道出了下一步的动作,可卢锋仍参不透这二人话里的锋,只觉得一头雾水,“浙东?为何要去浙东?”
话间,又有卫卒进来通报,是天使莅临,人已经到西津渡口了。
卢锋嘴角一撇,“定是冯毅那子打得吃力,郎君坐不住,派人过来催咱们了!将军,咱们放不放他们进来?”
李勖道:“你去将他们迎到驿舍,多派些人看紧了,若是问起我,就还有股匪徒流窜城内,军务繁忙,暂时无暇见他们。”
“是!”卢锋刚要领命而去,还未擡步,那卫卒看了眼李勖,又道:“禀将军,领头的是谢家郎君。”
李勖擡眼,“六郎?”
卫卒摇头道:“十一郎谢往。”
“这个高溪。”李勖嘴角勾起一丝哂笑,收刀入鞘,吩咐卢锋道:“好酒好菜招待着。”加重了语气又道:“一定要保护好上使的安全。”
三日后,李勖亲自来到驿舍迎接天使,开仪门、奏鼓乐,于刺史府正堂摆宴款待贵客。
谢往一来就被软禁了三日,期间既见不到人,也出不得门,简直气得呕血。贿赂驿卒,教他暗中通知李夫人,哪知那卒子收了钱不办事,转脚就将这事报给了李勖,是以李勖见他第一面时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高溪若想见十七娘直便是,何必破费。”
谢往早知李勖非其族类,算上历阳匆匆一瞥,这回乃是与他第三次碰面,不期竟在这武夫脸上看出了一丝奸诈之意,愣怔一瞬后顿时怫然作色,抖袖便欲发作。
顾章几乎拼了命,好歹是将他给劝住了。
李勖不杀姓谢的,却未必不会杀他。
原本谢往这个不通庶务之人就是个盾牌,实际上肩负打探之职的人是顾章,可三天的软禁早就熬化了他的胆,一到大堂之上更是心虚腿软,冷汗涔涔而下。
但见两只人高的戟楯竖于门外,两侧把守着头戴兜鍪、身披铠甲的劲卒,堂中深阔肃穆,不饰华彩,髹漆大案上虽也摆了精美菜肴,案后却都靠墙立着兵兰,上插着戈、矛、戟、刀一应兵器,都擦得寒光雪亮。
上首本该摆设屏风之处设了一架百十来斤的铜弩,虽未搭箭,望山却正对着门口,一见之下不免令人心惊肉跳。
席间倒也有鼓乐,不过那响器却尽是交战时用的鼓吹,金钲由二卒扛擡而入,随后一卒抡起臂膀,执桴猛击,嗡声震耳欲聋,直摧人心肝。
李勖坐于上首大弩之侧,含笑道:“长生道匪猖獗,李某不敢轻敌,这几日多有怠慢,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李某以茶代酒,先干为敬。”
顾章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与他遥遥举杯,嘴唇还没碰到杯壁,只听得嗡声大作,盏中酒被震得一荡,心惊肉跳,一松,杯盏落到地上。
建康来的一众人俱都面无人色。
倒不是李勖存心吓唬他们,只是移府仓促,他不爱华美,底下粗枝大叶的军士们也不会布置,直接将江边校场之物搬过来收拾干净了事。按仪制须有歌舞,可府中不养伎人,总不能教将军夫人出来给他们抚琴唱歌,就只好以行军鼓吹代替。
众人见这阵势哪还吃得下饭,顾章只觉两股战战,再也顾不得打探什么,直接便明了来意,只待李勖给个答话就走。
李勖含笑听着。
果不其然,郎君要他即刻带兵支援冯毅。
可巧,这头顾章话音刚落,门外立刻传来一声嘹亮的“报!”
李勖喝道:“进!”
话音刚落,便见潇潇翠竹后现出一个人影,个头不高,人却十分壮实,旋风似地来到堂上,雪亮双眼迅速看了一周,之后瓮声瓮气道:“禀将军,沪渎口守军来报,长生道匪泛海而来,不日将抵三吴!”
“你什么?”谢往大惊失色,一时又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勖,忽而恼怒道:“先前不是已经平定了匪患,如何又来?”
李勖笑道:“当初匪徒窜走时便该乘势追击,将其一打尽,奈何郎君执意不肯,孙波等人逃到广州后便在当地招兵买马,早有重回之意。如今趁着朝廷内乱发兵,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有何可怪?”
顾章擦了一把汗,连连道:“对、对,李将军所言极是。既生突变,我等当速速回朝禀报敌情,就不在此处叨扰了。”
“慢着!”谢往一把拽住顾章,“圣旨未传,安能离去?”
着便起身离席,走到大堂正中,金函里启出一卷黄轴,高擎于,示意四方,随后厉声道:“李勖接旨!”
李勖面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站起身,烛火一时为他肩背所挡,在谢往面上投下大片阴影。
谢往冷眼看着他起身下榻,到身前慢慢跪下,鼻孔中不屑地哼出一声,高声道:“诏命李勖即刻进京面圣,不得有误!”
地上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高大的身体几乎将他罩住。
谢往心神一凛,却不退步,仍对他怒目而视。
只听他的嗓音沉沉地在头上响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匪兵临境,恕李勖不能从命。”
他逼近半步,谢往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站定后不由怒极,咬牙道:“你敢抗旨?”
自步入这刺史府,他心中便压抑着一股怒气。
此府本是他先君谢泽刺徐州时营建之所,如今世事颠倒,竟教这寒伧莽夫鸠*占鹊巢,在此处大发淫威!
顾章两眼一黑:完了!
王微之早就嘱过,教他们见行事!若匪情平息,李勖再推三阻四不肯发兵,那便取出圣旨,教他即刻进京,“绝不能教他缩在京口坐收渔利!”
谢往没记住那句“见行事”,只记住了这最后一句,竟然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宣读圣旨,顾章只觉透心凉,正苦思如何化解这局面,只听谢往又道:
“李勖,你未曾受封便公然入驻刺史府,俨然以方伯自居,这已是死罪!若再抗旨不尊,那便是株连九族、罪无可赦!”
前线战事吃紧,他不思为国效力,竟然还耍起了心计,找借口回兵占据徐州,如今为了与冯毅争高下,又丝毫不顾社稷安危,是有匪情,焉知不是他杜撰的?
谢往对这个武人妹婿的鄙薄浓到极处,几乎快要化成仇恨。
环视四周对他怒目而视的一众赳赳武夫,谢往冷笑一声又道:“便是长生道真打来了,三吴守军足可抵挡一时,八百里加急赶到建康宫只要大半日的功夫,耽搁不了多久。李勖,你若再找借口推拒,那便是蓄意抗旨了!”
“便是抗旨又如何?阿兄口口声声株连九族,是要连我也算进去么!”
谢往话音刚落,一道清亮的女声便自堂外响起,随着来人莲步轻移,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但见一位容颜绝丽的女郎昂然而入,袍袖飞扬,快步来到谢往身前,一把抢过他中的圣旨,妙目瞟了一眼,顿时露出一个冷笑来,素两旋,竟就将那绣着瑞鹤祥龙纹样、玄中扬红的御书撕成了两半。
裂帛发出清脆的刺啦之声,韶音红唇一勾,扬眉看着谢往,“敢问阿兄,这又该当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