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071章 第 71 章
    第0章第章

    本是满心欢喜赶到前堂,不过阶下听了一会儿,竟听了一耳朵郁闷,攒出满肚子火气。

    京口乱了一场,虽戒严已除,表面的平静下仍蛰伏着未知的凶险,这样暗流涌动之时,李家人还是少出去走动为好。韶音不想在这个时候给李勖掣肘,因便约束家谨慎行事,自己亦以身作则,虽是闲闷得不行,依旧耐着性子闭户过日。

    如此一来,这些日子就对外面的事知之甚少,谢往等人来了三日,她竟毫不知情。

    直到今日开府设筵款待使者,听到垂花门外金鼓齐鸣,韶音着人前去探问,这才知道,原来来使正是自家堂兄。

    多日不见族中亲人,她自然欢喜得紧,除此之外,心中亦有另外一桩期盼。

    李勖自历阳归来后即刻接管了徐州,如今虽掌一州要,毕竟未经册封,尚名不正、言不顺。韶音忖他诛赵功大,诏封不过早晚之事,加之父兄皆在朝,这种事上必然不会教自家人吃亏,是以便不曾将这个放在心上,也未多加过问。

    方才听正使乃是十一郎,她便想当然地以为谢往是来给李勖送印绶册文的,因就欢天喜地过来,想亲眼目睹李刺史掌印的风采,哪成想非但没有等来册封,反倒是等来了一纸杀气腾腾的诏书!

    历阳兵变之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勖并未与她细,方才在堂外听了里面你来我往的几句话,倒是教她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总归是一样出力,得好的是冯毅,遭猜忌的是李勖,而自家父兄不知都是怎么想的,竟然就听之任之,毫无作为!

    这个十一郎更是愚戆,前方何穆之横兵江上,三吴又报长生道泛海而来,朝廷这个时候诏命镇将进京是何用意,难不成是想杀人夺兵另换主帅?

    一句“当诛九族”犹如冷水泼入油锅,直教韶音心底的火星子刺啦一下迸出来,整个人怒火燎原,劈便夺过那一卷烂布,使足了力气,直将断茬撕得直如刀裁。

    这么一下,不光是谢往、顾章和一群建康来使大惊失色,就连卢锋、褚恭等一众武将也都瞠目结舌。

    与朝廷虚与委蛇是一回事,当面撕了圣旨却是另外一回事,夫人此举倒是痛快,做了他们这些人想做而不敢做的,却不知痛快过后该如何收场。须臾震惊过后,众将齐刷刷看向李勖。

    李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身前的女郎。

    韶音的眼刀凉飕飕地刮过堂上一周,到李勖面上飞快地剜了一眼,随后看向谢往,挑眉道:“阿兄方才不是还滔滔不绝,这会怎么就缄默不语了?”

    “你、你”

    谢往脸色铁青地瞅着她中那两片裂帛,一时难以置信,未几痛心疾首地连连摇头,指着人颤声道:“你怎敢如此!”

    这个阿妹自幼便性情顽劣,被伯父惯得不成样子,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依旧没有半分收敛,反倒愈发无法无天。她自己不成器就罢了,今日闯出弥天大祸,岂不是要整个家族跟她一道沉沦?

    谢往清秀的五官遽然凑到一处,切齿道:“我代伯父打你这个不肖的东西!”

    “谢高溪!”

    韶音进前一步,昂头逼视着他,雪白的面孔因薄红的怒色显得愈发明艳照人。

    谢往的胳膊擡起来颤了半天,到底落不下来。

    他虽恃才傲物,毕竟是个斯文有度之人,平日里连奴仆也不曾打骂过,对着自幼看着长大的阿妹如何能下得去。

    这一迟疑顿时惹得韶音嗤了一声,谢往的血气一下子涌上眼眶,整个人憋得眼花脸热泪光闪闪。

    李勖的缓缓收回。

    “又来,动不动就哭,像什么男人。”韶音看着梨花带雨的堂兄忍不住腹诽了一句,那股邪火倒消了一些,可心中不平之意仍盘桓未去。

    掠了他一眼,双一扬,将两半裂帛合到一处,举到他和顾章眼前晃了晃,忽而笑道:“尔等假传圣旨,当诛九族。”

    顾章脸色一变,迟疑道:“李夫人这是何意?”

    堂上众人一时屏息,尽都瞪着眼睛等她的下话。

    韶音不屑地乜着顾章,“枉你还是副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帛布上可有陛下的敕批和门下省的金印?”

    “这”

    顾章顿时语塞,目光触及那裂成两半的诏书,冷汗不由涔涔滚落。

    大晋的圣旨从起草到交由有司执行大抵要经这么几个步骤:尚书省上奏或中书省起草,皇帝在草诏上敕可,下发门下省审议,审过后再呈给皇帝画“可”,如此方才生效。

    自会稽王父子把持朝政以来,永安帝成了个摆设,门下省的封驳之权亦成了具文,初时还走走过场、印画齐全,自西录胜过东录,索性连这些表面功夫都不做了,直接由司马德明口述、掾属起草下发了事。

    韶音自幼出入宫闱台阁,自是十分熟悉这些文书,又不止一次听谢太傅背地里抱怨此事,因而一眼便瞧出了这诏书的纰漏。

    此诏上倒也有个“可”,不过那笔迹却不是出于永安帝之。

    韶音点着那处,笑着问顾章,“这可是陛下亲所书?”

    “这个、这个”

    刷刷下流的汗将顾章的面脂冲出了条条白道。

    他当然知道,这个“可”不是永安帝所画,而是出自郎君之。

    此事原本心照不宣,可被人当众指出来就成了天大的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李勖本就心思难测,这回又教他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难保他不会以此为借口,忽然翻脸杀人。

    顾章也算是个心细之人,原以为京口武将大字不识几个,哪能懂得这些,却不想半途忽然杀出个李夫人来!

    这位夫人在闺中时便芳名远播,据是将郎君和何穆之等人迷得晕头转向,顾章乃是下品士族,没有资格参加她的燕饮,是以只知道她容貌甚美,性情人品却都无缘知晓。

    今朝得见,本该好好端详一番美人颜色,可她粉面含威,眸光迫人,周身光华耀眼,步摇环珮和璎珞流苏随着一句句清晰的吐字粲然摇动,直令顾章头晕目眩,摇摇欲坠。慌乱之间,顾章恍惚觉得她嘴里冒出来的不是人话,而是一把把雪亮的刀片,片片都扎入了他的七寸。

    “鼠辈!”

    韶音见他唯唯诺诺,不由鄙夷地叱了一声,脸色一冷,直将那两片诏书抟起,一把掷到他脸上,厉声道:“回去告诉司马德明,想要诏我郎君入京,教他自己滚过来请!”

    顾章被她打了一个激灵,一颤过后,麻利地捡起地上两半诏书,朝着她和李勖弯腰打拱,“是、是,人告辞,李将军和李夫人留步、留步!”

    建康众人灰溜溜地鼠蹿而出,谢往仍呆呆地愣在原地。

    韶音走回他身边,皱眉道:“我知阿兄为人清高,对我郎君成见颇深,人各有志,阿纨不能强求,可有句话我不吐不快。”

    谢往回过神来,脸色青红交加地看着她。

    “若无我夫君,此刻赵勇的大军早就杀入了建康,阿兄成了刀下亡魂,还能来到此处慷慨陈词么?”

    “不错!”谢往忽然高声道,“可是他拥兵自重,趁着朝廷动乱之生事自肥,这不是乱臣贼子是什么?”

    “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阿兄言之凿凿,可是铁证如山?”

    “你——”谢往一时气闷,忽然指着四周,“这刺史府就是证据!”

    “怪不得!”韶音上下打量他,恍然道:“怪不得阿兄如此激愤,原是觉得我们不配入驻叔父的旧邸。”

    “是他不是你——”

    “我们如何不配?”韶音银牙一咬,口中连弩般射出一连串的诛心之言:

    “长生道作乱,叔父平不了,我郎君平得!赵勇谋反,建康一无所知,是我郎君力诛此贼!阿兄口口声声江山社稷,试问阿兄这么些年都为江山社稷做了什么?尔等无能,甘为郎君那般蠢材趋使,我夫君比他强了千万倍,为何不能据有徐州?”

    “你、你简直胡搅蛮缠不讲道理!”

    “总强得过阿兄亲疏不分忠奸不辨!”

    “你、你”

    “你什么你,你这个傻豚臭犬大蠢驴!送客!”

    “——不必!”

    谢往一贯金玉相叩的朗声走了调,脸色铁青而来,眸中含泪而走,很快便消失在辕门之外。

    韶音望着他的背影,兀自气得胸口起伏,待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忽然发现满屋人都在静静地看着她。

    那乱臣贼子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竟倚靠着梁柱,一按着环首刀乌黑的革鞘,笑出了一口整齐的牙齿。

    韶音忽然觉得脸热,呸了一声甩袖便走。

    还是孟晖灵,率先跽身拱,高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紧接着,余下人等便齐声道:“夫人英明,属下等佩服之至!”

    堂屋空旷,这些汉子粗声大嗓齐声高呼,响动堪比金鼓隆隆,韶音顿时满脸通红,走,嫌家子气,留,却又不知该些什么,脚步一时局促。

    李勖大步走过来揽住她的背,含笑了句“夫人这边请!”臂膀护着她一道出了前堂。

    绕过堂下一片老竹,穿过垂花门进入后宅,行过对开两道抄游廊,过几方种着腊梅和冬青的花圃,经东边一座望楼,一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拦住去路。

    李勖微一矮身,臂挡住风中微微摇晃的枝干,二人便踏上了正屋前那条萦绕迂折的回廊。

    女郎的心思也如这廊道一般千回百转,刚一回到卧房就冷了脸。

    韶音踢掉云履,盘膝坐到榻上,摆出个升堂问案的姿势,眼神示意李勖近前答话。

    “历阳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你给我一五一十老实来,若有半句遗漏隐瞒之处,仔细你的仔细你的”

    李勖松了领口,扯掉腰间虎头革带,环首刀带鞘扔到妆台上,欺身上榻,将她整个人抱在膝上,“仔细李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