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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章第3章

    深秋的衰草落叶沾了湿重的一层寒露,笏头履踩在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阿桃尥着粗短壮实的四蹄,踏出了欢快的腾腾声。马亦识途,它认出了主人的阿弟,热情地带领着他一路往枫林这边行来。

    “咴咴!咴咴!”

    阿桃边走边呼唤大宛马,想要它过来一道迎接谢候。

    大宛马前蹄动了动,还是扭头看向林中,得了主人不许动作的势,又将前蹄无声地撂下,继续一动不动地隐身在东侧枝干掩映之中。

    一人一马的脚步声在深夜空旷的山林间显得格外清晰,谢候靠得愈发近了。

    他腰间的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而微微晃动,清亮的月光跃动其上,不时有几点自丹枫垂落的叶隙间跳入,落到其中交覆而卧的一对男女面上。

    韶音眼前亮起光斑,霎时间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绷紧了,李勖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本就未曾消退的战意再度雄起,惹得身吓人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你干什么呀!”

    韶音声地呜咽,余光里,她清楚地看见他的在动作。

    他摸上了散落一旁的衣物,摸到了虎头革带和那柄乌沉沉的环首刀。

    “乖,别出声。”

    他一探到腰下,轻声与她耳语,忽然腰腹一廷,将她整个人带起,另一只朝着林外猛掷而出。

    ——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擦着面颊飞过,吓得谢候顿时怪叫了一声,就连阿桃也被唬得原地跳起老高。

    “咴咴!咴咴!”

    “什么东西!不会是蛇吧!”

    谢候惊魂未定,胸腔里咚咚直跳,深深吁出好几口气,这才壮着胆子朝着身后那东西落地之处慢慢走去,边走还不忘高声道:“阿姐你先别过来,这里好像有蛇!”

    韶音又气又羞又想笑,这个傻冬郎,寒露霜重的时节哪里有蛇!

    谢候走了两步,只见草丛里果然卧着一条粗黑的带状物,可细看之下,那头部却不像是三角形状,反而像是像什么东西?这东西似曾相识。他好奇心大胜,屏住呼息,蹑足又往前走了两步。

    明月自云后露出全貌,那“蛇头”一下子变得锃亮。

    “这不是——”

    谢候脑中灵光一现,三个字才吐出口,脑后便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紧接着便觉头晕目眩,脑中那股好不容易现出的灵光顿时烟消云散,人原地晃了两下,之后便倒地不起。

    环首刀“啪嗒”一声落到他身侧。

    韶音“呀”了一声,回头急问李勖道:“你把他怎么了?”

    “放心,他只是昏过去了,”李勖解释,“我没用力,他过不了多久就能醒来。”

    “唔,那就好!”韶音顿时松了口气,方才着实是紧张得要命,若是真被阿弟撞破,羞也要羞死人了,往后如何还有颜面在人前行走!

    想着忽然又紧张起来,急推着身前的男子道:“快起来,趁着他还没醒,咱们赶紧”感受到他的目光,声音不由低了下去,嗫嚅道:“笑什么,赶紧穿衣裳呀!”

    李勖的牢牢地环着她纤细的腰肢,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又俯身过来亲了一口,之后低低道:“*也没那么快。”

    韶音一呆,忽而垂下眸吃吃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用拳捶打他,“你坏死了!”

    月上中天,清辉为不着寸褛的人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她本就生的莹白如玉,月色中浑身上下都泛着淡淡的华光。青玉玦垂落在柔软饱满的起伏之处,柳色新绿愈发衬出桃红娇艳,尖尖挺翘欲滴。

    一片八角枫叶自头顶飘忽忽地落下来,覆在羞涩之处,红白分明,宛然可爱。

    纵然已经有过数次亲密,李勖仍看得血脉偾张,一时心旌摇荡,几乎爱不释,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住了勃发的意念,一件件地为她穿好了衣裳。

    大红披风裹在最外,韶音偎在他怀抱里,俩人一骑,阿桃则驮着昏迷不醒的谢候,三人两马踏着月色返回家中。

    刚回到刺史府,李勖便将谢候交给了孟晖。

    “逢春野外遇蛇受到惊吓,一时昏过去了,幸好遇到了你,这才将他带回了府中。等到他缓过来,直接将人带到营中集结。”

    “诺!”

    孟晖不假思索地应了,转念又觉得不对劲,什么叫“幸好遇到了你”,有心追问一句,将军已经催马绕过影壁,携夫人入了后宅。

    孟晖顿住脚步,原地琢磨了一会儿,随后吩咐左右道:“快将谢郎君擡进去,再给他热一碗姜汤!”

    卧房中。

    李勖刚把人撂到榻上,腰便被她紧紧地搂住了。

    她的声音里略带了一丝鼻腔,“你要走了对么?”

    李勖的动作一顿,回将她带到怀里,一下下地抚着她脑后的长发,半晌道:“这次会有些久。”

    “多久?”

    “快则三月,迟则一年。”

    怀里的人忽然不话了,夜色中只见肩头微微起伏。

    “你、你方才为何不告诉我?”若不是上官云那句“大军今夜开拔”,韶音还蒙在鼓里,尚不知他今夜便要出征。

    李勖心头一片酸软,柔声道:“我早一点告诉了你,你岂不是早一点难过?别哭,阿纨,替我好好守着徐州,守着咱们的家。”

    韶音擡起头来,胡乱抹了把眼泪,使劲点头道:“好!我替你看着家,你你早些回来!”

    正要下榻,却被李勖一把拦住。

    “不要送我,夜色这么深,你一个人回府教我如何放心?快睡吧,明日一早,整个徐州就由你撑着门户了。”

    “我睡不着!”

    韶音忽然捂着脸呜呜地哭出了声。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还你侬我侬地依偎在一处,看萧萧的芦荻,金色的稻田,火红的枫叶这会就忽然要分别了,心里连个准备都没有。

    她知道,这次出征与上次不同,他要带兵进入浙东,再次与老对长生道匪交锋。也许过不了多久,他还会两线作战,一路应付长生道,一路对战何穆之。

    分别在即,她如何能睡得着。

    “别哭,阿纨,别哭。”

    李勖捧起她的脸,温柔地亲吻她的泪眼、她的两靥,韶音很快便开始回应他,脑后被他温热的掌扣住,唇齿便纠缠到一处,二人双双倒在榻上。

    待到李勖重新穿好铠甲,韶音已经累得浑身酸软,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之前,她听到他的脚步走到门口又去而复返,一个吻轻轻地落到额头上,之后耳边有个声音响起,他:“等我回来。”

    永安元年十一月十八日,一只不足千人的队伍自京口出发,在秋寒露重的深夜自沪渎口入海,绕过义兴、吴兴、会稽等郡,直奔长生道登陆之地——临海郡。

    两日后,建康和京口同时得到前线战报:

    孙波率长生道匪三万余人自广州番禹泛海而来,于临海郡弃舟登岸。匪徒上岸后即焚烧船只,显出破釜沉舟之志,临海郡太守顾虔一不敌身亡,李勖部自京口星夜驰援,刚刚交便失利,连战连退,直到会稽界方才勉强抵住匪徒攻势,双方僵持在始丰县北侧的天台山下。

    建康众人先前还怀疑谢往带回的消息有误,如今隔了才不到两日,匪军便已推至三吴境,进展之迅速实令人胆战心惊。

    西线战况本就吃紧,而今东线又起火,司马德明急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当此危之时,王谢二族倒是举贤不避亲,先是高陵侯举荐十二郎王微之出任会稽内史,都督会稽、新安、东阳、永嘉、临海五郡军事,谢太傅则紧随其后,上表为族侄谢茂、现任吴兴太守求此职位。

    郗家、庾家等其他几个上品士族影从其后,纷纷为族中子弟争取会稽内史一职。

    朝堂上议论不定,各方吵得不可开交。

    不怪众人眼热,实在是会稽内史一职举足轻重。

    大晋方镇,扬本畿甸,荆地分陕,徐曰北府,豫曰西藩。江、兖、雍、梁,亦称雄剧,益、宁、交、广,斯为边寄。这些州虽轻重不同,但都有都督刺史以为镇守,是谓“军州”。军州以外,以郡的地位而得列为方镇者,只有会稽内史一职。

    一般来,只要是战时,会稽内史都要带着都督五郡军事的头衔,也称会稽都督。

    长生道作乱以前,会稽都督由韶音的姑父、高陵侯的族弟王珩担任,自王珩战死,会稽王父子趁将这个职位收回中,派出宗室子弟分镇三吴诸郡,以削弱和分化士族之力。

    然而,王谢等族毕竟经营三吴多年,宗室短时间内只能牵制一二,还无法彻底掌控浙东。如今战火重燃,正是上下齐心、动员民力之时,士族便趁要求恢复三吴治理之权,德明便是不想放也无可奈何,只能在这个人选上好好下一番功夫。

    这个时候,他倒是不敢再轻信顾章等一众幕僚之言,而是终于想起了卧病多时的老父。

    会稽王还不知道荆扬战火已起,还道自己离间何冲、何穆之叔侄之计已见成效,甫见儿子过来问安,以为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一时老怀甚慰,人有了精神,竟靠着引囊坐起了身。

    就着德明的喝了一盏药,口中的苦味还未散去,便听德明支支吾吾地道:“父王容禀,儿有一事举棋不定,还望父王点拨一二。”

    司马弘一脸慈爱地看着儿子,听着听着,脸上的慈爱之色渐渐土崩瓦解,怒火自心头直冲上喉头,一口老血喷在褥上,脸色已由红转为青灰。

    “逆子!”

    司马弘颤巍巍地指着垂头跪在地上的德明,喘息一阵,忽然老泪纵横,叹息道:“天要亡我司马氏啊!”

    德明擡起头来,咬着牙道:“父王与其在这作兴亡之语,不如早作定夺。这会稽内史一位,到底选王还是选谢?”

    司马弘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力气也尽数掏空了,终于挫败道:“选王,王微之。”

    建康和京口的粮草尽数仰给三吴,谢家出镇便是与女婿一道合力掌控三吴,派王家去,他们两方斗起来,宗室总还有圜转的余地。

    谢迎散朝归家,第一件事便是问下人谢太傅在何处,之后便大袖摇摆,步履匆忙地寻到虚静台。

    谢太傅正跽坐在荔枝木榻上,握着一只碧绿的玉碾,在白色锦缎铺陈的木盘上来回地研磨。身前髹漆大案上摆着几方竹笥,其中分门别类放着茅香根、苏合、龙脑等物,一只青铜莲花博山炉在角落里袅袅地吐着紫烟,尾部雕刻的蛟龙和芙蕖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一室芬芳静谧,逍遥若仙。

    谢迎在门口吸了一鼻子香,心中的急躁分毫不减,反倒愈发焦切。

    谢太傅悠然制了一合香,时辰已过了几漏,擡眼见谢迎仍垂首侍立在门外,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阿父怎么还有闲情制香!”谢迎到底还是没沉住气,“长生道匪不比州军,他们个个都是三吴旧贼、始兴溪子,本就悍勇异常,这次卷土重来,定是作了万全准备。存之轻敌,是以初战不利,本就兵少将寡,王微之镇会稽后必定挟私报复,处处给他掣肘,如此一来,只怕他先前的算计不成,反倒要将自己交代在浙东!”

    谢太傅静静地听着,末了道:“完了?”

    谢迎上前一步,面露急切之色,“阿父现在出面阻止还来得及!谢茂在吴兴,儿愿前往吴郡,我们二人合力制衡王微之,多少也能周济一时。”

    “你看看吧。”

    谢太傅摇了摇头,将一封信递到他里。

    谢迎皱着眉展开信纸,越看越是疑惑,最终讶然道:“火不是长生道放的?”

    谢太傅哼了一声,“匪徒军力数倍于我,如何能在尚未交时便作出破釜沉舟之举?这不合常理!是你的好妹婿,他一把火烧了长生道的船,教他们退无可退!”

    “这是为何?”谢迎惊道,“这岂不是逼着匪徒一鼓作气打到建康?”

    “初战失利,偏偏退到会稽境便守住了攻势,你不觉得奇怪么?”

    “阿父的意思是?”

    烟雾缭绕之中,谢太傅的声音仿佛自太虚中来,淡然中透出一股严厉的教训之意:“现在什么都为时尚早,且看着吧。浙东这趟浑水,咱们不急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