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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章第4章

    清晨时分曙色一新,蔚然寒烟仍缭绕在山巅,半山腰处却已煌煌耀目,远望犹如一轮硕大的白日栖息于此,令人无法张目。

    自山脚下仰望,李字号旗遍插山岭,在这耀眼的光芒中愈发显得铺天盖地、无所不在。

    此处便是天台山南麓的走蛟岭。

    始丰天台山,方八百里,高数万仞,自古有东南天柱之称,乃是会稽郡与临海郡之间的天然藩障。若想绕过会稽郡的高广城墙和沿境守军快速攻入三吴,要么翻山越岭过天台,要么自山下狭窄的走蛟岭突入。

    孙波率领三万大军泛海而来,在临海郡几乎未遇什么像样的抵抗,直如切菜砍瓜般杀倒一片,一刀砍了临海太守顾虔一的脑袋,临海便轻而易举地攻破。

    然而,临海郡地广人稀,多处荒山野岭未经开垦,既非鱼米丰饶之乡,又非产粮结实之地,与都城建康之间更是隔着东阳、新安和宣城等数郡,并非久留之地。

    孙波下的信众除了一少部分岭南蛮族外,大部是三吴旧人。这些人呆不惯岭南荒蛮之地,早就思乡心切,是以孙波只留下一千多人守着临海,自己则率领大部人马继续向着三吴腹地进军。

    大军一路顺利推进,行至西境乐安县时突然遭遇一股北府军,人数不足千。

    领头的是个矮子,自称上官云,正是香主段老三信中所提之人。上官云横马于大军之前,声称要拜见孙教主,为他呈上李勖的亲笔密信。

    李勖托段老三转达里应外合之意,孙波原本就将信将疑,此次兴兵来犯也并非是因他之邀,不过是确认了荆扬开战、而北府兵又起了内乱,这才乘势而来。

    再,大军既已入境,还传什么密信,该由李勖亲自带兵来降方显诚意。

    果然,那上官云连装也懒得装,一听孙教主不肯见他顿时翻脸,一死个前哨,余下人等亦骤然发难。

    上官云身后一个卒子生得异常高大,相貌英挺不凡,似乎甚有威重,身亦勇猛无匹,竟以一人之力连杀数十人,直令阵前孙军一时骇退。

    不过,孙军既早有防备,人数又数倍于敌,这一交锋倒也谈不上惊慌失措,短暂的慌乱过后很快就组织起反攻,不多时已占据了上风。上官云见势不妙,呼喝一声便逃,舵主叶春请求带兵追击,孙波先是同意,之后又将人叫住,问道:“来者约有多少人马?”

    叶春道:“禀教主,不足千人。”

    孙波捏法诀沉吟半晌,忽而笑道:“险些中了李勖的奸计!此人性情狡诈,极善伪装之术,此番派股人马来扰,方一交便退,定是有大军在前头埋伏!”转头又问:“李军往何方而退?”

    “西方,东阳郡的方向。”

    “不错!”孙波目露精光,点头道:“东阳守军必定已埋伏于城外,只待我军追至便倾巢而出。”着摇头而笑,“李勖子故技重施,焉知不是黔驴技穷?传令下去,命大军一路北进,直奔会稽!”

    果然,北进几十里后,前方又现出股北府军骚扰引战,刚一交便佯作不敌,径自往西方退去。孙波愈发坚信大晋主力集结在西线,而北部因有山峦屏障是以守备空虚,因便命大军全速行进,势必在明日太阳落山之前攻入会稽。

    三更时分,孙军抵达始丰县北侧的走蛟岭,斯时乌云遮月,星子黯淡,四野时闻狐笑狼嚎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淡淡的月光自一线岭后透出,像是一道锋利的寒刃。

    孙波一时迟疑,命大军暂停行进。

    一个绿袍将官越众而出,自后方来到孙波身前。此人相貌潇洒,凤目斜飞,眉宇间隐有一股不羁之意,正是长生道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

    徐凌劝道:“此岭地势狭窄、易守难攻,我军人数虽众,在这一线天中亦难以施展拳脚,一旦中了敌军埋伏势必陷入被动。教主不如就地扎营,在此歇上一晚,待到明日天亮后侦察究竟再过岭不迟。”

    此言一出,顿时有四五个舵主纷纷应和。

    孙波原本也有此心,偏生徐凌多嘴,便教他心中怫然不乐。

    徐凌三十来岁年纪,本是个没落士族出身,只因一桩事得罪了陈郡谢氏,从此在州大中正处失了照九品官人法定品的资格,进取无望,这才一时激愤入了长生道。

    此人足智多谋,在军中颇有威望。前年兵败逃走之时,便是他看准了司马德明和赵勇没有追穷寇之意,献计泛海而逃,众人这才得以奔赴广州休养生息。至广州后,又是此人大败当地蛮人,之后又力劝孙波慎杀,反而收编了蛮部,使得长生道军势壮大,在当地得到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

    此人功绩卓然,按应该得到孙波的信重才是。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孙波对此人倚重多深,忌惮和猜疑就有多深,这倒也并非全然是因他嫉贤妒能。

    长生道众人因教结义,言必称神,教主更是以神子自诩,借以号令教众。平日里少不得装神弄鬼、画符显灵那一套,如此方能联合起广大信众举兵反晋。

    然而,徐凌这人自恃读过几本书,始终对长生道的教义嗤之以鼻,自入道至今不肯在身上纹下刺青,初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搪塞之语变了个样,只“心中有道,何必显于皮肤”云云。

    他既如此,教中便有一少部分人有样学样,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便在长生道内部形成了教中之教,隐隐有分崩之力,因此深为孙波所忌。

    是以徐凌不还好,他这一、旁人一应和,反倒令孙波决意反其道而行之。

    冷暗的夜色之中,徐凌维持着教徒参拜教主的稽首之势,虽看不清孙波的神情,从他口中吁出的淡淡白气便可想见,定然又是那副淡漠而似笑非笑的模样。

    “坏了。”

    徐凌心中暗道不妙,果然便听孙波吭哧着鼻息笑了一声,不快道:“霄云不了解李勖!此人善于故布疑阵、大唱空城,对上他这样的人,万万不可依照常理行事,越是反其道而行之,越是能出奇制胜。趁荆扬胶着难分,我等当速入三吴、直取建康,打司马儿一个措不及,多耽搁一夜便是少一分胜算!”

    战鼓一响,大军齐进。

    三万方阵涌入狭窄的走蛟岭,犹如一块巨肉自动撕成条状喂入蛟龙口中。

    俄而明月高升,照得半山腰处影影绰绰,一阵惊天动地的鼙鼓号角之音忽然迸出,震得涧中碎石纷落如雨。漫山遍野杀声一片,那蛟龙窄窄的龙口忽然便生出了锋利的牙齿,将排队而入的孙军咀嚼殆尽。

    深夜之中看不清令旗,队形变换本就失序,又发生如此惊变,孙军顿时大乱,众多人马拥挤在狭窄的岭口,一时奔走呼号、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孙波亲眼目睹此状,知道中了李勖的计,又因不听徐凌之言而颜面大失,不由大为暴怒,当即猛喝了一声,一脚踹开令兵、夺过鼓槌,抡圆了膀子,亲自在后方为大军擂鼓助威。

    长生道军无一不是身经百战,其余几个舵主很快便恢复镇定,命人点起火把,自己披上法衣,于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摇铃做法,高唱法诀: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感彼神子,救我世人,血祭神灵,死亦长生。”

    渐渐地,随着有规律的鼓声和金器长一阵、短一阵地合奏,长生道军竟齐声唱诀,溃乱的队伍渐渐稳住阵脚,与守岭的李军战到一处。

    双方激战至天明,孙军依旧无法攻入,孙波只得命人鸣金收兵,撤后五里开外,就地屯驻观望。

    此刻终于天亮,孙波一面派人绕道岭西查探敌情,一面亲自带人寻了个视野开阔处遥望李军。然而李勖狡诈多端,早已抢先占据高处,并命部下于山头大张铜镜,日光照耀其上刺眼灼目,其排军布阵、营垒锅灶、人马多寡等均看不清楚,一时间竟无法察其虚实。

    徐凌以遮阳,换了个方位眯眼看去,待看清后不由大惊失色:但见李字帅旗前,众北府军围拥着一个高大的年轻将领,此人相貌甚伟,不正是昨夜那力挑数十人的劲卒?

    只恨他只闻其名,却不曾与此人交,否则昨夜如何能轻易放了他去!

    便在此时,临海郡的守军又传来消息,报岸边停靠的船只已被李军焚烧殆尽,所幸粮草还剩半数,加上临海郡就地补给,大约还可当大半月之用。

    孙波又惊又怒,思量过后愈发想要速战速决,不愿自西线打旷日持久的攻城战,转而决意突破此岭。

    这回徐凌倒是与他意见一致。

    他借叶春之口道:

    “北府军一共才万人出头,荆州军号称五万顺流而下,其必定分出半数以上迎击何穆之,是以,李勖中人马至多不过五千。除了北府军外,大晋州军俱都不堪一击,只要我们不分散兵力,快速突破会稽,以士族和宗室’拥兵自保,静观其变’的一贯做派,他们必然不会及时发兵救援,届时再取三吴便如囊中取物。”

    孙波嗯了声,“此言甚善”,擡眼看向徐凌,“从大处着眼,如此方为良将之道也。霄云素有急智,然于大端仍要略逊道始一筹。”

    徐凌忍着气,依旧稽首施礼,恭敬道:“教主教训的是,李勖再怎么故弄玄虚,实力如何,只消过了今晚便知分晓。我愿请命出击,明日天亮之前,必为教主取此人项上头颅!”

    半山腰处,李勖也在静静观察孙军。

    上官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匪军营垒齐整地驻扎在山脚以南五里开外的缓坡上。帐幕开合,人声喧哗,令旗炫目,尘土上扬一时却是看不出什么来。

    “将军诱敌至此,是因此地地势狭窄,对方虽数倍于我,却正因如此而难以施展开来,反倒是因拥挤而自乱阵脚。上官云看懂了这个,却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匪徒以为他们至多有五千人马,上官云却清楚,他们此次出征才带了不到一千人,余下两千皆留守在了京口。

    如今敌众我寡,昨夜虽勉强抵挡住进攻,若敌军今夜再来,恐怕只靠地势难以为继!

    李勖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得不错,孙军人马众多,便如一个巨人,我军相形之下不过侏儒。如今引巨人入窄岭,是借地势削其拳脚之力,若无后招,巨人擒杀侏儒不过早晚而已。”

    上官云见他话语戛然而止,含笑望着自己,挠着脑袋想了半晌,最后只憋出一句话:“若能蒙住巨人的眼睛就好了!”

    一时觉得自己的是不经之谈,顿时脸色涨红。

    不想李勖却并未露出责怪之意,继续循循善诱:“你的对,不唯蒙其眼,更要塞其耳、乱其心!“

    上官云琢磨着这话,脑中忽然想起了昨夜匪徒齐唱法诀的一幕,一时苦思冥想,总觉得有什么关节就要打通。

    忽然,他眼睛一亮,拔步奔到一面大镜旁,握着一杆令旗跑回来,兴奋道:“将军,我知道了!”

    李勖目露赞赏,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好观察它的眼睛、耳朵,今夜必令其五识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