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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5章第5章

    当余霞带着最后一丝暖融消散在夜色之中,初冬的寒意便一点点在山林之间弥漫开来。

    山上山下的营盘相继亮起灯火,林霭便在昏黄的映衬下呈现出静谧的雾蓝色,人的呼吸凝结成一条条白气,随着道道炊烟在其中升浮游荡。

    北府军和长生道徒的气息在夜幕降临前的片刻交织在一处,烟、雾、云、气填塞了走蛟岭上下的高差,放眼四野,人间万壑恍惚一平。

    夜色弥深,灯火弥亮,烟雾很快沉降,高处的北府旗帜和山脚下的长生教营垒重又泾渭分明。

    山下,长生道营垒。

    一座青色营帐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排列于中军大帐东南侧,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不断有人从中进出。凡是曾与李勖直接或间接交过者,无论教中位分,均被召到帐中问话,要他们将交战的经过和细节详备言。

    营帐正中绣着玄赤二色香炉纹的门帘一次次掀开又落下,直到寒气卷着暮色一道灌入其中,帐内诸人这才发觉天色已晚,上首的绿袍堂主却浑然无觉,盯着面前大案仿佛已经入定。

    大案上摆着一方简易的沙盘,徐凌跽坐于案前,随着来人的讲述不断在沙盘上模拟双方攻势,一双虽久未执笔墨,依旧修长干净,多年行伍磨砺出的茧子藏在掌心和指腹,背因沾染了几丝泥土而愈发显得青白分明。

    除了偶尔追问一两句外,徐凌一直凝神静气专注于下的山川地势和队伍变幻,直到最后一人离开大帐依旧抿唇不语。

    众人见他如此一时都不敢出言相扰,两两对视之间却都从彼此的面上看出一分惕然之色,思及昨夜一场恶斗,心下未免都有些惶惶之感。

    叶春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不由看向徐凌,叹道:“所谓兵行诡道,李存之可谓是深谙此道啊!”

    徐霄云虽有雄才,可对李勖又岂是可以觑之辈?徐堂主万万不该在孙教主跟前立下军令状,夸下必斩李勖头颅的海口!万一有个差错,虽不至于真的丢了堂主之位,到底也是授人以柄,另外两位堂主以及孙波身边的几个亲信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只盼着他行差踏错一步,好教他们趁大做文章呢!

    徐凌兀自沉浸于推演之中,得了叶春这一句提醒方才抽出神来,凤眼一扫,见众人莫不神色忧虑,不由放声大笑。

    叶春一惊,迟疑道:“堂主何故发笑?”

    徐凌只管大笑不语,起身走到大帐正中,亲点亮了攒顶下悬挂的油灯。

    灯火一燃,黑寂而沉闷的大帐似乎一下子生长出一颗跃动的心脏,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到他面上,只见灯火将他的面孔映得极为清晰,眉宇间一股傲然之气隐隐随着火焰一道跃动。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勖再如何谋略过人亦一凡人也!所使之计、所行之道正如条条车辙,并非无迹可寻!”

    众人皆知徐凌本事,听他这话底气十足,一时竟也将心中惶惶驱散大半,只支起耳朵听他的下话。

    灯花蓦地爆出几声脆响,徐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面不疾不徐地以铁筷拨弄焰心,一面朗声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便是!战前固然不应轻敌,却也更不该畏敌!而今我军数倍于他,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只要我等其心协力、同仇敌忾,饶是他有再多的段又有何惧哉?李勖能征善战,徐某亦此道中人,诸位莫要惊惶,且等着看凌的段!”

    罢一抛,将铁筷准确地掷入一侧铜壶之中,撩袍落座,点将点兵,片刻之间已将今夜的攻伐进退安排妥当,上到舵主、香主,下到教中普通兄弟,无不一一点到,排布得明明白白。

    众人无不心下大安,先后领命而出,自去安排人不提。

    教主护法官张松张葆兄弟领了前锋之职,不唯旁人,就连张氏兄弟自己都颇感意外,彼此对视一眼俱都没什么,亦领命而去。

    待出了帐,却不照着徐凌的吩咐速去安排人马,而是径自往孙波赤红色的中军大帐去了。

    孙波正于一方红漆大榻上盘膝打坐,闻听来人并不睁眼,呼吸吐纳均匀从容,宛如一尊神像。

    半神之体自然与凡人不同,张氏兄弟早就习惯了教主的八风不动,只低着头将徐凌的安排一一道来。张葆牙尖嘴利,脑子亦灵便胜过其兄,几乎将徐凌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孙波仔细听这二人的回话,初时还心中发紧,以为徐凌能琢磨出什么精妙的对策,哪知听到最后,这“知己知彼”也不过是教人轻利脚莫要被人发现,又额外啰嗦些守住大营、心火烛之类的罢了。

    心里一松,孙波缓缓睁开眼来,语气淡淡道:“徐堂主是咱们教中的智星,他既已立下军令状,本教主便放教他去行事,自是对他没有不放心的。你们二人只管听他安排,又何必多此一举,到我这里饶舌一番。”

    张氏兄弟等人去后,叶春一众交好者依旧留在徐凌帐中不去,待听到外头脚步踢踏之声,知道张氏兄弟已经着照做了,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孙波一贯如此,既要做出个稳坐钓鱼台、不问琐屑事的姿态,又不肯真的放,日常靠着张氏兄弟这些护法官作耳报神,虽足不出帐,日日打坐修炼功法,教中事无论巨细却都了然于心,足以施展无穷翻覆段。

    伺候这样的主公可谓难矣,被他视作眼中钉更是难上加难。

    众人心照不宣,唯有叶春挂了相,向徐凌投去同情的目光。徐凌却目光灼灼,面上隐有跃跃之色,心思显然全都系在今夜之战上,并未思及其他。

    转眼夜色深沉,穹顶淡淡月,微微星。

    张氏兄弟率领一千精兵涌出辕门,直奔白日里北府军插着帅旗的方位而去,与此同时,徐凌则率领五千人马绕后自营垒背侧而出,行进极慢。

    临出帐房之前,叶春清楚地听见徐凌吩咐下道:

    “将粮草营房周围的巡视增至三倍,火把减至从前半数以下。秘密传令各堂各舵,务必要每个香主都知晓,今夜无论听到什么动静,无论是粮草起火还是混入细作,均要约束底下兄弟,切莫妄动,一切行动皆以旗鼓金铃为准!”

    “徐堂主”

    叶春当时便心存疑惑,一句完整的问话还未出口,徐凌便朝他微微一笑,随后率众而出。叶春只得暂时按捺住不解,一面心里琢磨,一面随着大部人马行动。

    可是大军出营之后却并未按照先前的计策行事,照徐凌先前所,张氏兄弟直奔走蛟岭后,他与叶春当各率两千多人自两翼包抄李勖大营,将李军尽歼于岭北。

    可不知为何,徐凌似乎忽然改了主意,直将大军一分为三,命一部匿身于营房南侧壕沟之中,另外两部则分别埋伏在东西两侧树林里,摆了个口袋阵型,并严令各部未经传令不得动作,若有发出异声者立斩不饶。

    如此,浩荡大军折腾了一回,却是未离开营盘半步,不过是从营盘之内翻到营盘之外而已。

    徐凌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有了贰心,想借着攻李之名反了孙波?

    一个冰凉念头流水般自心头掠过,直令叶春浑身悚然,出口的话亦带了微微的颤栗,“堂主这是何意?”

    徐凌并未发觉他的异样,只是眯眼看着走蛟岭下泛着幽幽蓝光的一线天,淡笑道:

    “敌之坚,大敌之擒。而今我众敌寡,敌虽有地形之利,若无奇袭之胜,必被我们蚕食殆尽!李勖作战灵活变,素来胆大出奇,敢于以少攻多,化被动为主动,是*以徐某料定,他今夜必定前来劫我粮草,我等无须劳师动众,只需在此守株待兔,待他来了,再给他来个关门打狗、瓮中捉鼈!”

    “原来如此!”

    叶春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凉汗,不由用衣袖频频擦拭额头。

    徐凌怪看了他一眼,忽然眉头微皱,冷哼一声,压低嗓音叱道:“景阳当我是什么人了!旁人也就罢了,连你也这般猜忌于我,教徐凌往后如何自处!”

    “霄云!”

    叶春心中惭愧万分,顾不得上下尊卑,忙拉住徐凌的袖子,急声解释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解,若如你所,我等只需以逸待劳便可,又何必派出张松张葆两个前去打草惊蛇?”

    徐凌眸色锐利地盯着他,一把扯出衣袖,冷声道:“方才所言乃是以我之心忖度李勖,这还不够,若要做到知己知彼,还要往下再想一层,便是忖其如何度我。”

    着将视线从叶春面上移开,指着岭上大亮的灯火,耐着性子道:

    “此人狡诈,明明存了袭营之心,却故意大张火把迷惑于我。我料他必定劫我粮草,他未必不会料到我已有防备。是以我便派出张氏兄弟打头阵,借以消除他的疑心。”

    “原来如此!”叶春恍然大悟,张松张葆两个岂有先锋之才,原来不过是障眼的烟雾而已,亏他先前还为此暗暗担忧。

    徐凌如此安排,除了密不外泄、以便作成以假乱真之效外,亦有防备孙波后方掣肘之意,可谓用心良苦,缜密细致之至了!

    想到此处,叶春满腔惭愧之中又升腾起由衷的敬服,沉吟道:“李军借地势窥伺于我,将我军营房看得分明,霄云因便将计就计,命粮草营房灯火减半,做出守备空虚之态”

    着朝徐凌拱长揖,“霄云妙算,我不如也!”

    徐凌一哂,淡淡道:“若我没猜错的话,张松张葆二人定会扑空,过不了多久,李勖便会亲自率领主力而来,尽数入我彀中!”

    这也是他分析李勖战法得出的结论。

    今夜之战举足轻重,于李勖而言可谓存亡一系,料想他必亲自率军前来劫营。思及此人勇猛,徐凌便特意将教中几位武功卓然者带在身旁,又留了擅长近身作战的叶春在侧,只待李勖一现身,口袋立刻收紧,专克他路数的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饶是他再如何神勇,今日也必定将首级留下!

    冬夜的山林本就静肃,营房灯火一燃,远近的狐狼也都避走遁逃,四野愈发空旷死寂。忽然,走蛟岭的方向传来人马噪动之声,似是双方已经激战到一处。

    当——当——当——

    金器之响穿林越野而来,尖利刺耳,令人心间齐颤。

    行伍之人无不知晓,闻鼓则进,鸣金则收,叶春顾不得徐凌的禁令,忍不住探出头去遥望,只见那狭窄逼仄的一线岭中似乎有大队人马拥塞堵挤,隐有溃退之状,其状与昨夜分毫不差!

    叶春不由失色,“霄云,李军似乎仍守在岭中!”

    徐凌紧紧地盯着前方不语。

    他不相信李勖会死守着走蛟岭不动,若果真如此,此人的能耐便也有限,倒不值得他如此一番周密部署了。

    “若李军不来,霄云还是另做安排为上!”

    叶春心里仍惦记着那个军令状,大军输得起,徐凌却输不起,海口既已夸下,于他而言不赢便是输,若李勖不来,便不该继续守在此处,合该照着原计划行事才对。

    见徐凌不为所动,叶春心里愈发焦急,催促道:“霄云!”

    “嘘!”徐凌做了个噤声的势,凝神观察前方。叶春了解他的脾气,只得住了口,随着他一道在壕沟里观望。

    一线天前的溃乱并未如昨夜般蔓延开来,短暂的后撤之后,长生道军不知为何又稳住了阵脚,重新擂鼓前进。

    叶春咋舌,“这”

    只见徐凌眉目一舒,眸中隐隐跃动出光华,“障眼法罢了!景阳可要打起精神了,李勖一刻之内必至!”

    叶春心神一凛,还未思量出那障眼法是如何做的,便听得斜旁一阵细微的脚步之声唰唰而近,若不是久经沙场之人定会以为这声音是山风吹动百草木叶而发。

    他屏住呼吸,以耳伏地,粗略判断出来人数目大概在千人往上,约摸就是李勖的主力!

    “真是神了。”

    叶春看了徐凌一眼,对他愈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道强中自有强中,李勖不败之名在外,今夜却要遇上克星了!想着亦与徐凌一般紧张兴奋起来,随着李军的脚步声愈发靠近,握住刀柄的不觉间也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