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第章
兢溪之水自天台山顶蜿蜒流到这处空阔地带时,流速已完全地和缓下来,尘土泥沙为一路的草根石棱滤去,水质变得清浅可掬,底部圆润堆叠的五色鹅卵石历历可见。
午后的阳光洒在溪面上,泛出星星点点的辉光,一匹浑身浅金带粉、四肢颀长矫健的汗血宝马正在溪边探头喝水。
经了几日紧张的战斗,马儿显是渴极了,吞水声咕咚可闻,水流顺着喉管沿着颈部大脉入腹,结实而流畅的肌肉也随着水流的路线起伏,浑身上下光泽流荡,神俊非凡。
它的主人是位身材高大的年轻将军,生得眉鬓浓黑,棱角利落,亦与这宝马一般英姿勃发,此刻正半蹲在溪边浣刀。
清水濯流,血污一洗,刀锋重现寒光,清凌凌一道光柱落在将军眉宇之间,直峭凌厉。
他将环首刀举到半空中端详了一阵,以指腹微微刮磨刀刃,利落的唇角微微上挑,似是颇为满意。之后从怀里取出一方软罗帕,抖落开来,右下角露出的一个“纨”字。
看了半晌,终是没舍得,又将这专门赠予他拭刀的帕子揣了回去,下一用力,咔嚓一声撕掉一方衣角,之后便用这衣角细细地揩拭刀身。
收刀入鞘,将军站起身来走到马儿身侧,十指为它梳理长鬃,眸色爱怜。汗血宝马通晓人意,咴咴一声,亲昵地以柔软的唇轻蹭他的额,将军伸去抚它颈侧,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柔情。
远山高,平畴阔,日色灼,清溪亮,龙驹倜傥,将军豪彦,一股雄俊之美在此间纵横。
上官云呆看着这一幕,一时不由痴了,脚步不觉间自动移将过来,直到趋到近前方才自知自觉。
见李勖看过来,上官云顿时面色涨红,垂首道:“将军,炊饭已熟,您过去用些吧。”
李勖点点头,上下打量他愈发壮实的四肢,微笑着夸奖道:“不错,悍勇如烈马,初战即告捷,是块先锋将材!”
“都是将军运筹如神,上官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上官云憨笑着挠挠头,紧走几步赶上,又殷切地追问:“将军!您看我的枪法如何,与从前相比可有进益?”
他的棍法经李勖点拨后颇有心得,上阵后换了长缨枪,招式套路大体相同,加之力气见长,又经了实战,自觉是进益良多,这会儿便讨巧卖乖,切盼李勖一句肯定。
待李勖又微笑着夸了他几句,上官云简直美得冒泡,到底少年心性,竟在溪水边连翻了几个跟头,直将浑身弄的精湿。
之后胃口更是大开,几袋干粮就着半斗热汤落入无底洞似的胃囊,依旧不见一个饱嗝打出来,直看得祖坤和褚恭等人直瞪眼。
卢锋笑着摇头,“半大子,吃穷老子,矮马如今吃成了一匹烈马,亏得咱们将军养的起!上官云,你子一个人就吃了三个人的口粮,回头不多打几场漂亮仗,如何对得起这些米面!”
“这个不消你!”
上官云吞下最后一块麦饼,袖子抹嘴,拾起跟草棍叼在口中,就势躺在地上,一条短腿高高翘起,摇晃着脚道:“将军都了,某乃先锋大将之材,这回不过试身,往后打胜仗的时候还多着哩,你们等着瞧吧!”
众人大笑,李勖听到耳中亦不由唇角一弯。
午饭后正是困倦时分,战马阖目打盹,摇尾驱蝇,人则三两聚在附近稀疏的一片灌木丛里,相互倚靠憩,不多时已有阵阵鼾声传出。
站岗放哨的一班卒子亦哈欠连天,有几个年纪轻的正踩着水相互打闹,一面斗嘴提神。
戎马倥偬间难得多少这样放松的时刻,长生道匪溃如丧家之犬,李勖料他们此刻应是刚进入临海城中,关上城门准备死守,己方正可趁此会歇上半晌。因便也不忍斥责,由着他们稍息一时。
初冬的晌午纵然亦有热意,到底岁寒时至,夜长昼短,落在岸边的日影很快便渐渐拉长。不知何时,天地之间似乎宁静得有些异常,无风的水面忽而起了似有若无的涟*漪,一圈圈地向着岸边荡来。
李勖眉心一跳,骤然眺向远处,战靴踢踏衰草扬起的黄色烟尘已从四面八方涌来,犹如四面移动的高墙。
“速起!应战!”
话音才落,滚滚黄烟眨眼便喷薄至面前,其中裹挟着密密匝匝的飞矢,嗖嗖一阵入肉之声,先前那十几个滩涂嬉闹的岗卒应声倒地。
他们被包围了。
光天化日下的平畴原野没有遮挡,最近可以凭籍掩身的山峰密林亦在十几里开外,双方人马此时厮杀到一处,拼的便是血肉之躯的蛮力和士气,哪方人数多、士气振,哪方便占据上风。
寒风腊月,长生道匪个个袒露胸膛打着赤膊,头上缠着白布,呼喝着为死去的弟兄报仇,兵不旋踵,气势汹汹。
厮杀一经开始便惨烈异常,方才宁静恬适的溪畔转瞬间便烟尘激荡,溪水被鲜血染成了浓郁的黑红色。
李勖心中一恸,此次随他出征的这一千多人个个都是百战之士,若非主帅疏忽大意,何必添这些无畏牺牲!
正所谓哀兵必胜,对方溃败如沙后竟还能迅速集结成阵,掉头来袭,其心志之坚韧,判断之准确,指挥之得法,实不可觑。
李勖飞身上马,定睛望向前方。
只见对方来人约在五千左右,因旗鼓金器均被破坏殆尽,这五千人便以做饭的刁斗和捆绑着破烂衣衫的旗帜为号令,约十人一排、百人一队,前赴后继,进退有序;又专门拨出千名盾兵和箭卒排布成阵,用以克制己方骑兵。
如此短的时间之内,既要收拢溃兵、安抚人心,又要做出准确判断,迅速组织应战,人员号令安排得如此周详,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兵法。
对方旌旗之下,众将官紧密簇拥着一个青衣白面之人,生得一副潇洒相貌,似乎并非孙波。
“那是何人?”李勖沉声问道。
上官云眼疾快,一枪挑掉一个长生盗匪中的大刀,将那人活捉到李勖马前。
“我们将军问你,头前那青衣人是什么来路?”
“那、那是我们青木堂堂主徐凌徐霄云。”
原来他就是三大堂主之一的徐凌,李勖心中了然。
他虽未与徐凌正面交过,却是早听过此人的大名。据他所知,此人颇有谋略,却不知为何不甚得孙波的器重。
褚恭被几个长生道匪围在中间,激战正酣,猛力挑了几人,回马过来大声道:“将、将军,昨晚就、就是他设下的埋伏!”
李勖心中一动:昨晚长生道军虽大败,可平心而论,对方将领的谋略却不孬,甚至可谓上乘。
对方料到己方必定会劫营,因便周密部署,只可惜棋差一招,一心执着于粮草,反倒疏忽了旗鼓号令,以至于聪明反被聪明误。可此人虽败,却又能在大溃之后冷静谋划,回头杀自己一个猝不及防,真可谓是一员良将!
若得此人善加调教,往后必能独挡一方,大有作为。
这念头甫一在心中升起,的汗血宝马便已经如流星般飞驰而出,马儿扬蹄怒嘶,飞越重重人墙,直奔敌人中军而去!
徐凌举着死去将士身上的红衣制成的中军牙旗,一面掠阵指挥,一面亲自为士兵摇旗助威。此站天时地利人和尽在己方,李军区区千人,却也能战得个稍落下风的局面,他连吃过几次亏,当下便不敢有丝毫大意。
正聚精会神,前方滚滚烟尘之中却忽然飞来一匹龙驹,其上驮着个身穿明光铠、持环首长刀的猛将。
徐凌双目圆睁,只见那犹如天降的一人一马飞速奔驰,看那架势竟是直奔着自己而来,不由大吃一惊,连退几步到人群中,高声道:“放箭!快放箭!”
不必他,密密麻麻的飞箭早在他身前结成了一道矢墙,可那将军连同他的神驹却快如电掣,眨眼已至近前!
徐凌只觉眼前青锋一闪,下意识紧闭双眼,预想中的锐痛却并未袭来,只觉后腰一紧,紧接着整个人腾空而起,竟是被这将领单拎起,制缚在马背上狂奔而去!
叶春的一刀方才劈出,还未来得及收回,一人一马连带着徐凌已经隐入滚滚烟尘。
“霄云!”
叶春目眦欲裂,大叫一声追出十几丈开外,若非几个舵主及时将他救回,他险些就被李军中那个骑着乌骓马的子一枪杀死。
叶春跌足坐到地上,放声大哭,素来只听闻过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却是不料有人能在两军对战时活捉对方主帅,这仗还怎么打!
长生道余众之所以能再次凝心聚力皆因徐凌一人,余下一众不是平庸之辈便是装神弄鬼之徒,叶春等人亦不过徒有武勇而已,此刻突遭大变,一时竟都没了主意,眼巴巴地看着李勖将徐凌活活掳走,再出不来第二个人可以稳定军心。
李军士气大振,齐呼威声,长生道军眼见着堂主被人掠在马上,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从乱军之中穿过,竟也都看得一愣。
眨眼间形势陡变,好不容易重整旗鼓的长生道军再次溃败,被李军一口气追至临海郡城门之外,刁斗烂旗腰刀弓箭扔了几里地。
溃军一经入城即刻关门念经,城头箭纷乱入雨,不要钱似的往外飞射,这回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探出头来了。
一场平地而起的波澜终于平息,徐凌被双反绑押到中军帐前。
玄色大帐简朴肃穆,上首之人相貌堂堂,气度迫人,虽新中箭伤,一臂缠着绷带,却丝毫不损威势,望之如有山峦之气,雄浑巍峨,仿佛可以永世屹立不倒。
这样的主公,在己则令人心安,在敌则令人寝食难安。
徐凌先前匆匆几瞥,对李勖不过有个模糊印象,此刻近前观看,方才发觉这人竟是如此年轻,年轻得令人生畏,生恨,生出一声唏嘘。
可惜!
李勖的目光亦沉沉地打量着徐凌,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
忽然起身下榻,亲自上前为他松绑,接着竟拱道:“素闻徐堂主谋略过人,近日连番交,方知传言不虚。方才一战,李某实处于下风,若非仗着一身匹夫之力,此刻只怕已命丧九泉,还要累得全军将士与我一道败北。”
这话若是别人来便像是讽刺,可经他这寡言少语之人一,语气倒是极为真诚。
徐凌凤目微挑,末了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忿然道:“成王败寇,有甚可?徐凌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李将军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无需多言!”
李勖一笑:“千金易得,良将难求。徐堂主智勇之士,将材人杰也,李某若痛下杀,恐遭天谴。若徐堂主不弃,不妨留在李某军中,与我等共图大业,李某当以上宾之礼、袍泽之谊相待!”
“袍泽之谊?“
徐凌嗤笑一声,仰天大笑。
“我徐凌昨日刚当着全教兄弟的面发誓,今生今世必当取你项上人头,否则必定万箭穿心而死!今日若就降了,往后只怕日日良心煎熬,夜夜枕席不安,直到九泉之下亦被人耻笑!”
“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良将择主而事。徐堂主如此谋略,长生道中的兄弟亦个个都是好汉,却落得如此惨败,可知孙波并非良主。”
徐凌被他戳中心中痛处,当下便声色俱厉地反唇相讥道:“徐某虽微贱之人,亦知忠义二字,背信弃义者与猪狗何异?将军之言,恕我不能茍同!凌今日既沦为阶下之囚,便如砧板之肉、秋末之虫,自视一鬼尔,但求一死,宁死不降!”
李勖笑容不减,“徐堂主不妨住几日,过后再议此事不迟。”
往后接连三日,李勖教人好酒好菜招待徐凌,上官云卢锋等人轮番上阵,苦口婆心相劝,不料这人竟饱读诗书,满腹道理,唇枪舌剑相较一腔谋略毫不逊色,奈何油盐不进,之后竟滴水不沾,滴米不食,一言不发,唯有一心求死。
三日过后,冬日第一场雪纷纷而落,洋洋洒洒如鹅毛。
一大早,徐凌居住的营帐中门从外开启,上官云带着一身寒气入内。
徐凌瞥见外头一片白茫,以为李勖终于丧失了耐心,即将处死自己,倒也心中一片坦然。
上官云冷眼看着他,不知该夸他一句忠义之士,还是骂他一句不识时务。亏得将军仁义,若换做是他,早就将此人一刀结果了,省得放虎归山,往后再生事端。
“你走吧!”
徐凌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上官云长枪一出,将门口的帘子挑起老高,冷声道:“请吧!”
徐凌大喜过望,一口气在大雪之中奔出数里,不知不觉间四野已是白茫茫一片。从此处到临海郡的路并不难寻,只是雪下得沟壑齐平,天地间一片空旷,似乎无边无际,无向无识,人在其中,一时竟有种迷失之感。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斯时夕阳西下,徐凌跑得气喘吁吁,眼见临海郡的城门已在暮色中现出一点轮廓,胸中却忽然涌起一片悲凉,生出途穷之感。
孙波此时应该已经恢复了神智,见他全须全尾归来,恐怕是不会有多大欢喜。
若与他实话实,未知能否打消他心中疑虑。
徐凌拖着沉重的脚步曳行于大雪之中,欲哭无泪,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之声,惊望过去,却是一匹汗血宝马驮着员彪悍将,几息之间旋到自己面前。
徐凌警觉地握住了佩剑。
上官云瞥见他的动作,嘁了一声,自马背上翻身而下,将那宝马的缰绳一把塞到他中,依旧冷冷道:“我们将军了,若徐堂主这般回去,必会招来孙波猜忌,将军便将这汗血宝马赠予堂主。此马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回头徐堂主便是窃了这马方才逃出,也好于孙波有个交代。”
罢也不待他回答,拔步便走。
“等等!”
徐凌追上几步,高声道:“徐凌誓死不做贰臣,此志一生不易,李将军厚意,凌不能承受!”
“你想多了!”上官云转过身来,“我们将军乃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仰慕他的人多得是,帐下更是人才济济!既赠你宝马便是真心赏识,不图你别的!”
“我”徐凌忽觉喉头腥甜,怒道:“今日尔等不杀我,来日沙场重逢,休怪徐凌无情!待我归去,必当与尔等再战!”
“战就战,哪个怕你?这世上能打的过我们将军的人还没生出来呐!”
上官云露出孩子气的一笑,边边冲他做了个鬼脸,嬉笑道:“你这糊涂蛋,天上掉下的馅饼都不接,等着给孙波那老糊涂蛋收尸吧!”完便一扭身,如一匹烈马般尥起了蹄子,跑得脚步踢踏,很快不见了踪影。
徐凌里紧紧握住缰绳,望着大雪中逐渐蜿蜒至天尽头的两行脚印,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