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9章
丹阳郡,句容。
鹅毛大雪自午后便开始纷扬下落,直到后半夜才渐渐露出止歇的意思。
雪初霁时最是寒冷,加之江南空气潮湿,气温骤变之下,人不及得换上冬衣,这一冷便是要命。寒气也想寻个热地躲避一般,拼命往人的骨头缝里钻,可惜人早已冻得从里到外透心凉,这股寒气只好又从口里喷薄出来,白花花地浮到半空之中。
谢候躺在坑底,从上空那呼气聚成的云团里看出了去年新雪时分松枝炙肉的形状,咽了口唾沫,伸去做出抓握之状。
还未及得抓到,屁股上便挨了一脚。
卢镝跳入坑底,叉着腰看他,笑容里透着三分幸灾乐祸,“这就不成了?赶紧起来,这点活计累不死人,若是再这么躺下去可是要冻死!”
着便将谢候丢在一旁的铁臿捡起,另一薅着肩将人拎起来。
谢候仿佛没生骨头,刚一提溜起来便又滑坐下去。
“怎么累不死?再这么干下去迟早累死!哼!我谢逢春宁可归于白雪,落得个生死风雅,也不愿一身泥巴臭汗活活累死!”
“嘿!”卢镝见他耍起无赖,脾气也上了劲,“怎么,谢郎君这会儿又摆起架子了,当初怎么的,’愿为一普通卒,绝无特殊’,才几天就忘了?看看旁人,哪个不比您老人家挖的多,您老人如此鸡立鹤群,难道这就是’绝无特殊’?若是再——”
“行了行了!”
谢候不耐烦地打断,接下来那句话已听了八百遍,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
“——若是再偷奸耍滑,卢某便即刻禀告将军,谢郎君这尊大神,卢某带不动!”
卢镝不依不饶,依旧字正腔圆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谢候从他脸上看出三分大义凛然和七分仗势欺人,无奈他所仗之人恰为自己所畏,只好又一骨碌从沟底爬起来,近前低声道:“卢将军与我撂个底,咱们不上战场打长生道,反倒溜到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挖土,为的到底是哪般?你清楚了,也好教咱们兄弟出力出个明白!”
几个月的功夫,他话的口气已经活脱脱与这些行伍之人如出一辙了。
卢镝眼风凌厉地刮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卒该问的么?”
谢候嘁了声,脚并用爬上去,边抖落身上的雪土边笑,“你不我也知道!”
卢镝一跃上来,“是么,你都知道什么,来听听。”
谢候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牙骨素面的腰扇,抖落开来,姿仪风雅,微笑道:“此地乃是丹阳郡句容县,我们要填的那沟名为破岗渎,乃是东吴年间孙权所修。赤乌八年,孙权使校尉陈勋作屯田,发屯兵三万凿句容中道,至云阳西城,以通三吴船舰,号破岗渎。自此渎开通之后,三吴粮草发往京师便可不走京口长江一线。”
他到此处顿住,唇边的弧度加深了几分,笑容里透出几分得意,意思不言自明。
李勖教他们将这渎给填了,自然是要逼着三吴粮草非从京口过不可的意思了!至于从京口过了会如何,这便是他未知且好奇的了。
卢镝有些惊讶,平日见这郎君只爱吟风弄月,入伍后也是偷奸耍滑,还以为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想不到腹中倒还有点东西!
有心赞他一句,一想到临行前李勖嘱咐谢候不堪夸,要他格外严厉些,这才又将脸上的笑容收了,斥道:“是又如何,与你有甚干系,还不快去挖土!”
目光落到他中那柄扎眼的腰扇上,一把伸过去便欲抢,“谁教你带这些东西的!”
谢候的身倒是敏捷了不少,眼疾快将那柄风雅的扇子塞回里,猴似的弓着腰躲过了,急声道:“那渎如此深宽,填满要到几时!”
卢镝收回,“阁下有何高见?”
“谢候有一计,若是卢将军肯信,天明之前便可废掉此渎。”
“我——”
“不过”,不待卢镝话,谢候抢先道:“若是事成,卢将军可得赏我!”
卢镝深吸一口气,“你要什么?咳咳!”
不远处临时搭建起来烧水做饭的土灶冒出浓烟来,雪厚柴湿不易燃,前方扇火那女郎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她背影单薄,肩膀瘦削,身上裹了几层薄薄的粗布,却都并不御寒,指关节和鼻头已经冻得发红,乍眼看去和眉心那红痣一般颜色了。
谢候回过头来,指着卢镝身上披的那条狗皮袄子,“我要这个!”
又过一日,天色响晴,约在上午巳时许,一艘艘打着官府旗号的粮船自三吴方向而来,从吃水的深度可以判断,这些船只上必定载满了粮食。推算时间,大抵就是上个月新收的晚稻。
今岁风调雨顺,江左大丰收。三吴鱼米之乡又是其中翘楚,单这一茬打的粮食便可供前线作战半年有余。
徐凌逃走后,渐渐地便有流言从临海郡传出来,在浙东一带甚嚣尘上:李勖有不臣之心,与长生道私下往来频切,恐要谋反。
李勖拥兵自重自是人尽皆知,可若要谋反却也没有几个人真的肯信。不过信与不信、真反假反却都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个流言给了王微之一个口实。
他号令三吴诸郡继续闭门,即便是寒冬腊月依旧不许李军入城,只教驻扎地附近几座县送去些刚好果腹的粮食,叫李军上下饿不死而已。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微之虽不懂兵法,却也知道粮草之重。马若是吃不饱草料便跑不快,人若是吃不到饭就不止是打不动仗,更会军心浮动,若主帅处置不当,轻则逃兵结队,重则发生哗变。
是以入主会稽之后,王微之丝毫不管长生道匪如何,只教李勖与它们狗咬狗,自己则关起门来,一门心思抢收粮草。
如今粮食既已收割,月余的晾晒舂打后,官私籴粜已毕,租米入库,接下来便要将这些粮食尽快运至西线,给冯毅作军粮之用。
卢镝带着谢候一伙人伪作乡民,一面在远处野地里翻土薅草根,一面偷偷观察这些三吴官军。
只见头船在破岗渎前抛锚,一个士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在官吏簇拥下走出船舱,下到岸边指挥人拖船。
可不知为何,许是天寒地冻水中石面湿滑的缘故,四五十号民伕吭唷着号子,前拉后引大半天,那船愣是过不去。
中年男子露出急躁之色,大声吆喝了句什么,回头又教增加人,继续拖船。
谢候认出此人,此人名唤王建,乃是出身琅琊王氏的一位族兄,性情温和腼腆,擅画一好竹,为人颇有竹君子之风,早在王微之领会稽都督之前,他便在督府中为官。
谢候与他也算熟稔,却不知是他来应这次差事,乍见他一改常态的焦急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心里又有几分同情:任他使出牛劲,只怕这岗也是过不去的。
原来这破岗渎是人工开凿,因地势缘故坡度极陡,水深又浅,故在中间建有一十四埭,以保证渠内有足以行船的水深。即便如此,船若要过埭,仍需用民伕或耕牛力拖过坝,再进入相邻的渠段。
谢候为卢镝所出之策便是在这些埭上下功夫。
无须将此渎尽数填塞,只需在埭底开出沟往四周低洼处放水,使得水深不足,再用铁臿将缓坡的坝拍磨得光华紧实令人站不住脚便可。
如此,一艘船或许可以靠着蛮力擡将过去,百十来艘装载满当的粮船却无论如何也过不去,若想发往建康,必得绕行至京口和广陵之间,从那里入长江逆流而上才行。
谢候从前每年夏日都要往返于建康会稽两地,对两地之间的水路航道再熟悉不过,他又是个疏阔开朗性子,好奇心常盛,于这些寻常人甚少过问的稀奇古怪之事上琢磨颇多,莫论是抗活的民伕、插秧的农人还是做工的匠人,都是他请教的师父,人家看他不像寻常士族子弟那般矜骄,便也乐得与他几句。
如此一来,他便学了一肚子这样的“雕虫技”。
卢镝叉腰看了会前方,又偏头看看谢候,嘴唇动了动,一句“你子有两下子”咽回肚里,倒是痛快地将身上的袄子褪下来,一把扔到他里。
谢候接着袄子,还来不及露出喜色,神色却是微变。
卢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王建因迟迟不能过岗,正气急败坏地鞭打民伕。
“相公容禀!”
一个鹤发鸡皮的伶仃老翁挨了一鞭子,一个趔趄险些落入渎中,亏得身后两个汉子眼疾快拉了一把,这才堪堪站稳了脚。那两个汉子一时好心,自己却也因此招来毒打,众民伕一时噤声,个个朝着王建怒目而视,却都敢怒不敢言。
“相公容禀啊!”那老翁颤巍巍上前,扑通跪到王建脚下,一时老泪纵横,“这渎水深不够,坝面又滑,相公就是打死我们也是拉不过去的!”
“奸滑刁奴,还敢嘴!”
王建心里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一想到要绕路京口,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心里就窝火得要命。当下一巴掌掴在老翁脸上,直打得他半张脸瞬间歪斜,又朝着他佝偻的身子连踹数脚,那老翁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后再无声息了。
“畜生!”谢候怒不可遏,只觉四肢百骸都在往外冒火,烧得他一刻也按捺不住,直欲冲将出去,却被卢镝一把拉住,轻轻摇头道:“不可!”
谢候的玉面已经因愤怒而涨得发紫,咬牙盯着眼前这一幕,一时又觉难以置信。
“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与人交往时从来是温雅谦逊,以至于招来族中儿郎嘲讽,他过于拘礼,不够风流我实在想不通,如此守礼之人,自幼读的皆是忠孝仁义,如何会做出这般猪狗不如之事!”
“他是尊家宗亲?”
“是我外家王氏的旁支。”
原来是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一样的门阀大族,卢镝心中了然,淡淡道:“卢某不文,却也听过这么一句话,是’礼不下庶人’,那位王郎如此,大约是他从未将这些人当作人。”
这话似乎意味深长,谢候被他得一怔,忽然浑身上下都难受起来。
“转向,转向!”
终于,王建发泄够了,再不甘心也还是吆喝着后头的船只掉头。
看那船的方向,估摸着是不会退回会稽,而是直接转往京口的方向而去。
谢候心中微动,“京口那边可是提前做了安排?”
卢镝一笑,“京口有夫人坐镇,谢郎君放心。”
“你我阿姐?”谢候不由吃惊,出于担忧,语气便有些急切,“她一介女郎,如何能做这些事!”
“这话可不对!”卢镝摇头道,“夫人可不是一般的女郎!非是我卢某话不中听,论本事、胆色、智谋,夫人这位女郎可是比尊家几位兄长、几位表兄弟都出色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