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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章第6章

    檐下风灯挂了雪,光色幽暗昏黄,上房里一片漆黑。

    廊下值守的婢子看见女郎归来,赶紧提着灯笼过来禀告:“下午府中来了贵客,人前脚刚走,老爷后脚便携着夫人去了祠堂,晚膳也未曾教传。”

    孔珧心里一紧,家中祠堂非年节不开,除非是发生了什么紧要之事多少年没有这样的事了,怎么那人来了一趟,阿父和阿母就要去祠堂了。

    她心中实在担忧,紧着追问了一句,“你可知那贵客来访所为何事?”

    婢子摇摇头,老实回答:“奴婢不知。”

    孔珧皱了皱眉,调转脚步,快步往祠堂而去。

    大雪飘飘如素纸,在深灰色的天幕下扬洒,沿着两侧夹植松柏的甬道前行,湿润的空气里烟火香烛之味弥重。夜色之中,孔氏宗祠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庄严肃穆,历代文官祖、千古帝王师,大成至圣先师孔夫子的灵位静静地安置于此,无声看世事浮沉。

    孔珧之父孔继隐乃是孔子第二十四代孙——自然,并非嫡系,而是旁枝。

    早在汉献帝时期,宗子爵位传至第二十代孙孔完时便遭国绝,下无子嗣承继烟火,宗子血脉至此断流。到了曹魏时,袭爵的宗圣侯孔羡早非宗系,而是另一旁支了。

    至于本朝播迁江南,衣冠士族随之南渡,鲁郡孔氏亦一分为二,一部分随晋室南移,一部分则留在了江北。

    时至今日,若论血脉远近,大晋的奉圣亭侯合该由孔继隐承袭。只可惜如今的朝廷内忧外患不绝,政务兵防通通一塌糊涂,正如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暇祀圣。孔氏这支千古华族便在会稽郡沉寂下去,与陈郡谢氏、琅琊王氏这些新出门户相比,反倒成了无人问津的族。

    孔继隐自觉生不逢时,早年间也曾愤世嫉俗了一段时日,而今人到中年,膝下子息凋敝,止得了孔珧一女许是这个缘故,又或许是世情看得多了,他整个人已变得心平气和,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圆融洒脱了。

    本朝尚玄,衣冠庙谟莫不谈玄论道,多少儒经传家之族纷纷由儒入玄,偏他守着祖宗成法不变,空攒了一肚子的学问不能入仕。

    无论侨姓吴姓,门阀士族纷纷封山圈地,豢养门客部曲,乱世中以图自保,偏他反其道而行之,将祖上初渡江时圈占的田地都舎给了邻里耕种。

    如此仗义疏财,偌大的祖宗家业到他里已十不存三,倒是落得一个仁厚的好名声,朝廷不册他爵位,远近乡邻早在心里将他奉为孔氏正宗,视他为无绶的奉圣亭侯。

    久而久之,孔家在浙东一带便有了不的影响力。

    好事之人私底下议论,有的他贪名轻利、舍本逐末,可谓愚不可及;有的则对他倍加赞赏,“圣人之后,自有常人未及之处。诸君的眼睛看到的是三年五载,他却能看到十年、百年之后,这就叫做大智若愚!”

    名声和实在孰优孰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莫论旁人如何看待,在孔夫人心里,夫君这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浓缩起来不过是四个字:不合时宜。

    “人家笑纳了你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你倒好,上赶着倒贴,反而高兴成这个样子!”

    孔夫人打心眼里觉得丈夫不可理喻。

    年轻时满腹牢骚,一句“天不我与”日日挂在嘴边,几乎教她耳朵起了茧子;这会儿又连气儿直呼“天助我也”,真是莫名其妙。

    “妇人之见,你懂什么!”

    孔继隐的确是高兴的不得了,一张保养得宜的书生面孔未酒而醉,醉出了两颊酡红,颏下一把美髯兴奋得一翘一翘。

    祠堂里没有旁人,他索性一屁股盘坐在了蒲团之上,牵起夫人的,边摩挲边笑,“你不是老抱怨我挑三拣四,平白耽搁了阿珧的婚事么?这回金龟婿已经上门,你怎么反倒不见欢喜了?”

    ——仿佛是一块巨石投入心湖,孔珧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去的心绪顿时又狂乱起来,漩涡一般在胸腔里激荡。

    她放轻了脚步,闪身到门后,不知不觉间已将那方明洁的帕攥得发潮。

    “老东西什么胡话!”孔夫人显然也十分震惊,压低的嗓音里透着愠怒,“谁人不知他已娶陈郡谢氏之女为妻,咱们阿珧如何能与人为妾!”

    “真真是妇人之见!”

    孔继隐连连摇头,“妾又如何,江东二乔是妾否,垓下虞姬是妾否?依旧名垂史册,胜过匹夫之妻不知几何!”到此处,他眼下细纹微缩,似乎是在暗暗蓄力,“夫人莫要忘了,光武帝的原配夫人虽是阴丽华,南面为君后封的却是郭圣通!”

    祠堂内灯烛黯淡,地砖返潮,在隆冬腊月里浸出湿凉的一层的夜露,孔继隐却浑然不觉,几句话得口干舌燥,中年人被世道磋磨得浑浊发黄的眼里燃烧起腾腾的热焰。

    孔夫人被他得怔忪许久,半晌后反应过来,恼怒地将一把抽回。

    “二乔且不论,那虞姬和郭后哪个落得好下场了?我看你如今是走火入魔了,好端端的越越不着边际!再,他李勖不过是个草莽出身的会稽都督,如何能与光武帝相比?哼!就算他是汉光武,我们阿珧也不稀罕做那郭圣通!”

    孔夫人惯是如此,心直口快,脾气一点就着。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夫人何必钻牛角尖?”孔继隐知道她内里是个没什么主意的,平日里在事上由着她吵嚷,遇上大事却分毫不让。

    “你先莫急,听我把话完,我自有我的道理。”安抚了几句后,孔继隐盘腿大坐,与孔夫人细析道理。

    “前年浙东大乱,北府将趁着剿匪之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害远甚于匪徒,实令人有苦难言。”

    时至今日,孔继隐回想起三年前的情景,依旧忍不住变颜变色。

    “这些人里面,唯独李勖是个例外。凡人必有一好,草莽出身却能抵挡住财色之诱,足见此人胸怀大志。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开始留意他,观其为人处事,越发察觉出超拔不群之处,因此我便料定,假以时日,此人必成大器。”

    他到此处却发出一声苦笑,满脸憾色道:“不瞒夫人,那时我便有心招他为婿,可叹到底是庸人一个,思来想去还是落了窠臼,在门户高低上犯了嘀咕,岂料这一犹豫便教人抢了先,可惜啊!”

    孔夫人恍然:怪不得阿珧的婚事迁延至今,这几年间频频有人上门提亲,丈夫却都一口回绝,原来是心里埋藏着这么一桩憾事,意难平之下,便再也看不上别家郎君了。

    她原也以为李勖是个纠纠武夫,配不上自家爱女,不想那年轻人竟生得仪表堂堂,举投足间气度非凡,就是她看了也甚是欢喜。

    “既是没有那个缘分,还这些作甚!”孔夫人的语气里也透出些微遗憾,“如今人家已成了谢氏的东床快婿,咱们如何争得过。”

    孔继隐察觉出她心里松动,哼了一声,冷笑道:“谢氏又如何,新出门户而已,再怎么煊赫一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丈夫今晚屡出惊人之语,听得孔夫人眼皮直跳,“你可莫要逞一时意气,白白断送了咱们阿珧一辈子。”

    “夫人!咱们膝下只有阿珧一个,我这个作阿父的岂能不为她打算?”孔继隐低声解释着,接下来的话却得云遮雾罩,令孔夫人听不大懂。

    孔珧将身子紧紧地贴在祠堂门口的梁柱上,黑漆巨木在冬日里犹如铜铁一般寒凉,阿父的话一字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教她心里滚烫烫地沸腾不休。

    “你道他入会稽后第一件事是做什么?查府库!府库里能有什么?哼!咱们浙东也算是鱼米之乡,可一年收上来的租调还抵不上谢氏一个园子!他们这些门阀世家封锢良田山泽,荫蔽成百上千的部曲门客,本该由朝廷收取的税赋都落到了他们的口袋里,可想而知,那府库里什么都没有!”

    “京口粮草仰给三吴,实际上就是仰给王谢这些大族,李勖岂能不知?他若是甘心如此,便不会一来就查府库。”

    “我献上粮草布帛和宝马一匹,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意思,他既要了,便明他已经动了心思!眼下按兵不动,不过是时候未到而已。”

    “这有什么不明白?譬如一家之中,正妻想要收拾那个最得宠的,又不想教后院翻了天,是不是得收买人心,先将余下的几个笼络过来?最好便是与一个颇有信望的老妾联,如此方能事半功倍!”

    “王谢二族便好比那气势正盛的宠妾,一众江东族便好比那些不受宠的偏房,而我们孔氏,则是那个颇有信望的老妾呵!”

    “这怎么能是忘恩负义?你们女人家真是妇人之仁,须知凡英雄者必定不甘人下,亲生父子尚有一争,何况翁婿?李勖少年英豪也,我断他与谢氏迟早分道,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瞧吧!你放心,婚事不急在一时,且得徐徐图之。”

    夜色已深,孔珧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无困意。

    她听懂了阿父的每一个字,这些字串成铃,在她脑袋里叮叮咚咚地摇荡,拆开来又散成珠子,在心尖上噼里啪啦地砸个没完没了。

    窗外风雪呼啸,暖炉里的木炭毕剥作响,外间守夜的婢子相互依偎着,发出轻微的鼾声。她竖起耳朵,逐一仔细分辨这些声音,越是努力却越是无法盖过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帕子对,帕子,孔珧忽然想起来这东西,腾地坐起身来,赤足到衣架前,从荷包里将它了取出来。

    帕子柔软而熨贴地复住胸口,胸腔里的不平稍稍缓和了下去。

    命运半途分了岔,好在如今它又绕道而回了。

    “缘分的确迂回”,孔珧心里想着,一口气刚舒出一半,窗外忽然响起了咯吱咯吱的踏雪之声。

    门房老仆走到廊下,低声与守夜的婢子交谈,“劳烦娘子进去禀告老爷和夫人,李都督去而复返,是遗失了什么东西在咱们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