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第章
火把和灯盏将整个孔宅照得亮如白昼,雪花自檐下扑簌簌地往下落,像是给花厅挂上了一重朦胧的羽帘。
那仅有两面之缘的黑衣男子正稳稳当当地坐在帘幕之后,握盏的上生着青白分明的骨节,腰间虎头革带勒得利落,一柄环首刀乌沉沉地斜挎在身侧。整个人气度深沉,一如重剑无锋。
阖府下人高擎火把,里外穿梭,将前后左右的院落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谁都没看到什么遗落之物。
黑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失望之意。
“天黑雪大,兴许是掉在了哪个角落,被砖头瓦砾间的积雪掩住了。在下明日再教人好好寻找一遍,若是果真找到,定会及时送到都督府上。”
孔继隐将话得十分客气,觑着上首年轻人的神色,又笑着试探道:“不知都督所遗之物状貌如何,若是府中寻找不得,在下也好教人四处留意着。”
“不过是一件随身物罢了”,李勖着已经站起身来,双一合,“深更半夜多有打扰,实在过意不去,来日再致谢忱,李某告辞了。”
“都督留步!”孔继隐急忙挽留,“夜色已深,外头雪重路滑,都督何妨在寒舍留宿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府不迟。”
“多谢美意,不必了。还请留步。”
李勖领情一笑,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孔珧不及梳洗打扮,匆匆披上一件外袍便赶了过来,正在门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防李勖身高腿长,话音才落人就已走到了门口。
她一时无措,差点与他撞个满怀。
高大英挺的将军眼疾快地扶了她一把,不过眨眼之间,那便松了开去,人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多谢李将军。”
孔珧不由自主地涨红了脸,身子低低地福下去,声音轻如羽毛。
似乎过了半晌,又似乎只是一瞬,他许是没吭声,又许是与她略略点了下头她垂着眸不敢直视,只看到一双泛着皮革光泽的皂色马靴碾着廊下的积雪转了个方向,一步踏着一步,未有丝毫停歇的意思,橐橐地离人远去。
“将军!”
孔珧心头一热,忽然叫了一声,松松披着的外袍被寒风鼓起,人似雪花一般旋至他身前。
他脚步一顿,目光沉沉地朝着她望过来,居高临下,隐隐透出一丝探究之意。
孔珧的心一颤,她这才发觉,面前高大的男子生了一双极凌厉的眼,他看人时当先锁定的是咽喉,不经意间流露出本能的杀伐之意。
“雪气湿寒,若是打湿了衣衫便要着凉,将军撑上伞走吧。”
孔珧的声音也在颤,油纸伞轻盈盈地递过去,殷殷地等着他接。
“多谢,不必了。”
他的依旧纹丝不动地负着,拒绝的话得干脆,嗓音与眼神和步伐一般的利落。
孔珧的僵硬地撑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人消失在了大雪之中。心底的热意凉了,眼睛发热。
孔继隐和夫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女儿的举止里看出了点意思。
“李都督是个武人,秉性豪爽,不拘节,直来直去惯了。”孔夫人低声安慰女儿,话里话外暗示李勖不解风情。
孔珧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忽然窘得无地自容,一松,扔了油纸伞,飞快地跑回了房间。
她的闺房是一座三层绣楼,走到最顶上一层,推开北窗,就能看到长长的后街。
她果然又看到了他。
他没有骑马,只是握着缰绳,沿着街慢慢地走着,从孔府后墙直到长街尽头,大雪里微微弯着腰,一寸一寸,仔细搜寻着他遗失的爱物。
原来那杆笔直的脊背也会为了谁而弯折。
为了谁,为了谁呢孔珧将攥得皱巴巴的罗帕抖落开来,有些失神地盯着右下角那个红色的纨字。
——“阿纨?我一猜就是你,除了你,还有谁掌心上的茧子比男人还厚?”
——“王微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不理你了!”
少女容颜绝世,郎君世无其二。
王家的九郎,谢家的十七娘,一对光彩照人的璧人,他们每年都要来会稽避暑。
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孔珧苍白的面上浮出一丝潮红,有些快慰地笑了,唇边漾起一个的梨涡。
人的心思最不堪动,只要一动,记忆里尘封的那些浮光掠影和片语只言便会自发地连缀在一起,复原出一个完整的真相。
动了心又失了意的人往往聪明绝顶,正如此刻的孔珧。
她现在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李勖娶的那位谢家女郎名唤韶音,字阿纨,行十七,生得明艳照人,与她表兄王家九郎青梅竹马,郎才女貌。
孔珧曾远远地见过他们,不止一次。
原来她就是李勖之妻。
李勖之妻李勖他对妻子可真好啊!即便出征在外,他也要将绣着她字的罗帕带在身上,奔马上不慎遗失,冒着大雪也要寻回来,不惜在深夜里惊动孔家阖府。
大雪将他浓黑的发都染白了,他还在找呢,这帕子对他而言当真如此紧要?夜色掩盖了廉耻,孔珧肆无忌惮地盯着楼下那男子的背影看。
方才殷切递伞,他竟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分明自己也是不差的,他心里却只有他的妻。
多么好的郎君,他为妻子着迷的模样真教人着迷!
可恨啊,若非当年阿父一时犹豫,他的妻本该是自己!
“月老牵错了红线,红线绣错了字”,寒风吹得人眼眶发酸,孔珧收回张望的目光,低头喃喃自语,长长的指甲落在红绣字上,在上面来回刮蹭。
不多时,绣线起了毛刺,“纨”字变得模糊,像是被血洇了。
如果是“珧”就对了。
她有些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改写,渐渐遏制住了将这罗帕撕碎的冲动。
阿父得对,凡事都要往长远看,需得找准时,徐徐图之。
大雪与夜色纠缠不休,绣楼上的女郎面无表情地合上了菱花窗,牵着马的将军浑然未察,依旧在风雪里一心一意地寻着。
北风渐紧,雪花都给碎成了一颗颗坚硬的雪粒子,它们呼啸着一齐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沙的哑音,屋里听着像是走了调的洞箫,呜呜咽咽,阴冷瘆人。
韶音猛地从噩梦里惊醒,五识才一复位,便听了满耳的风雪凄凉。
目光所及,一枕,一被,一帐,一窗残月而已。
方才那滴着血的屠刀,凄厉的哭喊,狰狞的笑容通通烟消云散,原来是一场噩梦。
屋里有些冷,暖炉里的炭火已经燃到了尾声,余下一点残红在视野里抖了抖,终于也坍塌成了一堆冰凉的朽灰。
噩梦是假的,刁文德的话却是真的,正是他的话教她做了噩梦。
韶音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抱着膝,将头贴在臂弯里,一点点梳理这几日发生的事。
腊日一过,她便露布了土断之令,命有司清丈各族实占的田宅山林,名下奴仆部曲全部造册登记,凡是逾越大晋令中规定之数者一律收监候审,超额之数没收充公。
命令一经下达,京口果然如预想中的那般起了一阵不的骚乱,好在她事先早有准备,这骚乱只持续了不到半日就被平压。
两千兵马的力量远超她的想象,事情比预想中进展的还要顺利:刁氏、赵氏一夜之间失去大宗土地,豢养的奴仆部曲几乎全部被放还改籍,多年积攒的不义之财亦尽数查抄充公。
徐州府库很快便充盈起来,造船、重修州学、兴办义诊,这些紧要事项所需的花销已经有了着落,算起来还有一点盈余,若是运筹得当的话,大抵可以解决半数兵家子的生计之难。
不唯如此,充公的大片良田会年复一年地产出,打出成千上万斛粮食,这些粮食不再是刁赵二姓的私物,而是整个徐州的粮储;还籍的奴仆部曲会分得应分的田产,他们安居乐业,娶妻生子,缴纳的租调税赋将不再用于供养几姓豪族,供他们肆意挥霍,而是用来赈灾、防洪、修筑堤坝,用在他们自己身上。
韶音算得胸怀大畅,热血沸腾,随后召来温衡孟晖等人,要*他们趁热打铁,将与刁赵二族有所勾结的贪官污吏一打尽。土地,奴仆,人脉,三管齐下,不管刁姓赵姓的根扎得多深,接连受了这三下猛铲,结局只能是被连根拔起。
徐州板结多年的土壤一经松动,贫瘠的大地被铁犁一翻,终于也透出一点丰茂肥沃的气象。韶音干得热火朝天,准备在这方土地上耕耘出硕果累累的稻麦来。
便在这时,刁家族长刁文德托人带话,想请李夫人见面一叙。
出乎韶音意料的是,刁文德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穷形恶状,相反,这个五十来岁的男子相貌儒雅,举投足间颇有些名士之风。
阴暗的府牢里只点了一豆昏灯,他面墙背门而坐,宽袍大袖下瘦骨潇潇,胳膊上搭着一柄麈尾。从参差不齐的羽毛判断,这麈尾应是用了多年,绝非临时起兴凑趣之物。
韶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背影,若不是刺鼻的霉味时刻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之地乃是徐州府牢,她差点就要以为这人是自己的阿父。
刁文德的背影与谢太傅有七分神似,听到韶音的脚步声,他很快转过头来,起身向她施礼,随后便用那双看透了世事沉浮的老眼上下打量她,末了笑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段了得,令老夫自愧不如啊!”
他敏锐地捕捉到韶音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麈尾摇得讥诮,“老夫形貌可怖,惊到了夫人,罪过,罪过!”
“你想什么?我没有功夫与你虚耗。”
阶下囚身上的气定神闲无异于挑衅,韶音蹙了眉头,声音里透出不耐。
“年轻人到底性躁”,刁文德的语气像是与族中辈闲话家常,“夫人一声令下,便教我家族数十年根基毁于一旦,阖家老逃亡的逃亡、入狱的入狱,老朽不过是发几句牢骚,夫人也不耐一听么?”
“刁文德,你莫要与我倚老卖老,你刁氏根基得来不正,我若容你,则徐州百姓困顿贫苦永世难纾!自作孽不可活,要怨就怨你自己贪心不足!”
“夫人一口一个徐州百姓,当真是大义凛然!夫人得对,我刁氏和赵氏联姻,占据了徐州最肥沃的良田,最丰茂的山泽,下奴仆部曲无数,这些人有了我们的荫蔽,无须再向州府缴纳租调,夫人若是不除掉我们,整个徐州的财富都会落入我们之口,而州府只能捡拾我们的残羹剩饭!”
“你知道就好”,韶音目露厌恶,“你们二族正如徐州之痈瘤,一日不除,我心中一日不快!”
“痈瘤,痈瘤”,刁文德重复着,忽然桀桀地笑出声来,“夫人这个比方打得好哇!我们刁氏正如徐州之痈瘤,敲骨吸髓,吸食民脂民膏!夫人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么老朽斗胆试问,夫人可知整个大晋的痈瘤又是哪家哪户?”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迸射出雪亮的精光,咄咄逼视过来,轻易便激怒了韶音。
“老匹夫,你休要胡言乱语!”
刁文德抹了一把脸,像是撕掉了一只无形的面具,儒雅尽除,露出底下扭曲的横肉。
“夫人的母家和外家正是大晋最大的痈瘤!与你陈郡谢氏相比,我刁氏不过是巫见大巫,怎值一提?”
“夫人今日对我磨刀霍霍,来日对上自己的母族也会这般大义凛然么?”
“谢女!谢韶音!毒妇!你这是自掘坟墓,你的报应不远了!”
狱卒架起刁文德,反剪着他的胳膊往外拖,那柄麈尾掉落在府牢潮湿的泥土地上,很快爬满了一层密麻的鼠妇。
他的话字字诛心,在牢房里盘桓不去。
韶音恼羞成怒,教人杀了他。
今夜,刁文德的冤魂来给她托梦了。
外头风雪呜咽,徐州刺史府空空荡荡,她的心也像这府宅一般空寂得吓人。
她此刻什么都不敢想,不敢想自己是谁,不敢想自己要什么,不敢想自己做的对不对,不敢想世上可有双全之法什么都不敢想、不愿想,除了李勖,她的郎君。
思念野藤一般绞着韶音空落的心,她想念他强壮的臂膀,滚烫的怀抱,温柔缠绵的亲吻,充实而坚硬的占有只有在他的怀抱里,她可以什么都不想。
设若诸事万般皆空,万法皆无,他的情爱总是真的。
“阿筠阿雀!备上马车,我要去会稽!”
韶音一刻也等不得了,她要去见李勖,就是现在,尽管外面风雪怒号,夜色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