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9章
德明带来的禁卫军将谢家围得水泄不通,往日繁华热闹的乌衣巷口已经戒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密麻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府中倒是并未派兵入驻,德明到底没将事情做绝,特意嘱咐左卫将军顾词不得难为谢家上下,只消守住十七娘一人。
谢候躲了大半日,提前将韶音会问的话都想了个遍,这才鼓起勇气踏上了琼英阁夹植竹梅的甬道。。
韶音果然是在阁顶木栈上,她自便是这样,心气不顺的时候总要到此处舞剑,不到筋疲力竭不休,回房倒头就睡,第二日人便好了。
出嫁那日是个例外,还不到筋疲力竭的时候,人便上了送亲的马车;今日也是个例外,她盼了会稽的消息许久,一听到谢候喊“阿姐”,连软剑也不及得收,飞也似地跑了下来。
“阿姐慢些!”
谢候站在覆满白雪的甘棠树下,看着阿姐提着石榴色裙角朝自己飞奔而来,眼眶一热。多滑的石头、多陡的台阶都能被她灵巧地越过,看得人心惊胆战,与未出嫁时一般无二。
“臭冬郎!你拖到这会儿才来见我!存之教你回来做什么?他使的什么法子,阿父怎地忽然就同意我回去了?”
“阿姐一口气问我这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先回答哪个好了!”
谢候吸吸鼻子,当先走上回廊,“今冬可真冷,回房再。”
“你怎么了?”
韶音忽然凑近了看他。
“许是着凉了,我不是一直都如此?旁人是咳嗽、发热,我却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涕泗横流。”
谢候揉揉眼睛,愈发将鼻涕吸得响亮。
韶音蹙起眉,“我问的是你脸上的伤。”
谢候一惊,真是越紧张越出错,千算万算,怎么就忘了这回事!
“军中汉子总有个拳脚相见的时候,一打泯恩仇,阿姐莫再问了。”
他做出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含混过去,进屋后立即提起了别的话,“阿泠表姐三日前回到建康,我到不久,她又启程回了广陵。”
韶音接过侍女递上来的跌打损伤药,心地上在他的颧骨上,闻言顿时疑惑,“她刚生产过,既冒寒回来一次,为何不多留几日?”
“她是要与冯毅离绝的,可是舅父和九郎都不同意,正好冯家过来接人,就半劝半撵地将人送走了。——嘶!”
韶音下失了轻重,疼得谢候倒抽了一口凉气,跟着冷笑道:“王家也和我们一样,失了兵权,能倚仗的只有冯毅,自然不愿意放。”
“那就不顾阿泠的死活了么!”
韶音将药瓶重重撂在几上,回想起上次与阿泠相见种种,忽觉肚肠都绞到了一处,翻滚着直往心口上涌,不待起身,人已扶着几案干呕起来。
“阿姐,你怎么了!”谢候慌忙将她扶住,“要不要唤府医?”
“我只是觉得恶心!”
韶音胃囊空空,什么都没呕出来,只呕出了两眼热泪,“舅父比冯毅更恶心!还有王微之!为了权,为了利,他们连亲女亲姊都能舍得出去了么!”
谢候被她得呆了呆,脸红了又白,直到嘴唇的血色也褪了大半,蠕动了两下,干巴巴道:“我虽不知冯毅对阿泠做了什么,或许或许人事本就没有圆满,稀里糊涂地过下去,要比锱铢必较强上许多。”
“混账话!”韶音恼怒地拧了他一下,“宁可明明白白地死了,也不要稀里糊涂地将就过活!”
“我只是随口一,阿姐莫要动气。”
韶音忽地擡眸看他,“冬郎,你知道阿父为何偏偏教你从军么,因为一众兄弟里,唯有你性情最爽朗率直,你姐夫容得下你。你不擅长掩饰,适才我在外头问你的问题,你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我。”
“阿姐”谢候嗫嚅着不敢对上韶音的眼睛,“阿父不教我。总归、总归现在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便告诉你吧,你可千万别”
谢候意识到自己了一句可笑的废话。
韶音如何能不往心里去,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柄尖锐的匕首,一下下,将她的心戳得千疮百孔,血流如注。
“大丈夫何患无妻。”
韶音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一时有些不敢相信,“冬郎,你当真没有听错么?”
谢候的臂被她抓得生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姐,一席话的功夫,她面上的光艳和眸中的神采倏忽不见,像是庙里金漆彩绘的神明突遭天劫,一夕之间只剩木胎土坯。
“姐夫他或许是气话,这样只是为了逼迫阿父!”谢候慌得脚无措,话也得前后矛盾,刚为李勖辩解几句,又咬牙切齿地骂开:“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不值得阿姐为他如此!此番总算见了他的真面目,也算是祸福相倚!阿姐,我们不回去了,现在不回去、往后也不回去了你放心,就算阿父和六郎都赶你走,我也会护着你”
韶音弓着腰,呕得浑身痉挛,一浪高过一浪的恶心自心底里翻涌而上,教她难以自抑,心、肝、脾、肺,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往事仍在无情喷薄,跗骨蚀肉,不死不休。
“别跟着我!”她从地上爬起来,将谢候拒在身后,一步步挪回卧房更衣。
卧房里,南窗的明纸隐隐透出对面檐角的轮廓,此时一轮橙日歇挂其上,恍惚间像是出嫁那日。
朦朦胧胧的光晕里,韶音似乎看到了一个翩然起舞的少女,那少女以为将嫁的郎君是个粗鲁凶暴的莽夫,故意在屋瓦上拖延出行的时辰。
少女的脸儿紧绷着,热汗顺着两鬓往下淌,浑身腾腾冒气,依旧将里的软剑舞得气冲冲、意忿忿。她全部的烦恼都只是出嫁这件事,边舞边琢磨着如何才能重回建康。
韶音情不自禁地羡慕起她来,想与她句话,可刚一推开南窗便被扑了一身寒气。
她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这才发觉,原来此际已不是彩霞漫天的晚夏,而是淫雪无绝的隆冬。
都瑞雪兆丰年,可照着如今这个样子下去,来年恐要遭灾。
韶音将身子探出轩窗大半,掌心向上摊开,看着一片片雪花融化成露,心里琢磨的尽是明年的稻谷和麦穗。
万一遭了灾,府库中的粮食够不够?若是不够的话,须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
她想着,提起裙角,准备迈步而出。
“娘子!”
阿雀冲上来紧紧将她抱住,“这是三楼,你要做什么呀!您别这样,难受就哭出来,别吓我们,娘子!”
韶音被她拖着坐回榻上,愣神了一瞬,很快又开始干呕。
她这些日子瘦了些,前腰薄薄地贴着后腰,呕起来能看见肋骨随着整个胸腔起伏,一会像要鼓出来,下一刻又深深凹陷下去。
阿雀哭着喊人,“快去传府医!”回头抱住韶音的肩,“您快哭啊,哭出来就好了,这样憋是会憋坏的!”
“先别惊动府医,你们都下去吧。”阿筠低声制止了去请府医的侍女,走过来,神色凝重,“娘子,您的月事多久没来了?”
韶音止了呕,怔怔地看向平坦的腹,忽然想起会稽驿舍里那个忘乎所以的夜晚,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很快变形成了失声痛哭。
从前为阿泠不值,原来自己也和她是一样的。
或许还比不上阿泠,冯毅冒死救过她么,送过她生母的遗物么,与她亲口过“你才是我的家人”么,信里写过“思卿如狂”么,承诺过今生今世只有她一个么?
想必是没有,那便很好,阿泠比自己幸运。
阿父那一巴掌打得对,阿兄得也对,自己果真是疯魔了。
他要斩草除根,要逼阿父和阿兄做贰臣呢。
韶音哭得双眼发干,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坐着。
一句话而已,却好像什么都变了。
阿筠哽咽道:“娘子,郎主素日待您的好不像是假的,如今您有了身孕,若是将这个消息告诉他,他一定会派兵来解健康之围的!”
“为什么要告诉他?”韶音睁着空洞的大眼反问,“不能告诉他,谁都不能告诉,包括冬郎和阿父。”
“您这是何苦!”
阿筠和阿雀都不解地看着她。
韶音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双覆在眼上捂着,再放下时已神色平静,像是将能做的表情都一一抹除了。
看着两个哭红了眼的侍女,她一字一顿道:“此事绝密,不许告诉任何人。打水来,咱们三个都净一净面。”
韶音从内室出来,换了身令人眼睛清亮的玉色缘边翡翠交窬裙,神情淡然,只是眼睛红得厉害。
谢候稍微松了口气,看着她仍不放心道:“情急致病,阿姐方才呕得那样厉害,只怕是急火伤了肝胃,可要传府医过来看看?”
“我没事了。”
韶音露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不待他再话,忽然道:“冬郎,如今可有办法向外头传递消息?”
谢候愣了愣,继而点头道:“守卫虽多,却不严格,这次带兵过来的是左卫将军顾词,他兄长就是顾章,与九郎走得甚近。”
“怎会派了他来?我记得禁军中的右卫将军是宗室的司马修,护军将军由丹阳尹司马衡之兼领,德明为何偏教顾词过来?”
“那两个一个驻在白石,一个守着淮口,都防着何军呢!禁军人数本就不多,连游击将军也被派去守了石头,如今城中各门只留下三五个卒子把守,云龙门和中黄堂都是空的,要是外头挡住了都好,一旦没挡住”,谢候哼了一声,冷笑道:“取建康易如反掌!郎君实在昏聩!”
韶音心念一动,“这么来,如今城里只有顾词这一只禁军?”
“宿卫内廷的应该还有百人左右。”
“殿中监是谁?”
“王家的悯之——阿姐问这些做什么?“
谢候奇怪地看着韶音。
韶音干枯的眸里渐渐迸射出另一种神采,“冬郎,我要你将消息送给两个人,一个是九郎,另外一个是温衡。”
谢候听她完一番话,神色不由大变,“阿姐,此事干系甚大,是*否告知阿父和六郎?”
“不可”,韶音摇头,“我谢氏家风谦忍,阿父做事亦向来求稳,这几年退居虚静台,愈发没了从前的锐气,他若是知道了,必定不会同意冒险,眼下还不是告诉他的时候。”
德明一早就想见韶音,前两次都被她拒了,这次主动相邀,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一见到人仍是如从前一般痴眼,“十七娘,你、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不一样,是比以前更美了。”
韶音掩口一笑,斜着他道:“阶下囚而已,分明憔悴许多,你怎么还如以前那般瞪眼瞎话?”
“我也是不得已。”德明迫不及待脱靴。
“到琼英阁来还带着这么多人,也是不得已?”韶音下颏微扬,朝着廊下的黑影努了努。
他停了上动作,冲她笑笑,扬声道:“你们都出去候着,不传不许进来!”打发了侍卫,自动凑到对面坐下,双捧住韶音五根纤纤指头,“十七娘,你似是瘦了一些。”话落便往唇边送。
“你近来胆量见长。”韶音冷笑一声,“既有求于我夫君还敢这般行事,不怕他杀了你?”
德明一顿,嬉笑道:“你生得这般美丽,莫要总是将打杀挂在嘴边。”
韶音抽回,“何军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打进来,到时候就算是不想打杀也不成了。”
“我都要为这些事烦死了,你怎么也!”德明顿时面露不快,埋怨她扫兴,转眼又堆了笑,“今日故人重逢,我们不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可好?”
“我听之前有人提议迁都,如今看是来不及了,可若是将人撤走,倒也就是一夜的功夫。”
“不行不行”,德明连连摆,“你不懂,建康是什么地方?王气升腾之地、天下富贵之乡,岂是会稽能比的,绝不能白白送给何穆之!”
“这些比性命还重要么?”
“不是还有你?”德明咧嘴笑开,“你可莫要哄我,我是绝不会将你放走的!”
“万一我没那么重要,李勖不来呢?以你的能耐,能抵挡何穆之几时?”
“十七娘!你今日莫不是专门寻我扫兴的?”
德明有些生气了。
韶音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又叹了口气,轻声道:“德明,你蠢得不彻底,坏得也不彻底,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做个富贵草包也就罢了,可惜造化弄人,偏教你坐上了这个位子。你知道么,高位者是不能愚蠢的,愚蠢有罪。”
德明被她骂得笑逐颜开,“我宁可听你这般话,满京城还有哪家的女郎敢这么与我话,只有你!你我蠢,敢问比陛下如何?——欸,你怎么了?”
“阿筠,上酒!”
韶音转头掩饰住发热的眼,回过头来笑道:“你从前向我讨过数次的松花玉浮粱,今日尽可开怀畅饮了。”
德明惊喜异常,“来来来,换上琉璃盏,今日与十七娘不醉不休!”几盏下去,目光迷离。
“不行了,不能再喝了”,德明大起舌头,露出一贯的憨厚草包模样,“酒后乱性,我再喝,怕是、怕是要把持不住!你从前打我的耳光,我现在还疼着,不敢了、不敢了!”
韶音已翩然起身,走到灯火之下,“喝吧,一盏酒,一支舞,为君作饯。”
德明嘻嘻地笑起来,眯眼贪看她一双水色晶亮的眸,“莫急着赶我走,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便舍命陪君子!”
这是一个有月辉清映的雪夜。
月下有起舞的人,地上有缭乱的影,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只要君流眄,君倾国自倾。
李勖披着一身雪气,一步步朝着月光下的舞姬而去。
一曲终了,那舞姬已雪花一般自动旋到怀抱里,娇娇怯怯一声“将军”,横波含情,垂眼带羞。
她身姿高挑,远看确有几分像是韶音。
谢家该在三日内将人送回,今日已是第二日的深夜,仍然没有一点消息。
一股怒气腾地蹿上心头,李勖强自压抑着火气,沉声问:“谁教你来的?”
舞姬早就料到有此一问,已经提前想好了回答,娇声道:“今夜月色甚好,将军何必扫兴,不若珍重佳时,与妾共度良宵。”大着胆子欲要再贴上来,一把刀已经抵在了胸口。
李勖沉着脸又问了一遍,“谁教你来的!”
“回都督,是刘校尉,刘赞。”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盯着胸前雪亮的刀尖一动不敢动。
“刘赞!”
李勖一声怒喝,不远处的刘赞连滚带爬过来,眼见着他面若黑云、蕴带怒雷,心里顿时慌得不行,还没话腿已发软了。
“今夜是你值营?”
“是。”
“值营的规矩你还记得?”
“记得,属下只是看您这些天都宿在营中,夙夜繁忙忧甚,人似乎清减了不少,想着您身旁也应该有个人伺候,就、就自作主张,找来个女郎为您分忧。属下一时糊涂,还请都督恕罪!”
“你似乎很会揣摩上意。”李勖看着他,将环首刀插回刀鞘,“那你再来猜一猜,待会我会如何处置你。”
刘赞慌得扑通跪在地上,一瞬间分不清是拔刀之声还是收刀之声,牙关已格格作响,哆嗦道:“属下、值营犯禁,该领、三十军棍。”
“你猜错了。”李勖淡淡地为他揭晓谜底,“夜值懈怠,扰乱军心,当斩。”
“啊!”刘赞惊得一屁股委在雪地上,回过神来连连磕头求饶,“都督饶命啊!”
卢锋、褚恭等人早得报信,纷纷赶到这处。
祖坤为刘赞求情,“主公向来御下宽仁,爱兵如子,刘校尉虽有过错,但罪不至死,请主公三思!”
“他罪该万死,你亦有管教不严之责,自去领三十军棍!刑官何在?还不执行军法,等着军法处置?”
李勖语气不容争辩,显是已经怒极,众将眼睁睁地看着刘赞被刑官拖走,雪地里划出一道腥臊的黄线,纷纷转过头去,谁都不敢再为他求情。
“你们给我记住”,李勖目光严厉地一一扫过他们,“夫人永远都是夫人!”看向祖坤,“再有一次,我连你一道斩了!”
祖坤一震,“末将不敢!”
“报!”一个斥候跑着过到近前,跪呈一劄,“建康来信!”
“可是谢府?”
“不是,是西录府!”
李勖打开信劄,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来信。
他翻身上马的功夫,余下人已将信件传阅一遍,见他控着辔头欲往辕门而去,急急追赶上来,围在马前。
卢锋情急之下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主公莫要为一女子坏了大计!”
李勖怒喝:“让开!”
“末将不让!”
卢锋直挺挺跪在马前,“主公若执意要去,就从末将身上踏过去!”
“你真以为我不敢?”李勖猛勒缰绳,踏雪扬蹄长嘶,落下时只与卢锋的鼻尖差了一寸。
褚恭等人大惊失色,齐齐上来,按臂的按臂,抱大腿的抱大腿,“主公息怒!”“主公三思啊!”
李勖恼怒地振开衣袖,将他们一个个甩落下去,扯开领口,索性将身上的明光铠一道扔下。
“好!”他看着倒地的众位部将,“身为你们的主公,我的确不该儿女情长,你们直言敢谏,做得对!可是身为她的夫君,我若不去救她,那便是无情无义的人,往后还有何颜面行走人世,沙场上自当万箭穿心而亡!”
“所以”,李勖重新控辔,“今夜李某不带一兵一卒,亲自去接我的夫人,诸位不必再劝!”
话音刚落,踏雪已在夜色中跃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流星一般冲出辕门。
众将望着他的背影,一时呆愣,上官云率先跨上乌骓马,大声道:“诸位还等什么?主公若是无情无义之人,如何值得我等追随!今夜不为李都督效力,当为李大兄助力,与他一道迎回嫂夫人!”
孟晖率先响应,“对!助兄长迎回嫂夫人!”
卢锋垂下头,拍打着马鞍,“诸位如此,卢某若是再加阻拦,那便是枉活了一世!”话落吆喝祖坤,“莫急着挨军棍,留着你的一膀子力气,先将夫人接回来再!”
祖坤大笑,“好!咱们兄弟一道,为兄长迎回嫂夫人!夫人若是回来了,祖某也就有人给求情了!”
众将纷纷上马,追随李勖身后,一齐朝着建康奔去。
建康的夜色正深。
德明终于躺在了从前心心念念的琼英阁的香软锦褥之上,头上蒙着条喧软的丝被。
韶音颤着,一寸寸将丝被揭开,德明肿胀发绀的脸渐渐曝露于世,他双目圆睁,瞳孔里渗出了斑斑血点。
阿雀惊叫一声,摔倒在绣着两无猜戏虫图的金屏前,阿筠则捂着嘴,浑身抖如筛糠。
外头的侍卫久不见德明出来,按捺不住进院察看,在廊下听到这声惊叫,立时在外头将门砸得山响。
“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不客气了!”
屋内侍女都吓得不轻,韶音教她们都到身后坐着,自己则抽出德明的佩剑,紧张地盯着门口。
“陛下在此,谁敢造次!”
就在门闩快要支撑不住之时,一道清朗的嗓音响起,砸门声顿时止住。
韶音一软,剑哐啷一下掉到地上。
房门打开,王微之带着顾章、左卫将军顾词和殿中监王悯之立在门口,中间拥着神色仓皇的永安帝司马文昭。
韶音将德明未瞑的双目阖上,走到门口的寒风里,神色木然道:“德明死了。”流下两行清泪。
王微之将她揽入怀抱,一下下拍她的背。
韶音将他推开,走到永安帝身前跪下,高声道:“陛下,司马德明弄权擅政,荼毒社稷,现已伏诛。何军即将破城,请陛下立即降旨,移驾会稽避祸。”
羸弱的皇帝早被寒风吹得脸色发白,得知德明的死讯益发骇得唇无血色。德明淫占后宫,多年来肆意欺凌天子,他死了本是好事,可王谢二族连宗室都敢杀,对他这个皇帝又能好到哪去。接下来,也不过是将他送到另外一个德明里罢了。
多年的傀儡生涯令永安帝修出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事,韶音请求移驾会稽,他回答前先看向王微之。
王微之看着韶音的神色格外复杂,良久后点了点头。
王家楼船载着建康众人自新亭渡入江。
从建康到会稽有水陆两条路,王微之,若是走陆路,恐怕难以避开宗室的禁卫军,水路则要安全得多,守军皆在上游防备何军,新亭渡以北无人,顺流而下很快就能抵达会稽。
这话禁不起推敲,既然挟了永安帝在,宗室那两个禁卫将军纵然知道德明死讯,必也没有胆量阻拦天子,是以,陆路不是不能走。
王微之坚持,韶音便没有固请,只是临行前教阿筠回房去,将那坛子精心酿造的松枝浮粮酒带上。
王谢家中各有一老,此番皆是蒙在鼓里、被动行事,待船只解缆,王微之才教解了二老的禁,挨个跪下谢罪。
谢太傅脸色沉郁地看着韶音和谢候,“你们跟我过来。”
待到二人入室,谢太傅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谢家里没有一兵一卒,你们以为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韶音道:“阿父的我都明白,您放心,我早有安排。”
谢太傅眼角的皱纹一抖,“你如何安排的,有几成把握?”
韶音没话,只伸出一只白玉似的掌,晃了晃五根嫩生生的指头。
“你、你呀!”谢太傅指着她,气得不出话来,许久才低低骂道:“张狂儿!你怎么敢!”
“阿父不能什么都想要,既想保住谢家的权势和地位,又不甘于冒险,到头来只能任人鱼肉。死守建康不如冒险一搏,成与不成且看天命吧。”
谢太傅似乎重新了认识自己的爱女。
在父亲惊讶的目光中,韶音朝着他施了一礼,淡声道:“阿父就莫要再操心了,冬郎,你扶着阿父回去歇息。”
女墙上江风劲急,将她头顶的惊鹤髻吹得凌空欲飞,身后衣带飘扬,宛若天女。
王微之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那张脸依旧明艳照人,年轻的骨肉写着韶龄,骗不得人,只是眉宇间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一股威仪,此刻看着愈发盛重了。
王微之走到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前方江流,天色将明,楼船就快行到广陵与京口之间了。
“冷不冷?”
他嘴上问着,已将鹤氅解下,披到韶音肩头。
韶音歪着头看过来,似笑非笑地打量,像是玩笑又像是讥讽,“从前若想要你解衣,只怕是要承受许多个’不过尔尔’。”
王微之笑了笑,躲开她的视线。
“走吧,我带了浮粮酒,喝一点暖身。”回到舱室,韶音亲为他筛了一盏酒。
王微之要她一起。
韶音摇头,垂眸道:“适才已经饮了许多,腹中难受,不能再饮了。”
王微之没再话,接过她递来的酒盏,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末了赞了一句“好酒”,刚刚放到唇边,却又忽然掀起眼帘看向她,重新将酒盏放下。
韶音的暗暗攥紧了帕子,微笑道:“怎么了,难道是这松枝浮梁酒的味道不对?昨日才从甘棠树下挖出来的,你尝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不,不是了。”王微之晃动盏中浑浊的液体,叹息道:“不是从前的味道。”
韶音嘴角的笑容渐渐收敛。
笑容跑到了王微之面上,他轻笑道:“阿纨,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是啊,我也想问表兄,你我之间何至于此!船快到沪渎口了吧,表兄是准备让这船继续往会稽而行,还是直接开往广陵呢?”
“所以,你就给我下药。”
韶音别过头去,王微之看见她的下意识地向着腰间摸索。
“你想找这个。”
他将一样金光粼粼的软物扔过去。
“金蛇信!”韶音大惊,“这金蛇信不是被当日那伙鲜卑人抢走了,怎会在你中?”
“我无缚鸡之力,若拼蛮力,连你也打不过。”王微之的表情看不出是自嘲、自怜,还是自负,“你看,你下药不成,下一刻想到的便是以武力制我。阿纨,连你都如此对我,我不多动动脑子如何得了?”
“你勾结胡人!”
“要不然这样吧,”王微之不理会她的指责,又叹了一口气,他这日叹的气似乎比以往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你既如此想要我喝,那我便喝,只是有个条件,须得要你以口渡给我,你看如何?”
韶音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忽然端起酒盏,猛含了一大口,拽起王微之的脖领便凑了上去。
王微之再也笑不出来,他如遭雷击,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又活着,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将死将活,不死不活,一大口下了麻药的酒落入腹中,滚烫灼热。他将设计害自己的女郎紧紧抱住,纵容自己加深了这个吻。
韶音拼命挣扎,他体力不如她,又喝了一口掺杂烈性迷药的酒,这会儿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抱着她不放,毫无章法的吻求生一般执着,像是一尾离了水的鱼。
韶音的唇也沾上了迷药,挣扎纠缠之间,她忽略了甲板上杂乱的脚步声和兵戈相撞的锐音。
砰的一声,舱室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寒风呼啸灌入,一个高大的玄袍男子钉立在门口,里是一柄滴血的环首刀,背后是长江上空大片的鱼肚白。
王微之药性发作,终于被韶音推开。
昏倒之前,他笑着对来人道:“王某平生足矣,李勖,你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