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章第99章
从会稽到建康最短也有几百里,李勖沿途换了三次马,一口气未歇,终于在夜半时分抵达东府城外,一路上接连经过建春门和清明门,俱都静得可疑,直令李勖怀疑是不是德明设下的空城计。
直到绕过丹阳郡城,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乌衣巷口,李勖方才确定,建康城里已经没有一兵一卒。
夜色下的建康城不似白日喧嚣,到处都是静悄悄地,千家万户沉睡正酣,丝毫未觉禁卫军和皇帝都已经离开了都城。
李勖在一瞬间想到了各种可能,永安帝外奔,可能是司马德明的主张,也可能是王氏的主意,唯独不可能是谢家。
禁卫六军没有一只在谢家里,依照谢太傅的一贯作为,他不可能铤而走险。
那么,如果韶音果真不在建康,她会被带到哪去?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李勖心里的恼恨便如岩浆上涌,将五脏六腑都灼成一片滚烫的灰烬:若非他托大,寄望于谢太傅能将韶音送回,事情何至于如此!
谢府留守的奴仆印证了他的猜测,是王微之带着右卫将军顾词的营兵和殿中监王悯之的宿卫兵劫走了韶音和永安帝。
挟天子以令诸侯就罢了,王微之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劫李勖的夫人!
“去广陵!”
李勖怒喝一声,当先飞马出城,至于新亭渡口才发现,码头上的舟楫全都被凿穿了底,应该是为了防止追兵故意而为。无奈之下,他们不得不向南迂回了十几里,从淮口守军处夺得一艘快舟,这才得以入江。
所幸建康到广陵有上游之利,加之顺风行舟,竟然很快便抵达中途的罗落桥。便是在那里,温衡派出的斥候认出了李勖,告知他夫人日前曾往京口送过信,命京口守军在沪渎口备战。
李勖得知这个消息真是又喜又惊,韶音既能提前派人到京口送信,那么这次出奔就并非全然被动,她心里有了准备,一路上受的惊吓想必会少上一些。
——可她既能往京口送信,为何不直接往会稽知会于他?
若是受制于人,那么对方意欲何为?
李勖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头一次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猜不透,便是脱离掌控,这种感觉令人不安,将军对抗不安的本能是杀戮,这样的本能比箭在弦上的情谷欠更煎熬百倍,也更难以忍受。
快舟虽已疾如飞马,将滚滚江流落在桨棹之后,李勖仍恨不得一头跳入江水之中,立刻出现在她身边。
万幸,他到的还算不晚。
冯军果然已经从上游陆续撤下来,一只百来人的先锋队伍率先开往广陵,预备在半途劫人,因韶音的一封信,温衡早有准备,已经率领京口守军将敌军团团围住,另一只快舟营则往上游而去,将后续追赶过来的冯军拦腰截断。
王家楼船上的禁卫军没有多少战斗经验,眼见着冯军不敌,仍不知以弓箭掩护,依旧死守在船上警戒。李勖的快舟已经咬上了楼船的船舷,禁卫军这才蜂拥过来,毫无章法地阻止他们登舟。
禁军所用的武器多是短刀,上官云、祖坤等人却都带着长矛,又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悍将,两下里一经交,禁卫军即刻被撕出一道豁口。
李勖一跃攀住船墙,猿猱一般跳上甲板,立刻有禁军围拦在前,大声呵斥,“陛下在此,再敢进前一步视同谋逆!”
李勖沉默地向前走,环首刀代他答话,刀锋过处无一存者,骇得一众禁军连连后退,竟然没有一个敢再上前。
这楼船共有五层,舱室百十来间,李勖从第一层寻到第五层,一间间找过去,始终不见心里那人。
“韶音,你在哪?我来接你了!”
他心里的焦灼和怒意几乎压抑不住,一刀劈开开南面最宽敞的那间舱室,里头躲着个冕旒衮服的白脸儿,他盯着滴血的环首刀,哆哆嗦嗦地回答:“阿纨表妹在、在九郎房里,最、最头上那间!”
李勖欣喜若狂,一时间来不及觉得他们两个在一处有什么不对,只是勉力控制自己,不敢流露出丝毫喜色——不到将敌军彻底打败的一刻不得有丝毫松懈,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用兵之道。
他便在这样折磨人的期待中大步如飞地来到了王微之的门外,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终于,那个心心念念的人活脱脱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正与王微之拥吻在一处,吻得两眼水汪汪,脸红扑扑,玲珑而饱满的嘴唇因肿胀而显得愈发娇艳。
她看到他时只是慌乱了很短的一瞬,紧接着便换上了一张理直气壮的冷脸,冷冰冰地问:“你怎么来了?”
一瞬间,李勖心底翻滚的岩浆凉透,四肢百骸冰得发麻。
守在舱门口的禁卫军早被他那柄环首刀杀得惊惧四散,此刻见他忽然驻足不动,人像是被什么封印住了,便又都悄悄地自后头合围上来。
一人已至近前,双将钢刀高高擎过头顶,慑于他周身凛冽之气,竟然又畏畏缩缩地不敢往下劈;另一侧又有一人蹑足过来,咬紧了牙关,照着他的头颅一刀砍下!
可惜,他生得比寻常男子高大许多,这人握刀的又太紧,落下时便失了准头,没有砍中头颅,只深深地劈入距颈侧大脉三寸许的肩部。
剧烈的疼痛唤醒了李勖的血性,腾腾杀气灌入四肢百骸,“找死!”他暴喝一声,转头朝那禁卫瞋目而视。
他的目光不像是人,像是嗜血的猛兽,那人顿时被骇得倒退了一大步,只觉得眼睛一晃,中刀已为人所夺。
刀锋闪过,空气中尚余残影,一颗新鲜的头颅已经滚落到船板之上。先头举刀犹豫之人慌得转身就跑,却是不心将上半截和下半截跑分了家。
余下几个禁卫军吓得腿软,正犹豫是跑是战,上官云的长枪已当胸刺来,连挑数人。
“主公没事吧?”
上官云问,转头掠了一眼船舱,看见梨花带雨的夫人和站得僵直的主公之间竟还横卧着一个不知死活的王九郎,他心里顿时一惊,回便将舱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褚恭杀出包围,过来道:“夫人可、可找到了?”
上官云点头,“主公还有要事处理,咱们先将这几个人料理了!”
褚恭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然大笑起来,“那、那就好,包在老、老褚身上!”
船舱之中,李勖提着刀,盯着那只娇艳欲滴的红唇,步步靠近。血顺着肩胛骨淌过臂,沿着刀身蜿蜒而下,汇聚在刀尖,淅沥如注。
一步一印。
韶音先一步挡在王微之前面,“你要干什么?”质问的语气,防备里透着不耐。
“你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她毫不退让,大言不惭。
李勖这一刻的怒气只有兵刀可解,“让开!”他朝她怒喝,一夜未歇的双目暴出道道血丝。
他这一声自浑厚的胸膛发出,雷鸣一般直震得韶音头皮发麻,浑身上下每一根绒毛都悚然而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他从未以这样的面目示于她前,韶音本能地感到害怕,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比她更清楚,他一身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弄死她。
可是韶音依旧纹丝不动地挡在他身前,仰起脸,挑衅地看着他,“我不让。”
她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在他盛怒之下,竟还敢贴得这么近,近得能教李勖清晰地看见她唇上未消的齿痕。
那是另一个男子留下的,就在刚刚,他们拥在一起唇齿交缠!
她那双琥珀色的大眼含着泪,水光里映出的分明是自己,却为何要如此行事!
李勖真想和她同归于尽。
“韶音,我做错什么了?岳父一声不吭地将你带走,我发觉之后急忙追赶,已经来不及了;我心急如焚,焦灼地思索对策,之后便遣冬郎回家捎信,希望岳父能将你送回来;昨夜西录府来人,我这才知道你已被德明软禁,我一刻未停地赶到建康,却发现你已经不在了琼英阁;我猜你是为人胁迫,一想到你可能落入冯毅和王微之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大意,我便恨不能自刎谢世!我顺着水路追赶过来,不敢想若是再晚上个一时半刻会不会就永远失去了你!”
李勖深深地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又可笑,“我终于找到了你,可你却与他在一处。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竟教你如此相待。”
“你哪里错了?”
韶音气极反笑,觉得他简直无可救药,“真是劳烦你了,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追赶。大丈夫何患无妻,我死了,你大可另娶一房妻室,娇妻美妾,坐拥天下,岂不美哉?”
李勖怔住,随即气急败坏道:“那话岂能当真!我若流露出一丝软弱之意,岳父便会继续以你相威胁,绝不会放你回来!阿纨,你那般聪明,怎会为了一句假话气恼至此,我以为你会明白我的心!”
“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失望教韶音顾不上伪装,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否则我怎么会相信你的话,你答应过我,只收缴谢家多占的田地和僮仆,仅此而已!可你是怎么做的,你要斩草除根,要我谢家声名扫地,要我阿父和兄长做贰臣!敢问李将军,这也是你的假话?你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早就过,你是你,谢家是谢家!”
他理屈词穷,索性承认了。
“我姓谢,我身体里流着谢氏的血,我是谢韶音!”
“可你如今是我的,韶音,我只有你,我可以为你豁出性命,可以把我的心完完整整地给你,可以陪你一辈子!可他们不能!我过,我们才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你当时没有否认!”
“你、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
韶音被他气得发疯,拾起金蛇信便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一鞭,他没有躲,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血淋淋的长痕。
“你自私透顶,只想着你自己,可曾有半分顾及过我?”韶音牙关都在发抖,“我自幼丧母,是阿父一人将我带大,若无阿父便无今日之我!我的兄长宽仁、阿弟友悌,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你怎能忍心教我割舍!”
韶音声嘶而力竭,觉得疲惫极了,不管他明不明白,她只能淡淡地告诉他:“李勖,我不是谁的人,我就是我,我不会只为了一个人而活,哪怕那个人是你。我爱你,也爱我的家人,这两种爱不能比较,也没法取舍。你若是非要逼我取舍,那便一刀给我个痛快吧,除了刀锋,没有谁能将谢韶音一分为二。”
李勖胸中巨震,她的每个字都很清晰,连在一起却令他倍感疑惑。
为何不能取舍,爱与爱难道不能比较么?怎么他就可以!
火辣辣的鞭伤教他注意到那把金蛇信,他蓦地看向倒在地上的王微之,忽然想到了什么。
“怪不得那伙鲜卑人自送入建康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原来是他在搞鬼!”李勖义愤填膺,“阿纨,他勾结胡人,我今天必须除此国贼!”
“去你的吧。”
她皱眉看着他,忽然轻俏地冷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照着他的胸膛推了一把。
李勖被她推得后退了一步。
“那又如何”她反问道。
“那又如何?”李勖怕她听不懂此事的严重,加重了语气又了一遍,“他勾结胡人,罪不容恕。”
“你这会儿莫不是又要与我讲公心与私心吧?”
韶音步步向前,边走边逼视着他,她想要看看,他那对深沉的眼眸里是否真的只有坦荡。
“你告诉过我,公心与私心相斥时,别问自己想做什么,问问自己该做什么。这话的真有道理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那简直是一派胡言!李将军得大义凛然,不过是因为那公心恰好满足了你的私心,你该做的正是你想要的,可我不是!”
“你是因为鲜卑人才想杀他么?不是,是因为他吻了我!”
李勖被她逼得节节后退,直到背抵舱门,退无可退。
“你的对”,他脸色阴沉地握紧了刀,“我就是因为这个想要杀他,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那就先杀我吧。”
韶音平静地握上他流血的腕,将刀尖抵在自己胸口,“来吧。”
李勖蓦地向后抽,“为什么,是我不够好,还不足以教你将他完全放下?”
韶音叹了口气,他耍心时的话好像比谁都通达,实则偏执得要命,好像是真的不明白人之常情。
“因为我做不到你那般冷酷无情,我喜欢过他,即便不再喜欢,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明白么?”
李勖的两道浓眉皱成了一团墨,像是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他尝试着去解,不但徒劳无功,还将自己弄得痛苦万分。
最终,他只好放弃,放过眉、也放过,环首刀落到地上。
“阿纨”,他忽然合拢臂弯,将韶音紧紧搂入怀中——若不是他生得太高,这姿势更像是依偎——他弯下腰,将下颏垫在韶音颈窝里,哽咽道:“我亦自幼丧母,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家了。阿父,李勉,四娘他们于我而言可有可无,我对他们实在没有多少情分,也许是我真的冷血罢。直到遇见你,我的心才又像个人了,你重新给了我一个家,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无人可比!我大概是永远都理解不了你了,可若是我改,你可能谅我?”
他身上有热流汩汩涌出,滚烫地滴落在韶音的皮肤上。
“你别推我。”他又故技重施,装起了可怜。
“你何时变得这么啰嗦。”
韶音狠心将他推开,咬牙撕下片衣裙内衬,绕着他的前胸后背包了几圈,末了在肩头打了个大大的死结。
她的动作里透着一股恶狠狠的泄愤劲儿,李勖被她弄得疼极了,咬牙忍着,心里却一点点享受起这种令人心安的痛楚来。
“还有这里。”
李勖指着鞭痕,牵住她的,韶音很凶地瞪视过来,甩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船舱。
一场恶战已经落下帷幕,冯师溃撤广陵,楼船上的禁卫军死的死、伤的伤,顾章、顾词被杀,王悯之带着余下禁军缴械投降。
天色大亮,一轮红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在长江浩荡无垠的水面上洒下大片晨辉,难得的晴朗似乎昭示着连绵一冬的大雪就要停了。
甲板上立着两伙人。
温衡、卢锋等人集结在一侧,另一侧则远远站着谢太傅、高陵侯和一脸麻木的永安帝众人。
舱门打开,韶音和李勖一先一后走出,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韶音走到永安帝身侧,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卷圣旨,高声道:“李勖接旨。”
初升的阳光将她娇媚的面孔照得愈发艳丽夺目,李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过来,不看那个战战兢兢的孱弱皇帝,只看着她。
他到她身前站定,不话也不下跪,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没有半分聆听圣训的样子。
韶音瞪了他一眼,继续宣读圣旨,“何氏造逆,京师危在旦夕,朕为保大晋宗庙社稷移驾会稽。内政外军一切要务均委于骁骑将军李勖,李卿其勉之。永安二年正月二十六日宣。”
“你这是要逼我当忠臣。”
李勖又靠近一步,用只有他和韶音能听到的声音道。
“听闻李将军平生最恨旁人威胁,也最不耐威胁,我便偏要威胁你,你待如何?”
她话时微微仰着头,明眸里流溢着光艳神采,像是在撩人,又像是在逼迫。
李勖俯下身,唇凑到她耳畔,低低道:“你已将皇帝和老岳父都接回来了,我还能如何?”
后退一步,正要弯膝,却听他的姑娘娇声叱道:“大胆,本使尚未宣读完毕,你不要插嘴!”
李勖挑眉,只见她连装也懒得装,索性不看圣旨,转而直视着他的眼睛,脆生生道:“如今禁军十营九空,朕心实在不安,就敕封你的舅谢候为嗯,领军将军,统带六部禁军,即日起招兵买马,充实军营,宿卫行宫。”
李勖顿时愣住。
禁军虽少,关键时刻却可以起大作用,今日便是一例。
他往后必定常年在外征伐,禁军统领一定得是心腹之人,否则血汗空流一场,极有可能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韶音不满他的作为,她要谢候掌禁军,其实就是在向他要权。只是谢候是否合适还需斟酌,李勖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沉沉打量起来。
相比于谢家其他人,谢候豁达率直,倒是颇得他喜欢,人也算灵,这些日子长进了不少,所不足处便是太过年轻,打的仗太少。
不待李勖应,温衡已先一步走过来,“如今战事频仍,州府动荡不安,为保陛下安全,禁军统帅还是应由经验丰富的将领担当更为稳妥。臣以为,孟晖将军比谢郎君更合适。”
谢候听出阿姐这个所谓的圣旨后半部分乃是她临时所诹,一时也颇为震惊,待到缓过神来,忙上前道:“温先生所言有理,谢候原不过是一名百卒队主,恐怕担不起这样的大任。”
他看了一眼李勖,又朗声道:“谢候虽不才,却也不愿凭出身受禄,愿与弟兄们一样,凭本事建功立业!”
谢太傅顿时咳嗽了一声,韶音亦气得直瞪他,他装聋作哑,梗着脖子只作没听到、没看到。
李勖确实没料到他能有这样的心气,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不如这样,领军将军一职暂由李某兼任,谢候孟晖二人分为左右卫将军。陛下以为如何?”
“陛下”如今比阶下囚好不了太多,只盼着这个骁骑将军能容自己活下去便好,对他的请求自然是无所不应。
永安帝忙不叠地点头:“好、好,就按李卿的办!”
韶音道:“若是李将军带兵外征,领军将军岂不空悬?”
“这”永安帝冒出一脑门汗,不知该如何做答,又看向李勖。
李勖叹了口气,“届时便将鱼符交由内子掌管,陛下可还满意?”
永安帝如释重负,“满意,再满意不过!”爱交给谁交给谁,哪怕是大殿外的柱子、屋檐下的枋头!
韶音的嘴角悄悄地翘了翘,在李勖含笑看过来时又落了回去,威严地睨他,“还不接旨?”
李勖一抖衣袍,在她正前方笔直跪下,朗声道:“臣李勖接旨!”
船只抵达会稽时已经是傍晚。
冬日里难得彩霞漫天,水天相接处的晚照几乎与迎娶韶音那日别无二致,大朵大朵的云霓又像是她去而复返那个黄昏所见,彼时江滨路上二人共乘一骑,在秋日的山林间信马而行。
那两次的晚霞无疑也是美丽的,却都不如今日。
今日的晚霞成全人的痴心,寒天冻地里提早报来春讯,岸边的柳芽已经在一片半是荒寒、半是辉煌的光晕中悄悄吐绿了。
李勖看着身前行走的女郎,心尖颤动。
这次的心动不是一见钟情之欢,也非失而复得之喜,而是另一种更深沉的情感。
她的降临成全了他的人生,而今日,他也开始学着成全她的心意。在她嘴角翘起时,他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
彼此成全,互为弥补,合而为一,是为夫妇。
上官云等人理会得主公的意思,知趣地安排其他人先走,为他和夫人留下了踏雪。
韶音目不斜视地从李勖身旁走过,被他拉住,一把带到怀里。
他凑近了,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意思不言而喻。
韶音被他眼里的温柔看得心软,还没想好要不要拒绝他,一股恶心忽然涌上来,忍不住转头干呕。
李勖慌忙为她抚背,“你怎么了,可是昨夜着凉了?”
韶音好不容易止住呕吐,回眸见他一脸无知的蠢相,顿时恼怒地推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就是你教我恶心!”
随后快走几步,上了谢太傅的马车。
李勖怔怔地立在原地,一步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