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107章 第 10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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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晖刚才真是捏了一把汗,夫人那双眼睛又大又亮,十五的月亮似的,看过来时好像是能一下子照到人心里,方才若不是他急中生智,差点就教她瞧出端倪了。

    中的帛书被他攥出了一层潮汗,孟晖换了,回头看韶音的身影消失在转角的鹤苑,这才舒出一口气,擡步进了议事厅。

    他恭恭敬敬地将帛书呈给谢太傅,将昨夜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昨夜的会稽郡很热闹,刚发过一场洪水,又酝酿起了一场四面开花的地震,波及山阴、诸暨、余姚、上虞诸县,几乎遍布会稽全境,震中则位于四明山下永宁墅,王氏老宅。

    高陵侯爱水禽,在永宁墅的白鹭洲上养了许多绿头鸭、麻鸭和鸳鸯,此处水草丰美,食物充足,偶尔也会吸引来一些野鸟,现如今在栅栏里霸占了最佳觅食地的两只苍鹭就是去年冬季飞来的。

    这对不速之客仗着自己体型庞大,又爪尖喙利,便肆无忌惮地抢夺饲料,将其他禽都挤到了犄角旮旯,俨然是白鹭洲双霸。若有哪只禽敢反抗,便会遭到它们的凶猛啄咬,弄得浑身上下秃羽斑斑,伤痕累累。

    昨夜里却出现了一个奇景,高陵侯得到下人禀报,特地将两个儿子都召到此处,要他们一道观赏。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那一对趾高气扬的苍鹭竟然被一群禽围在中间,群起而攻。

    苍鹭最开始自然是不会将它们这些下败将放在眼里,不过略微抖抖翅膀,再凶猛地唳鸣几声,就将头前几只绿头鸭驱退了。

    也许是受欺压太久,也许是再不反抗就会被活活饿死,这些禽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当真是屡败屡战,齐心协力之下,竟然合力将那两只庞然野物给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只能张开翅膀逃离此地。

    高陵侯看得心中畅快,拊掌大笑道:“六国之所以败于秦,皆因其不能齐心协力也,若有这些禽的心志,强秦又有何惧哉!”

    着命人打扫战场,又亲自用精米细面慰劳了一众得胜的诸侯。

    两个儿子看得面面相觑,王微之皱起眉头,率先道:“阿父到底想什么?”

    “你们都坐下。”

    高陵侯早就已经命人在水边设下三席,他这夜似乎雅兴不浅,入座后便浮了一盏百末旨,之后朝着王微之笑道:“我儿如今也二十有一,早到了成家的年纪,也是为父疏忽,竟将你耽搁至此。前日已为你定下一门亲事,正是你外家表妹莹琼,等到眼下这桩事过了,为父就为你操办婚事。”

    王耀之闻言顿时一惊,一下子看向兄长。

    九郎心里装着谁,做阿弟的最清楚,他这么个孤傲狷介的性情,要他娶旁人,只怕是比杀了他还教他难受。

    王微之却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一般,苍白的面孔上缓缓浮现出一丝惨笑,那笑是顿挫而不连贯的,像是三尺冰川下深埋的羊脂玉忽然为猛火炙烤,一寸寸裂出的细细纹路。

    十二郎心中愀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思及阿纨出嫁那日经由自己之送过去的那只独活香囊,愈发为兄长揪心不已。

    王微之垂眸笑了笑,淡声道:“阿父的眼下这桩事,是什么事?”

    高陵侯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很是满意他的冷静,没有答话,转而看向神情激动的幼子。

    “十二郎也一十有八了,为父也为你看好了一门亲事。山阴孔家之女素有贤名,堪为佳妇,等你兄长完婚后,阿父再为你操办。”

    王耀之面上的悲伤还来不及转换为震惊,人就已经跳起来,“山阴孔女?阿父的不会就是被九郎捉奸的那个孔珧吧?谁爱娶谁娶,反正我不娶!”

    简直是笑话,琅琊王氏的十二郎想娶谁不行,凭什么要娶一个声名狼藉的门户之女,王耀之怎么看高陵侯怎么觉得他不太正常,眼角眉梢都是亢奋,活像是被刚才那群嘎嘎乱叫的鸭子附体了。

    “你给我坐下!”高陵侯忽然沉了脸,深深拧紧眉心,“婚姻是家族之事,岂容你一个儿置喙?为父不是在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你知道就好。”

    王耀之一时半会难以接受这个噩耗,嘴巴张了老大,一句“您当真么”,还有一句“为什么”,在喉咙里打架,半晌都不出一个字来。

    “十二郎还看不出来么,阿父不光是自己要做鸭子,还要让你我二人也跟着他一道做鸭子。”

    王微之忽地笑出声来,笑得呕哑嘲哳,像是鸭子的难听怪叫。

    他生得与高陵侯十分酷肖,高陵侯看着这个爱子,常常觉得是在看着年轻时候的自己。如今的王九郎与当年的王玉公一样惊才绝艳,唯一不同的,就是九郎生错了时候。

    做父亲的满腔怒火都被他这瘆人的桀桀怪笑给浇灭了。

    “九郎,为父从来以你为傲,你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为父也从不逼迫你。可是如今不同了,大晋早就不是从前的那个大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若是不拼死一争,就只能坐以待毙了!你莫要怨阿父,等到阿父走了,你就是王家的家主,你得为整个家族着想,不能只想着你自己啊!”

    高陵侯到动情处,一双俊目也微微发红,心中犹自不忍,又温言劝他道:“等你到了为父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世上固然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可也没有完全替代不得的人。你若实在不喜莹琼,往后多纳几房妾室就是,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寻常,我儿不必自苦。”

    王微之摇头苦笑,仰头看见一轮明月高悬于中天。

    明月由来只有一轮,天上地下,亘古亘今,只有这么一轮。

    他如何还猜不出来高陵侯想做什么,他这是要与其他几家士族结盟,联对付谢氏。

    谁都没能想到李勖会这么快就攻破建康,何穆之与冯毅分明了相持了那么久,与李勖对上就像是遇到了天敌,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有了这件大功,李勖就和从前不一样了,谢家也就再不是那个与王家齐名的谢家了。

    德明死后,会稽王和一众党羽接连死于乱军之中,台阁部省多处要职空悬。按眼下的形势发展下去,这些要职迟早都会被李勖的部下和谢氏族人瓜分殆尽,连一点残羹剩饭也不会留给王氏。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无力回天。所以,高陵侯等不及了,他要在朝廷返回建康之前做出殊死一争。

    困兽犹斗,何况根基百年的名门望族,这些关节王微之都明白,可是斯时明月高悬,朗照万川,白鹭洲九曲十八镜,每一方水面都映照一轮辉辉月影,王微之忽然心有所感:若是此心如镜,就这么一直辉映明月,也未尝不好。

    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随之涌上心头,他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争呢,阿父,咱们就不能不争吗?”

    高陵侯一下子愣住,脸上有了痛心疾首的表情,很快就变得怒不可遏,他指着王微之骂道:“无知儿!不争?你以为如今的形势还能由得你不争?李勖狼子野心,还未主持朝政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朝着士族下,等到他真的登临大位,我们岂有活路?谢家是他岳家,他可以由着谢家做个例外,却是无论如何也容不得我们,你明白么!”

    “眼下何穆之刚死,他率军开赴荆州,平定何氏残余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正是我们成事的良!”

    “明日午时三刻,我们在这里起事,冯毅会同时出兵攻打京口,他李勖就是长了三条腿也来不及回兵救援。届时,就教他留在荆州吧,能不能成为第二个何威,全看他的本事了!”

    一阵夜风吹过,吹碎了白鹭洲满池月影。

    王微之已经听不见高陵侯又了什么,只觉一心茫茫,两眼空空。

    这晚与他一样感到茫然无措的还大有人在,譬如山阴孔氏一家。

    孔继隐在犹豫要不要应了王氏的婚姻之盟。

    他在李勖身上付出甚多,钱粮还在其次,最要紧的还是女儿的名声。那谢女甚有段,竟然以一己之力弥合了李勖和谢家之间的嫌隙,孔继隐愿望落空,愈发不甘心就此放。

    他没有看错,李勖果然有雄才,只待将荆州的何氏余党扫除一空,整个大晋就再也没有谁能与他抗衡。

    看在之前出钱出力的情分上,李勖应该不会吝啬一个爵位,可是谢津那老匹夫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腾出一个孔继显来,简直是欺人太甚!

    孔继隐心绪不平,在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长吁短叹。

    他将老宅献给永安帝做行宫,祖宗们只好随着他迁到山阴旧院。

    深夜里,大成至圣先师灵位前的长明灯焰几番明灭,抖动不休,像是被他这个不肖子孙气得喘不上气了。

    孔继隐不信这个邪,一连加了几次火,又将香油添得浮杯浮盏,焰火果然又茁壮了起来。

    “我知道您老人家急,但您先别急,继隐自有自己的打算。”

    他嘴里念念有词,回头吩咐下人将孔夫人请来。

    孔夫人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满口都是妇人之见,孔继隐每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都喜欢与夫人做一番争执,听夫人急赤白脸地庸常之辈的见识,他再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就能辟出一条令人叹服的蹊径来。

    “夫人觉得王家十二郎如何?若是在王家鼎盛之时,这门高亲咱们可是攀附不上。”

    孔夫人大半夜被丈夫请到祠堂,脸色自然十分不善,孔继隐赶在她发作之前,将与王氏缔亲的好处都了一遍。

    “呸!”孔夫人回以恶狠狠的一啐,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也跟着抖了三抖。

    “你还想着攀附?头前攀附李勖不成,转头又要攀附王氏,你拿女儿作什么,作你封侯承爵的拜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你是不是那块材料!狗屎糊了心窍的东西,下了雨了你倒想起来晒你的臭犊鼻裈了,这个时候投奔王家,你活腻了!”

    孔夫人这日骂的格外难听,孔继隐听了满耳朵污言秽语,也气得咻咻直喘。

    不过,他还是从夫人的庸人之见里获益良多:越是这种看似一边倒的时候,一旦来个出其不意的反击,就越有可能成事。

    孔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心都凉了半截,孔继隐一这么笑,就是又要发癫了。

    孟晖将这些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与王氏联络过的都有哪几家,中部曲几何,约定起事的时间和地点一一记录在案,一并呈给谢太傅览看。

    不过,这些都只是记载在寻常白牒上,如今的州府厉行节俭,公文往来怎么舍得用帛书,他里那厚厚的一沓帛书并非文牒,而是高陵候、王微之和冯毅的来往信件。

    “冯毅投燕,昨夜已经伏诛,这些信件有一部分是从他军营里搜查出来的,另一部分则是人从王宅找到的。”

    见谢太傅眸中都是震惊,孟晖又恭恭敬敬地给他解释了一句,“海水倒灌当日,将军就已经派军前往广陵,兵贵神速,语以泄败,此事绝密,故而不曾上报太傅。不过太傅放心,如今冯毅被诛,广陵已平,边境安然无事。”

    谢太傅强压住心里的惊骇,快速浏览起那沓帛书。

    王家父子的确要冯毅谎报边情,以此为借口不听李勖调遣,字里行间也暗示过冯毅,若是必要之时,也可与燕人联络,一切只求保全。

    不过,他们的措辞极为谨慎,这些话也只能算是克制的暗示,这么厚厚一沓帛书,并没有哪一张确切记载了冯毅与燕人的往来勾兑,若是按照大晋律定谳,也不能判他们一个私通敌国之罪。

    可是李勖冯毅投敌,那他就是投敌,死人的嘴无法做出任何反驳。

    “你们既然已经安排妥当,还来找老夫做什么?”

    他既然能将这些事掌握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监视不止一天。

    这般周密部署,自己竟然丝毫都没有察觉,谢太傅心里有点发凉,出口的话听着也凉。

    孟晖笑得恭谨,“将军早就吩咐过,后方之事全凭太傅做主,人只是将这些都呈给太傅,至于太傅如何决断,人莫敢不从!”

    “是么!”谢太傅一声冷笑。

    孟晖深深一揖,“自然,将军还有一句话要人转达太傅。王家所以未能成事,皆因我们发现及时,可事虽不成,心思还是动了。有些心思是不能动的,只要动了,那便罪该万死,一日不能将他尽除,一日不能安心。”

    谢太傅一怔,一时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女婿倒是比两个儿子更懂得他的心意,与他也算是半个知己。

    “将军还”,孟晖觑着他的脸色,又心地补了一句,“王家毕竟是姻亲,可以留舅父和表兄弟一条性命,不过此事暂时还是不要让夫人知晓,夫人”

    “这个不消他!”谢太傅骤然打断孟晖,“老夫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心疼!”

    李勖这子分明是想下死,他怕阿纨日后埋怨他,便将刀硬塞到了岳父里,要岳父替他背负这个恶名。

    谢氏上一代的姻亲是何氏,谢太傅这一代是王氏,到了阿纨这一代,却是个连阀阅都没有的寒人,也许就在不久的将来,天下人也会称他一句彭城李氏。

    现在,为了这下一代的姻亲,谢氏不得不与何氏、王氏都做个了断。

    李勖亲口承诺,要许谢氏一个例外。果然,承诺是有条件的,他要绝对的忠诚,要谢氏与其他士族做一个彻底的切割。

    “多亏阿纨的母亲去的早啊!”谢太傅心里想,“阿瑾,你若是还活着,见到今日的局面,恐怕是生不如死。”

    老人家就此沉默下去,袅袅烟气里凝重不语。

    孟晖也噤了声,垂着首,耐心地等着谢太傅下令。

    禁卫军已经提前在诸县府衙和各家宅邸附近埋伏好了,午时三刻,只要那些人稍有动作,禁军的刀剑就会教他们人头落地。

    除非谢太傅还有其他打算。

    “现在是什么时辰?”

    半晌后,谢太傅开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