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第06章
阿筠几乎是原话转述,完之后未免有些心虚。将心比心,设若换做是她,如果看见夫君送了这么一个呃,奇怪的东西给自己,还要自己夜夜伴它而眠,能欢喜才怪。
可郎主似乎不止是对这个怪东西的安眠功效信心满满,还对娘子对这东西的喜爱程度寄望甚深。
他特意嘱咐,“我走之后,头前几日她必定悒悒不能安枕,可将此物秘密安置于床帷之后,言语略做提示,她见了必定惊喜。”
虽是主命难违,可阿筠和阿雀二人私下里一合计,都觉得此举有些欠妥。
万一没有惊喜,反倒成了惊吓,那可就遭了!
韶音得了两个婢子好心提醒的一句“您可千万别害怕”,心里的期待反倒愈发盛重了,一刻也等不得,紧着催促:“知道啦知道啦,还不快去取来!”
阿筠阿雀进了西序,一个擡着头,一个擡着脚,一道将那东西给擡到了韶音面前。
偷眼看去:果不其然,娘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看着这人模人样的东西睁圆了眼,整个人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阿雀扯扯嘴角,强笑着给李勖找补,“娘子别嫌这个丑,郎主也是好心,他还特地给这个准备了两套皮子,是夏日里用丝的,冬日里用毛的,冷暖皆宜!您摸摸看——欸?娘子,您怎么哭了?”
阿雀以为韶音是被丑哭的。
任哪个女郎看见这么一个四肢头脚俱全且一人来高的人形隐囊都会被丑哭,娘子那么爱美,哭了也不算奇怪。
“要不然把它擡下去?”就算韶音不哭,阿雀瞅着那人形隐囊也觉得瘆得慌。
阿筠偷偷横了她一眼,转而安慰起韶音来:“郎主只是想的周到,未必会耽搁到冬日才回来,我们虽不懂行军作战,但是私下里议论,都觉得这场仗很快就能结束。指不定还没入夏,您就重回建康了,往后往后或许就再也不会与郎主两地分隔了。”
韶音听出了她这后半句话里面意有所指,摇头道:“我若是想做皇后,也不必嫁他,直接嫁给陛下表兄岂不更便宜?”
阿筠不敢接这话,只为她轻轻擦拭眼泪。
“这场仗只是个开始,他不会止步在建康的。”韶音从她里接过帕子,眸中的泪还星星点点地闪着,唇边却又扬起个微笑,近前摆弄起那隐囊来。
阿筠有些看不懂她的心思,不知这个含着泪的微笑是欢喜还是难过,“若果真如此,娘子会怨么?”
韶音偏头看她,“你觉得呢?”
阿筠一下子红了脸,“婢不知道。”
韶音幽幽道:“等你们也有了心上人就会知道了,把这个擡到榻上,都下去吧。”
这夜的月色很亮,灭烛后床帷内依旧盈满了清光,那个和李勖几乎一般大的丑东西就静静地躺在身侧,一样的长胳膊长腿,只是顶着个没有五官的光秃秃大脑袋,任谁第一眼看到都得跳起来大赞一声诡异。
韶音瞅着它,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都已经记不清是哪日的事了,他一躺下来就控诉她夜里特别能抢被子,一滚身压到身下,拽都拽不出来。
她当时便附在他耳畔玩笑道:“你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只能抱着被子,若是李郎能夜夜枕席相伴,假以时日,我这毛病自可不治而愈!”
他当时什么都没,只是回身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还奇怪,这人今日怎么这么禁得起撩拨,如今想来,也许他在那时就已经在琢磨这个馊主意了,也亏他想的出来。
韶音试探着将头枕到丑东西的一条胳膊之上,搂了搂,竟然还挺舒适,想想便给它取了个名字,就叫李二。
“李二李二,你自己,我该不该怨你?”
韶音抱着李二喃喃自语,李二拥有和那个远在建康的本尊一样的美德,安静而有耐心,极为善于聆听。
韶音得不到它的回复,只好自己回答自己,“有什么好怨的,你不就是爱他雄心勃勃么?他若是能安于建康的富贵荣华,那他还是他么?”
李二靠起来软绵绵的,无声地吸收了一片潮湿的眼泪。
韶音领了它的情,不去想此时此刻或许正在进行的激战,也不去想旷日持久的分别到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假装李二就在身边,只想着李二这个人,靠在它臂弯里安心地睡去。
韶音不知道,她心里那座漏刻还是计错了时间。
袭击的要义在于快,只有足够快才能密不外泄,打对方一个措不及。
她以为他才抵达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她以为激战正在进行时,这场战斗已经结束。
韶音梦里的时间才是对的,她在梦里看见了李勖,他一个人伫立在华丽而空阔的太极殿里,显得有些孤独,光可鉴人的地砖倒映出他高大的背影,那只象征着无上权柄的九龙御座就在他身前。
韶音看到不到他的面孔,但是能猜测出他的表情,他会抿着唇,一如沙场临敌。
李勖的确如此,他此刻也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这场仗赢得太容易,除了在吴会通往建康的必经之路方山津遭遇过一次像样的抵抗外,余下城关几乎兵不血刃就轻而易举地攻破,军队抵达中皇堂时,台城已不打而溃,何穆之望风奔逃,在西明门外被上官云擒获。
太过顺利的征程犹如蔗浆,甜则甜矣,失却了咀嚼的快感,总教人心里不大痛快。
李勖沉着脸走在台城堂构辉煌的华屋飞甍之间,目之所及,处处皆是金铺玉舄、脂粉流腻。来不及逃走的宫娥彩女瑟缩在御道两侧,有的才从御沟里爬上来,都睁着一双双惊惶的泪眼,看着这位一身杀伐之气的冷面将军一步步走向太极殿。
她们大部分都是没有来得及撤走的永安帝宫人,少部分是随何穆之而来的荆州姬妾,昨日里还有新贵和遗赘的区分,不过一夜之间,她们又都沦落为一样的阶下囚。
听这个新打进来的人叫李勖,他没有放纵将士烧杀淫掠,宫人们的哭声便渐渐落了下去,有经验的老人已经暗暗猜测起新朝后宫的安置。
那几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大约还是得意的,无论这台城的主人是永安帝还是郎君,是何穆之还是这位李勖,不论他们是窝囊昏聩还是雄才大略,铠甲一卸,都是七情六欲样样不少的凡人。
老宫人在繁华深处活了一辈子,早就看明白了这世道的变化,天下再怎么走马灯似地一场接着一场地厮杀,宫城里永远都是莺歌燕语,歌舞升平。
外头打的是什么,争的又是什么?富贵温柔乡!这就是权力争夺的终点,老宫人自谓早已站在了这个终点上,因而也就看透了什么叫做权力。
太极殿沉重的殿门暂时阻隔了宫人们窥探的视线,他们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殿中的情形,李勖大概也与何穆之一样,已经迫不及待地升上御座,提前感受起君临天下的快活了。
李勖止步于御座之前。
只要再迈上几级丹阶,他就能坐上那个位置,俯视整个恢宏的殿宇,将这座南枕秦淮北依玄武的华丽宫城据为己有。离宫别馆,鹿鹤苑囿,临春,结绮,望仙,华林整个建康的亭台楼阁都可以是他的,整个江左的川原山麓也可以是他的。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许多来不及实施的设想都可以一一实现,许多应该兑现的承诺都可以成为现实。
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他就可以日日守候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将孩儿养育成人。
那北伐呢?
北伐也可以不急在一时。
长江自三峡出,将整个中国划分南北,倚仗这道天险,只要做个中上之君,江左膏腴之地自可再延续几百年的繁华富庶。
若是还有进取之心,大可登基之后再图中原,人生苦短,刀剑无情,若是征伐一生而一朝折戟,岂不辜负了大好年华,也辜负了她的等待。
李勖仿佛听见那个金灿灿的宝座正用苍老而充满魅惑的声音召唤他坐上去。
何穆之不堪一击,建康城里最危险的敌人在这里。
他心底最深处的欲望,它都知道。
它甚至搬出他最爱的人,试图用她来服他。
阿纨,他的阿纨李勖在这一刻忽然想起分别时那个泪流满面的笑容,她不等他凯旋,只等他平安归来。
她在做什么,服药之后可减轻了几分怀孕的辛苦,看了那物件之后可还喜欢,这会儿已经安然入睡了么,还是依旧辗转难眠,正在为他的安危而揪心不已。
李勖捂住胸口,那个五彩囊正在铁甲下最柔软处发烫。
她看向他的眼神也常常是发烫的,她怜惜他,爱慕他,也宽纵他,她是他的女人,又像是他的女儿和的母亲,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那么明白他的心意,哪怕他总是辞不达意。
他想,这一次,她还是会宽宥他的。
太极殿的大门再次敞开,比预想中的要早上许多,那个高大威严的男子毫不留恋地走下丹墀,御道上目不斜视,一身冷硬的甲胄随着步伐发出铿锵的肃鸣。
宫娥们鸦雀无声,看着他在尽头翻身上马,星奔电迈,穿过九重宫阙,直奔天边那颗微微放亮的启明星。
老宫人满心疑惑,等到人走远了,一齐往殿里看去,都惊得不出话来:那一方精雕九龙、细刻云雷,安稳地承托过江东八代君王的宝座已被利刃劈作两截,断茬光滑齐整。
“封锁库房,清点文册,接管府署和军队,将逆党全部投入丹阳府牢留待审后发落,全郡戒严,若有趁盗匿劫掠者,杀无赦!”
李勖将命令传下去,特地嘱咐上官云派个可靠的人看守谢宅,务使府中秋毫无犯。
在离开建康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便是亲自见一见何穆之。
上次见到这位目下无尘的何郎还是在谢府,这次相见则是在禁中尚书台。何穆之还没来得及换下衮冕,除了神情略显狼狈外,整个人倒是依旧仪表堂堂。
李勖教人松开他,请他坐下话。
何穆之还算不卑不亢,理了理衣袍,一开口便道:“听闻十七娘有了身孕,还未来得及向你们道喜,李兄勿怪。”
李勖顿时笑了起来,“你不必搬出我的夫人,看在你父亲的分上,我也不会杀你。何公北伐未竟,令人遗憾,我虽无缘与他一见,却一直都很敬佩他。召你来,实在是有些不解之处,希望你能为我解惑。”
何穆之有些戒备地看向他,“何某知无不言。”
李勖想了想,尽量挑了个委婉些的法,“我实在好奇,你下有一万甲兵,还有汪道铎、岳震、陆琦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将,明明有一战之力,为何选择不战而逃?”
何穆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最终冷笑道:“何氏的根基在上游,我知道守不住建康,不如早些撤退,免得造成不必要的伤亡。既然棋差一招,为你所擒,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如此折辱于我。”
“既然知道守不住建康,当初为何还要发兵?据我所知,阁下的叔父何冲一直都反对你起兵,汪道铎也曾数次好言相劝,你为何不听呢?”
“你到底想什么?”何穆之再也笑不出来了。
李勖一摆,“你别紧张,既然你不愿意这些,咱们就家常。听你父亲早年间征战在外,你一直留在家中,是由母亲带大的,我的对么?”
“李勖!”何穆之忽然跳起来,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何穆之确有偷生之意,可你若是想就此侮辱我,那便一刀杀了我吧!”
他气得青筋暴跳,话时整个人微微发抖,鼻孔张了老大。
李勖没料到他会这么激动,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上官云附耳道:“主公不知,他是营妓所出,向来忌讳旁人提他母亲。”
“哦,原来如此。”
李勖了然,看向何穆之的眼神多了一丝同情。
“是李某失言,没有别的意思,何郎误会我了。”
实在是没有折辱他的雅兴,不过是即将为人父,于是便有些好奇虎父如何能生出犬子,想着提前了解一二,也好引以为戒。
何穆之虽然不甚配合,这番谈话倒也有些收获。
李勖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常年征战在外,孩儿缺少父亲的教导,会不会不肖不贤,或是有什么性情上的缺陷。
从何穆之身上看,母亲的作用显然也很大。
这么一来,李勖反倒稍稍放下心了。
他的阿纨勇敢果决,聪颖过人,必然能将孩儿教导得很好,只是要辛苦她一人身兼父母,代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履行职责了。
理虽如此,李勖其实有点想象不出来韶音做母亲的模样,脑海里刚一浮现出一大牵着一的画面,就觉得有些不忍。
她其实很爱撒娇,他不在家,她反倒成了旁人撒娇的对象,李勖想到这里,先前的慈父之心烟消云散,竟然有些忌恨起还没出世的孩儿了。
他心里滋味复杂,胸中盘桓着一股郁郁之气,没有兴致再谈下去,挥教人将何穆之带下去。
何穆之满怀忐忑而来,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后,又随随便便地被打发走,他回去枯坐了一夜,将李勖问话时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回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想报迎亲那日的轻慢之仇,所以要将自己一点点折辱个够,什么时候心里痛快了,什么时候再将自己杀了。
他长叹一声,取出随身携带的帝王起居注,将这一笔添入其中,末尾自评道:“帝宁死不辱。”
李勖得知何穆之自杀的消息时,何穆之的舌头已经缩不回去了,他用腰间的帝王蟒带悬梁自尽,彻底结束了荆州何氏的皇帝梦。
李勖发现自己的确是有点搞不懂这位何郎的心思,已经允他不死,他为何还要自寻短见?既然连死都不怕,为何又不敢应战,他怕的到底是什么?他看起来也是个明事理之人,之前满腹雄心壮志,怎么一到建康忽然就鼠目寸光了,难道是建康的风水有问题?
这些疑惑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成为李勖心中的未解之谜,直到他经了更多的事、见了更多的人,乃至于成了一位用心良苦的父亲之后,才渐渐地解开了这个谜团。
此时此刻,他沉默了好半晌才道:“以南郡公之礼发丧,棺椁随军运回荆州,葬入何氏祖坟。那几个老将都留着,实在不愿归顺就放回去做个庶人。看好荆州的军队,愿意留下的整编入伍,不愿意的各自发放一笔安家钱,教他们回乡种田。”
“何穆之的亲兵如何处置?”
这些人一得知何穆之的死讯便拥到中皇堂门口闹事,有两个想要趁煽动哗变,幸亏被丁仲文及时拦阻。
“有多少人?”
“回主公,一百二十人。”
李勖眉心微凛,指腹在环首刀的革鞘上掠过,淡淡道:“杀了,人头悬在城门上,以儆效尤。”
无能之辈窥视九锡,扰乱社稷,也该付出一点代价。
建康大捷的消息传遍吴会已是三日之后,韶音和谢太傅则提早两日就已知晓这个喜讯。
李勖打建康带了两千人,打完之后还剩八千人,留了三千交由丁仲文统率,命他与谢太傅接应,一切遵照谢太傅的意思行事。
谢太傅在会稽坐得稳当,一点都不着急回建康。
督府这几日不出意料地车马盈门,何氏乱了一场,朝中已有多个要职空悬,待到帝驾重回建康,这些职位必然要一一填补。
是以,门路必得提前走起来,等到回去再走就晚了。
韶音冷眼看去,这几日的车水马龙大多是流向自己这里的,也有很可观的一部分流向了王氏、庾氏、郗氏这几家,甚至还有一部分流入了孔氏的大门。
这些人的心思倒也不难猜,一来是孔家与李勖走得颇近,在收缴罚没田产僮仆一事上算是立了功,二来是孔继隐视金钱如粪土,早早便将老宅献出来,充当了永安帝的临时行宫。
这些日子以来,行宫中的一应花销都由孔家慷慨承担,颇有些“这日子不过了”的豪爽大气,孔夫人气得嚎啕大哭,直孔继隐要死,孔继隐则笑着,“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夫人真是妇人之见,财物算什么,过些日子你就明白为夫的苦心了!”
韶音听人回报这些事,只当是闲暇时的一乐,并未往心里去。
孔珧是讨厌,可也只是讨厌而已,那次被王微之五花大绑到驿舍门前,这教训已经足够了,他们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不扰乱法纪,韶音也懒待理会他们。
可是谢太傅却似乎另有打算。
他老人家这些日子一直都住在都督府,日夜打理政事,宵衣旰食,劲头十足。
韶音心热之余也忍不住挤兑他,“若是三公九卿皆如阿父一般勤政,咱们大晋也不至于乱成一锅豆粥。”
谢太傅咳了一阵,答话难得坦荡:“做佃农和做田主岂能一样?少得了便宜还卖乖,为父早就不理庶务,为了你们这般卖命,你还要如何?”
“阿父辛苦!女儿给您捶背!”
谢太傅笑呵呵地由着她伺候,正好直起背歇歇眼。
庭中几只仙鹤在春光里悠闲觅食,老鹤也不知是寻到了草籽还是虫,径直往那只已经成年的幼鹤嘴里塞。
谢太傅有滋有味地看了一会,忽然道:“回到建康之后,派人去京口将你舅姑叔一家接来。”
韶音停下里的动作,“没这个必要吧?阿父有所不知,存之与他们并不亲近,那一家老也没拿他做一家人看待。四娘和李勉倒也都是不错的人,可荆氏之妹是赵勇的弟媳,她一双儿女都死在存之里,这个疙瘩永远都解不了!如此还要强行凑到一起,反倒不美,还不如各过各的,再,我已留人在京口照看他们,他们衣食用度都不缺的!”
“你这些我都知道!”
谢太傅听女儿噼里啪啦一通道理,知道她是实在不情愿,因便笑着给她道理,“你夫君若一直都是个方伯,你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你要知道,建康这一仗打完,他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你们,有些事,你不愿意做也得做。你接那一家老回来,也不是为了教他痛快,而是为他减少麻烦。”
父女俩正有来有回地话,谢五打外边进来,递上来一只封检。
“禀太傅,人已经找到了。”
韶音狐疑地拆开封检,只见里头写的是一个人的宗系牒谱:孔继显,圣人第二十四代孙,现居盱眙,务农为生
“阿父找这个人做什么?”
谢太傅打发了谢五,回头朝着女儿意味深长地一笑,“咱们大晋的奉圣亭侯一直空悬,这回大乱初定,也该封一封,孔继隐身为圣人后裔,若是得知此讯,必定感激涕零。”
韶音恍然大悟,阿父这是杀人诛心啊。
那孔家上蹿下跳,图的不过就是一个爵位,他老人家可到好,不声不响地寻了个孔继显来,孔继隐知道了怕是要吐血。
韶音有些好笑,又觉得此举太过了些,忍不住柔声劝慰:“阿父!女儿从来都没把孔珧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私德有亏而已,咱们何必为了这么一件事赶尽杀绝?岂不闻汉景之言,’罪大者罚重,罪者罚轻’,她所犯之错甚,您这般施以重罚,连累家族,是不是有些欠妥?”
“这你就错了,韶音。”
谢太傅甚少唤韶音的大名,这般称呼,不由得韶音不心神一肃。
“孔女之错确实事,可他们孔氏的心却大的不得了!孔继隐揣测出存之的意图,趁着他与谢氏矛盾之,献粮草、献马匹,又怂恿女儿投怀送抱,你以为他意欲何为?他这是想取我们谢氏而代之!”
谢太傅着已经阴沉下脸,韶音还从未见过阿父这般的杀毕露。
“好在,他未能成事。”
谢太傅将过往那些惊心动魄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瞅着女儿发呆的脸,语气讥诮道:“若是他真成了,对你、对咱们整个谢家,绝不会留一丝情面!我儿记住,有些心思是不能容他动的,一旦他动了,你就要将其一击毙命,教他永世不得翻身!”
韶音张张嘴,半晌都答不出一个“是”字来。
她亲杀司马德明时、设计王微之时,都曾感受过什么叫做物是人非,身不由己,可阿父的这番话仍旧教她心中震动。*
连刑罚都只是论迹不论心,权力之争却残酷得连人的心都不放过,只要动了心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折中的余地。
“好了,你还在孕中,不要思虑过多,阿父的这些,你记住就好。回到建康之前,你只要顾好赈灾之事即可,别的事不要你操心。若是再有余暇,也可多往府署走动,吏员中有许多踏实能干之人,只是苦于出身没有升迁的会,你若能发掘他们,他们必当感激涕零。”
谢太傅缓了声音,交待了一番话后便打发女儿回去。
韶音出了议事堂的大门,意外地见到孟晖匆匆而来。
他如今是右卫将军,谢候走后,左卫营也暂时交给他掌管,是实际上的禁军统领。
孟晖见了韶音急忙行礼,“见过夫人。”因交道颇多,又是温嫂之侄,孟晖起身后又问了一句,“夫人近来可好?”
韶音笑着颔首,“越明怎么来了,可是禁中有事?”
孟晖一笑,“禁卫六军,十营九空,属下这些日子新招募了些,涉及粮饷职田等事,特来向太傅禀报。”
韶音看见他里握着一沓帛书。
“哦,这是明细帐目。”
孟晖朝着韶音举了举。
“既如此,孟将军快进去吧。”
韶音亦对他报以一笑,擦肩而过时,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