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第章
何宪一张脸早就红透。
何冲心下甚慰,拔步便走,一股风似的,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何宪偷偷看了一眼身旁高大的男子,在他看过来时,慌忙又垂下眸去,心中已印下一副轩昂眉宇。
“你想学骑射?”
他竟当先开了口,嗓音浑厚而不失清朗,是一种极富男子气概的动听。
“嗯。”
何宪低低应了一声,耳畔除了这男子的余音,只有自己砰砰的心跳。
她本非忸怩女子,在他面前竟是羞得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不出来。
李勖点点头,忽而高声道:“上官云,你过来!”
上官云在一旁看得正起劲,闻声呲着牙一溜跑近前,“主公何事唤我?”
“女郎想要学习骑射,你要耐心教导,不可使她有丝毫闪失。”
“诺!”
上官云眉飞色舞地领了这件美差,转头与脸色难看的何宪道:“女郎放心,人的骑射之术和我们夫人一样,皆是出自我家主公亲传,保管教您满意。”
何冲在前头悠闲地喝了两盏茶,琢磨时候差不多了,这才翩然回返。
李勖大步迎上来,老远就指着他笑,“你可是教养了一个好女儿啊,胆识过人,巾帼不让须眉!”
何冲大喜,隐约觉得这话有点不太对劲,先前还是一口一个何公,怎么这会就一口一个“你”了。
“哪里哪里,将军谬赞了,能得将军青眼,是女的福气!”何冲只当他是草莽出身,偶尔礼数不周,并非有意而为。
话间忽然瞥见亭中一张紧绷的脸,何冲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再瞅李勖满面春风,不由心下生疑,目光在女儿和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李勖眸光湛湛,“我亦将为人父,可惜尚不知孩儿是男是女,若也是个女郎,还要像你讨教教子之法!”
“哦岂敢、岂敢!原来尊夫人有喜了,那便恭喜将军了!”何冲有点不明所以。
“我与你一见如故,又得你盛情相待,无以为报,不如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何冲惊讶极了,自己想要当他的岳父,他却是想做自己的老弟?
这便是没有看上自家爱女,结义倒也算是退而求其次,只不过他顿了顿,有些迟疑道:“这恐怕是折辱了将军!”
以李勖如今的身份,距离大位不过一步之遥,何冲如何敢承他唤一句兄长,是以这话便答得为难。
“诶,老弟莫要客气!”
这年轻人着话,一只力道十足的已经拍到了他肩上,“你若不弃,咱们二人日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何冲被他拍得麻了半边,好半晌才缓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便依兄长所言。”
李勖面色和悦,语气亲热道:“多谢老弟的良弓,告辞!”
上官云已经有点喜欢上荆州了,地灵不灵暂且不论,人杰比比皆是,教人日日开怀。
李勖袖立于他身前,曲江楼上极目骋怀,将荆襄九郡尽收眼底。
整个荆州形如一颗巨大的心脏,跳跃在华夏腹心之地,北带强胡,西邻劲蜀,经略险阻,周旋万里。江、汉、湘、洞庭四水犹如动脉,运南楚之富,输鱼杞之利,攒得一方物阜民丰,甲兵资实。
李勖顺着长江遥望建康,忽然道:“换做是你,据有这么一方雄土,可会想着造反?”
上官云被他问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才嬉笑道:“那得看主公在哪!主公若在荆州,上官云随着您造反,若是主公做了皇帝,上官云就为您守土,哪个敢造反,一枪挑了他!”
“油滑!”李勖微哂,继而正色道:“荆州这块地界,居上流之重,可固东南,据襄阳之险,可图关中,实是用兵之国,任谁镇守此地,都难免会生出窥窬之志。”
上官云心里一动,“何冲百般讨好,是想教主公对他放下戒心,早日撤兵离去。”
“不错”,李勖颔首道:“他心里不踏实。”
“他怕主公不教他当这个荆州刺史!”
“他如今可是刺史?”
“这”上官云一时语塞。
何冲为何穆之排挤,既没有袭得南郡公的爵位,也不是荆州刺史,如今只担着个主簿的名头,与他平起平坐的还有司马、别驾、参军、长史和一众太守,有些人论职位还应排在他上。
可是何穆之死后,荆州旧人仍以何冲马首是瞻,足可见何氏在荆州根基之深。何威的余威荫蔽了一个不肖儿,还可以再荫蔽一个平庸的阿弟。
“那他是怕主公撤换荆州旧人,将他架空?”
“荆州内怀百蛮,外阻胡寇,这些人多有战功,且对敌经验丰富,没有合适的理由,不能轻易撤换,否则必然激起动乱。”
“那他到底在怕什么?三番两次讨好于主公,却又不敢明,实是奇怪!”上官云有些想不明白了。
“我若是将荆州分了呢?”李勖的语气像是在问上官云,更像是在问自己。
“那么主公会分荆州么?”
“不会!”
韶音答得斩钉截铁,“阿父这个主意,存之一定不会同意!”
自冠带渡江以来,大晋沿袭孙吴旧规,置朝廷于下游扬州,限江自保;寄荆州为外阃,在上游阻挡胡兵。
久而久之,荆州地广兵强,内府充实,足与扬州相抗,因此历次内乱无不启自荆州。
可即便如此,荆州也不能分就分。
荆州弱则国祚危,荆州强则社稷乱,二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能听任荆州自成国度。
韶音相信,李勖绝不会为了眼前之利放弃长久之安。
谢太傅心里默默一叹。
爱女脸上一派明媚,两只大眼神采奕奕,懂得天下大事,却不懂得忖度人心。
这么多年过去,荆扬对抗几乎成为死结,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就是人事任命。
要么联姻,要么以宗室出镇,这也只能济得一时,久之必乱。
李勖的亲信之中没有一个是他的血亲,既无宗室,那就只好联姻。
可谢太傅不想教他联姻,于是便想到了一个法子:将荆州一分为三,彼此牵制,永绝后患。
何威旧部虽心向何冲,可若是能从一郡太守跃为一州刺史,又有几人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
因此,分荆州之计实为上策,可行。
谢太傅的案头还放着一封荆州来信,李勖对他拟定的朝官人选不置可否,只要朝廷继续留在会稽,建康事暂委六郎,回京之日容后再议。
“你看看吧!”
谢太傅将信递到韶音面前,看着爱女微蹙的秀眉,忍着没将近日的流言出口。
李勖滞留荆州,不光是何冲不安,谢太傅心里也不安生。
“哼!他有功夫给您寄信,却没功夫理会我,我生气了!”
她生气的理由竟然是这个,谢太傅听得直摇头,这孩子对别人灵古怪,对上李勖就成了实心眼,自己怀有身孕,郎君息战后却迁延不归,她竟一点都没有多想!
“阿父为何这般看着我?”
她还好意思问。
谢太傅烦乱地挥了挥麈尾,“为父不想再看见你了,快回去养胎吧!”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您私底下做的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您教孟晖做了什么,我现在全都知道了!我也并非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您与舅父之间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何要隐瞒于我?”
果然,黑锅还是扣到了自己身上,谢太傅气得七窍生烟,她还不是感情用事的糊涂虫,难道李勖是?
“你快些走吧!”
老父亲这会儿不想再听爱女半个字了,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还是又嘱咐了一句,“你那师父已四年未见,人心易变,自己多留意些,莫要交浅言深!”
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人又回来了。
“还有何事?”
谢太傅埋首文牍,懒怠理会。
“为何不能迁都到荆州去呢?”
韶音为这个突然之间涌上心头的绝妙主意击节赞叹,夺过老父中的羊毫,双眸亮晶晶地望过去,殷殷盼一句夸奖。
谢太傅哑然失笑,“荆州兵冲之地,如何能做国都?若是胡人打过来,连一个缓冲之地都没有,国家岂不一战而亡?”
“那不正好?没了缓冲之地,正好发愤图强,一鼓作气打过江去,收复中原失地,一统天下!”
这又是只有年轻人才有的激进心态,谢太傅一把抢回毛笔,摇头道:“儿的容易,你以为打仗是儿戏?豪言谁都会,有几人能够做到?”
“别人或许不能,存之一定可以!”
“那也不行”,谢太傅拉长了声音,不想再答对女儿的异想天开,敷衍道:“岂不闻’黄旗紫盖,运在东南’?建康有龙气,我儿不懂。”
“什么龙气?龟缩江左,龟气罢了!”
韶音这回真的生气了,走得步摇铮铮、环佩铿锵,徒留谢太傅一人哭笑不得。
“勖兄谨启”,提笔落墨,雪白的绢帛上已印下四个矫逸字,韶音要将迁都之计与李勖,料他必会懂得自己的心意。
“秦据咸阳,汉都长安,无一不是用兵之地,财赋只在其次。荆州虽是兵冲之地,可土阔千里,外带江汉,内阻山陵,又有江陵、武昌诸多雄郡,岂无一处可以安都?阿兄细思之。”
正事叙罢,韶音咬了半晌笔杆,又写道:
“李二实丑,我甚是不喜。凝光师父日前到府,备前事,果然如兄所言,彼武非舞,思及从前困扰苦闷,诚可笑也。故人重逢本是喜事,不知为何,总觉隐约不安,阿父诫我谨慎,兄意如何?近日流言纷扰,谓兄或有两意,虽半字不信,心中气闷酸楚郁郁难消,为之奈何?”
阿筠将信函封好,交由专人送出,不多时,孟晖入府求见,送上一封李勖的亲笔信,另有几只几尺见方的大竹箱。
韶音有点呆,不知道那些箱子里会不会再开出一个李三来,阿雀笑着提醒:“娘子快看信呀!”
侍女们都避到外间去,韶音一个人,在午后柔和的光线里展开他的家书。
“纨妹善毋恙:
近日饮食可香?行动可还便利?身上可有不适?夜间能否安枕?气候虽暖,不可恶卧厌被,心着凉。
愚兄临别所赠之物,妹可喜欢?料想未必,亲你,莫恼。
此身无可二分,心实愧疚,既在关山之外,唯盼丑物解得三分孤寂,代愚兄伴随身侧,寸步不离。此亦一重痴想,纨妹见笑。
此番淹滞荆楚,信实有因,妹日夜思念,兄岂能不知?愚兄无时不想早日归家,非不愿也,实不能也。
或有流言,三人成虎,妹冰雪聪明,必不肯信。
然怀孕已苦,兄又远在千里,妹心中必有无限酸楚,因怕岳父猜忌于我,竟无一人可诉。
愚兄每思至此,心如刀绞,苍天何厚于我,何薄于妹!
纨卿须知:你心所想,亦是李勖所想,而李勖之心,除却纨卿一人,岂有第二人可懂?吾与汝两心相知,虽山河万重不可阻也。
重逢之期不远,相见之地,未必建康。
兄有一策,关乎国都,料岳父不能首肯,纨妹助我,若见阻碍,可依计行事。
此事绝密,期日以前,你知、我知、岳父知,三人而已。
襄阳毗邻胡地,草市售有干酪,臭味浓郁,甚合纨妹口味,随寄一箱,一次不可多食。
另:不可舞,不可酒,不可贪凉无度,诫之!
亦不可咬唇,不可流泪。纨妹一笑,皎若明月,兄甚爱之。
亲你万遍。
愚兄勖顿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