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第0章
分窗弦月半,透纱晚风轻,正是虫鸣螽跃的江南暮春之夜。
会稽都督府的卧房里静悄悄的,半透明的床帷被微风掀开一角,榻上美人呼吸绵长,熟睡正酣。
一道黑影贴着窗纱游走,沿着光可鉴人的梨木地面蔓延过来,无声滑到罗帷之上。
睡美人毫无察觉,她身侧躺着一只怪模怪样的人形隐囊,隐囊腰间缠着一柄金光粼粼的软剑,美人一只羊脂玉轻轻搭在上面。
黑影盯着那柄软剑,伫立了许久,恋恋不舍而去。
“你去哪了?”
蒜子闪身回房,正对上凝光一张冷脸。
“你放心,你那汉人徒弟如今还活的好好的,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去看看咱们慕容氏的旧物。”
蒜子胡语的语调流畅自然,全然不似汉话时那般生硬。
凝光恼怒地斜了她一眼,心探出头去,左右察看,确认没有人发觉,这才重新闩了门,走回来低声警告道:“你以为这是哪?这里是李府!前后都有北府军把守,你给我心些!”
“原来你也知道这里是北府军的地盘,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蒜子响亮地嗤笑一声,人往床上一倒,“若不是你信了王氏的鬼话,咱们也不至于到这来!我早就过,汉人的话不能信,他们诡计多端,没有信义可讲!”
按照约定,凝光二人进入李府之时,庾、孔、陆、张几家就该同时攻打各地府署,而王氏则应率领部曲直接围攻都督府,凝光二人趁挟持谢韶音、诛杀谢津,双方里应外合,以会稽为据点,进而占领整个浙东。
可是到了约定的时辰,街衢却正常得反常,侍卫依旧有序巡逻,贩夫走卒和远近民户如常过午,一点要乱的迹象都没有。
蒜子察觉出不对劲,及时闯入内室,以碎盏提醒凝光,凝光这才没有下。
二人在谢女面前极力伪装,关起门来回想都觉得后怕:万一当时贸然动,即便是里有谢韶音为质,仅凭她们二人之力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
可要王氏是戏耍她们,凝光也不肯信。
“一定是中间出了什么纰漏,高陵侯若是出卖了我们,我们活不到现在。”
王家九郎那张如雕如琢的面孔自凝光心头一闪而过,她直觉此事与他有关。
“还能有什么纰漏?不过是那群窝囊废胆怯罢了!”蒜子呼地坐起身来,恨恨道:“我下午已经出去打探过了,如约起事的只有顾、张几家姓,其余各家都做了缩头乌龟!王珏那老乌龟如今已被谢津软禁,再也翻腾不出什么浪花了!”
蒜子到这里顿了顿,神情转为阴狠,“依我之见,与其在这里空耗着,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将谢女和谢津都杀了,咱们轻利脚逃命去!”
“不行!”
凝光断然否决,皱眉道:“你要知道,咱们隐姓埋名渡江,不是为了挑起晋和燕的战争,而是为了挑起晋的内乱,让它自顾不暇!”
江左士族内战内行、外战外行,本来无需外力推波助澜,他们自己就能斗个不亦乐乎,可是自从李勖横空出世,局面陡转。
一众士族被他收拾得落花流水,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再这么发展下去,晋难免有主威独运的一日。北府武将本就能征善战,这样的人一旦主政,自是不同于软弱文士,真到那个时候,燕就危险了。
一想到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汉人武将,尤其是他那双看人时当先锁定咽喉的沉沉双目,凝光便恨得牙关咯吱作响。
她永远都忘不了沉香林中李勖残忍杀害鲜卑人的一幕,恨不能将他五马分尸。
所以,谢家父女的命暂时还得留着,他们若是都死了,李勖反倒再无顾忌,相反,若是能善加利用,事情兴许还会有转。
蒜子冲她冷笑,“王家没落,庾家、郗家也没好到哪去,这些士族个个都是扶不起的蝌蚪!”她忽然想到这句汉话,将阿斗成了蝌蚪,“谢氏与李勖穿的又是同一条褥子,只怕你是徒有良愿,有身无力!”
“你别忘了,荆州还有个死而未僵的何氏,谢家与李勖也并非铁板一块。”
凝光着,从荷囊里掏出一只瓷瓶扔过去,看着蒜子吞下药丸,又皱眉道:“你在外头还是少话为好。”
蒜子将瓷瓶放到耳边晃了晃,奚落道:“可惜啊,药不够,最多能撑一个月。”
她们的黄发可以染成乌黑,淡绿的眸色却只能依靠这种药掩饰。
凝光一把夺回瓷瓶,神色变得锐利,“一月为期,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会,就把谢女杀了。”
“谢津呢?”
“他?”凝光笑容阴毒,摇头道:“你不懂这些汉人大官,他们的猜忌心都很重。留他一条老命,除非李勖不再续娶,否则,这对翁婿迟早反目。”
窗外明月东移,渐渐没入一片乌云,万户悄然,长江上空偶有几声乌臼夜啼,引得砖缝瓦隙里虫鸣相和。江陵的夜与会稽一样,蠢蠢欲动。
一声凄厉的嚎叫打破了表面的宁静,火把和铠甲汇成数道急流,朝着荆州刺史府骁骑将军下榻之处涌去。
“主公可无恙?属下能否入内?”
上官云在门外焦急询问。
“你进来,其他人退下!”
熟悉的嗓音,异样的情绪,似乎压抑着前所未有的恼怒。
上官云顿生疑窦,挥教其他人廊下等候,自己轻轻推门而入。
只朝里看了那么一眼,上官云整个人顿时化为雕塑,只有两只瞳孔还在不断地放大——严肃威重的主公衣襟半敞、鬓发散乱,整张脸黑如锅底,细看还有几分烙铁之色,而他身前跪着那人亦是衣衫不整,正满面通红地呼痛。
“李将军饶命!”
卢昱捂着胳膊鬼虎狼嚎,一整条臂从肘部起断为两截,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垂着,骨裂之痛令他直欲登仙,若不是畏惧面前之人的一身杀气,早就在地上打起滚了。
“误会、实在是误会啊!人绝无行刺之意,只是倾慕将军的为人”
“住口!”
李勖怒不可遏,这白脸子多一句话都教人恶心,身上被他摸过的地方像是被蛆爬了,洗都洗不掉的秽气。
卢昱也是有苦难言,他几番以言语相挑,对方都欣然相接,他以为对方有意,这才敢更进一步,方才行事之前,也是事先征得了对方同意的!
他当时指着案上那柄窄长如剑的环首刀问,“将军平日里是更习惯用剑,还是用弓?”
李勖回答,“皆可。”
卢昱大喜过望,未免唐突,跟着又问了一句,“那么此次荆州之行,将军可还打算用剑么?”
英俊的将军听了这话,眼神顿时变得晦暗不明,嘴角却勾起一丝笑容,看起来实在是有些风流。
他回答道:“诸公以礼相待,李某安能兵戈相向?卢郎多虑了。”
卢昱心里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还是欢喜更多,当下再无顾虑,三下五除二便要为荆州奉献自身。
——对方果然没有用剑,只用一只就将他的肘捏得粉碎,若非他及时求饶,下一处碎的大概就是咽喉。
“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你也敢肖想我家主公?也不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狗头上簪花——你也配!”
上官云呲着牙乐,对着卢昱一顿拳打脚踢,回头问李勖:“主公,怎么处置他?要不要解回会稽交由夫人查办?”
李勖深吸了一口气,“滚出去。”
卢昱一早就盼着这句话了,没受伤那两腿一臂一时间还有点忙不过来,滚得毫无章法,像是热锅上乱窜的水珠子。
上官云大笑,“哈哈哈!世上竟还有这等事,真是开了眼了!”
“还有你!”
一日不能讨得李勖欢心,何冲心里一日不能踏实。
上官云等人嘴巴极严,几次试探下来,一无所获不,还碰了一鼻子灰。
何冲有心挑明,又怕弄巧成拙,反倒提醒了李勖,这两日颇有些一筹莫展。
陆泰劝道:“前番闹了那么一场误会,他没有怪罪,可见并非心胸狭窄之人。观其所作所为,先是开释荆州老将,后扶何郎灵柩入荆,昨日又亲自到何威公灵前哭祭,即便是虚情假意,也足见怀柔优抚之意。他既不想动干戈,何公何妨示之以诚意?”
“这只怕他不肯领受啊!”何冲想到谢氏,一时忧心忡忡。
陆泰笑道:“何公多虑了!如今大乱初定,建康百废待兴,别看他面上是气定神闲,实则比谁都着急回返,之所以按兵不动,不过是对荆州不放心而已,何公若能教他安心,他自然也会教何公安心!”
何冲因此打消了登门致歉的主意,改邀李勖过府,是有宝物相赠。
那宝物乃是一张弓,柘木为干,角色青白而丰末,胶、筋、漆、丝无不质料上乘,做工考究,除此外再无一丝多余装饰,教外行人看来,颇有些平平无奇。
李勖将*它拿到中,只觉弓身轻稳匀当,微拉引弦,更觉射力劲足,约有两石之力。
他精于骑射,自然识得此物的好处,光是匀称一点就已经十分难得,加之轻盈而力足,称一句宝物也不为过,比起那些华而不实的金银之具,此物的确更得他心。
何冲见状心下大安,又引他到园中空阔之处,指着远处一点红道:“请将军试弓!”
李勖随之望去,只见晴日之下有一银甲卒骑于一匹白马之上,顶上簪着一方醒目的红缨,正绕场而奔。
这靶倒是有点意思,他一时痒,当下便张弓搭箭,瞄住那不断移动的红点,双眸微眯,“咻”地一声,三棱矢离弦而出,红缨应声而落。
那卒一头乌发哗啦啦垂落如瀑,打马近前,娇声唤了一句“阿父”,分明是一位女郎。
何冲抚掌而笑,“将军神射!”
“卒”已翻下马背,立到何冲身旁,粉面匀红,胸脯急剧起伏,喘息仍未定。
何冲看了眼含羞不住打量人家的爱女,笑道:“此乃女何宪,她早就听过将军威名,心中仰慕不已,非央着在下前来一见,还望将军勿要怪罪。”
话音才落,立即有下人来报,言前头有客来访。
何冲只好歉然道:“将军稍安,何冲失陪了,去去就回。”
临走之前,他又特地嘱咐何宪,“你镇日常没有良师教你弓马,今日为父已将良师请到府中,我儿可要虚心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