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113章 第 113 章
    第3章第3章

    府廨安静的书室之中,谢太傅和孟晖的眼睛不约而同地从犀角变成了圆盘,待到韶音条理清晰地讲述完一切,这二人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气,双双如遭雷劈。

    “你——”

    谢太傅指着洋洋得意的女儿剧烈地咳了起来,韶音赶紧过去给他顺气,额上立刻早到了麈尾长柄的狠狠一敲。

    “无知儿!你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老父亲真是为女儿捏了一把汗,这会儿是又气又后怕,颏下一把飘逸的长须都抖得打了死结,“你既已知晓对方的身份,就该尽快告知于我,今日怎么还敢与那胡人一道外出,是想气死我不成!”

    “阿父息怒。”

    韶音揉着额头,轻轻将谢太傅指在鼻尖的扒拉开,“她们若是想下,一早就动了,何必拖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么,她们冲的不是我这个人。”

    “混账,你还振振有词!”

    谢太傅大发雷霆,这一声不光震走了韶音的嬉皮笑脸,连孟晖也被震得抖了抖。

    “无论为了什么,你都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万一”谢太傅都不敢想那个万一,昨夜那番遭遇光是听着就已经惊心动魄,万一韶音没有急中生智、万一哪个侍女起夜撞见了、万一那胡女去而复返哪怕有万中之一的纰漏,做父亲的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若不是顾忌她怀有身孕,谢太傅真想好好教她吃一顿家法。

    “阿父!”韶音自知理亏,抱着谢太傅的胳膊摇晃,“我知错了!”

    谢太傅哼地将臂抽回来,阴沉着脸吩咐孟晖,“即刻去将那两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细作捆了,老夫要亲自审问她们!”

    “不可不可!”

    韶音急忙摆,“阿父听我一言,胡人此行必有目的,也必定还有其他同伙,凝光曾多次以言语试探,暗示我需要往存之身边安插人,我怀疑她们在荆州也有眼线!阿父杀了她们两个容易,可万一打草惊蛇,再想顺藤摸瓜就难了!”

    “荆州?”

    谢太傅眼皮猛地一跳,本就难看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眉心的褶皱堆挤成叠,看着像是口里含了一片恶苦的黄连。

    韶音点点头,“她们不远万里来到江左,多年来隐姓埋名,伺窥探情报,若要运作得当,人数必然不会太少,还会分散各处要地,形成一只脉络分明的,如此才能为燕效力。”

    “我儿会不会想得太多了?”

    “不,我只怕自己想少了!若是前线也有凝光这样的细作,一日不除,后患无穷。”

    韶音心里打定一个主意时,眼神就会格外明亮,像是面可鉴人心的镜子,谢太傅从这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那对吊得七上八下的眉毛。

    女儿没有发觉他的异状,还在继续展示令父亲感到后背发凉的聪慧:

    “若想看清楚这张附着在何处,非得教它动起来不可!我已提前写好了一封伪书,告知那两个胡女,存之迟迟不回师,是因为他还在犹豫,要不要一鼓作气伐燕!燕人夹在秦魏之中焦头烂额,如今最怕的就是我大晋趁发兵攻打它的后方,我放出这么一个大消息,这张必然会动起来,凝光在荆州想必也会忙得不亦乐乎,存之自然会收拾她,至于那个蒜子么,凝光若能将她留下最好,女儿一个人对付她就够了!”

    “阿父?”

    韶音完这一番话,忽然发觉阿父的神色有些不大对劲,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像是闪烁着某种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经她提醒这一声,谢太傅眼中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转瞬即逝,摇着麈尾走到窗边,“也好,就依你之言。不过,那个蒜子绝不能再留在府中。”

    “那怎么行?”韶音有些着急,“我既已知晓她的底细,自己留心防备着,再教人暗中盯紧她就是了。凝光走后必然还会再与她联系,我将她留在身边,也好沿波讨源,万一下游还有其他细作,正好将他们一打尽。”

    “阿父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担忧你的安危。”

    谢太傅缓了语气,意思却是不容置疑,“凝光那里,就照你的安排,至于那个蒜子你打发走凝光后就暂且留在公廨中,莫要再回后宅,等为父回来再与你商议对策。切记,为父回来之前,你决不可任意行事。”

    “阿父要去哪里?”

    韶音皱起眉头,觉得谢太傅的背影有些难以捉摸。

    “答应我!”

    “好吧,我答应阿父。”

    谢太傅满意地点点头,挥教她和孟晖出去。

    窗外翠竹潇潇,甬道两侧间植雪白茉莉和五色芍药,微风拂过,花影扶疏,团团簇簇印在爱女轻盈的鹅黄色裙裾上,软绸流淌,斑耀跃动。

    谢太傅目送着儿辈走入明媚的春光里,一回头,面孔已遮蔽在白鹭洲头那株百年老槐的阴影之下。

    高陵侯接过他带来的那壶酒,揭开壶盖嗅了嗅,先为他斟了一盏,接着又为自己也斟了一盏。

    “姐夫是稀客,算起来已经有几年未曾踏足白鹭洲了,我们喝一盏吧。”

    谢太傅淡淡道:“这酒是为你一个人准备的。”

    高陵侯的悬在半空中,几息后撂下,微笑道:“看来,姐夫今日是要与我心底话了。”

    “那两个胡女,是你派去的。”

    谢太傅平静地陈述,韶音不知道当日王氏串联各家起事的细节,他却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踩着午时三刻的时辰入府,不是高陵侯派去的还能是谁?若是王氏事成,恐怕他和韶音这对父女此刻已成了冢中枯骨。

    “我就知道,你迟早都会发现的,大势已去,再多的作为也是徒劳了!”高陵侯很是唏嘘。

    “王珏!阿纨可是你的亲甥女,她何其无辜,你怎么忍心!”

    “阿泠就不无辜?”高陵侯冷笑反问,“姐夫啊姐夫,你可是把王家、把阿泠都坑苦了!我这几日一直都在想,若是当时没中你的圈套,而是将阿泠许配给李勖,今日被囚禁在这里的会不会就是你了。”

    谢太傅默了许久,估计着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这个美妙的假设里了,这才轻笑一声将他拉回现实,“玉公,愿赌服输。”

    高陵侯的目光锐利地乜射过来,“姐夫今日大驾光临,不会是只为了在下败将面前耀武扬威一场的吧?”

    着便将酒盏往唇边递。

    谢太傅一把按住他,“我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凝光第一次出现在建康,正是在你王氏举办的上巳兰亭宴上!”

    “你怀疑我早就知道她是胡人?”

    高陵侯被他这话激怒,“凝光是随着何氏一道入京的!更何况,当日是阿纨非要习舞剑,之后我阿姐才从何威里将凝光赎买回去,我如何能未卜先知?”

    “你既能堕落到与胡人勾结的地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谢太傅眯起两道狭长的凤眼,语气鄙夷道:“当时阿纨年纪尚幼,你阿姐更不知你人面兽心,受了你的蒙蔽也未可知啊!”

    高陵侯牙关咬紧、腮骨凸起,他之所以号玉公,便是因为人生得如同一块羊脂美玉,即便上了年纪,依旧温润端雅,像这般模样已经是愤怒至极了。

    不过,他很快便从愤怒中抽离出来,开始揣摩谢太傅这话的心态,接着便呵呵地笑出声来,“姐夫啊姐夫,你到底想什么?谁都能指责我勾结胡人,唯有你不能。当年何威为何伐燕失利,你和我,还有司马弘都做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

    谢太傅的脸阴沉下去,果然,凝光与当年那件旧事有关。

    一场战争缘何失败,其中的因素可谓复杂,然而究论分量,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何威自己指挥失当是一方面,朝中各家联给他使绊子亦居功甚伟。

    士族天下,最要紧的就是平衡二字,何威已占据上游地利,其他各家怎么能允许他再立北伐之功。

    司马弘、高陵侯和谢太傅自动结成了短暂的联盟:对前线发回的文牒一拖再拖,对援兵和粮草之请能不应就不应。

    何威亦是士族,士族领兵与北府将不同,他们军府中的幕僚亦多数都是士族子弟,因着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和利益纠葛,这里面自然也有姓王、姓谢和姓司马的。

    他们受家族托付,借助近水楼台之利,只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容易庇护一两个鲜卑细作,让他们蒙混过关。

    “怎么,你终于想起来了?”每当看到这位姐夫脸上的云淡风轻一扫而空,高陵侯都会感到由衷的愉悦。

    “两军交战,营中难免有对方的细作。”谢太傅冷冷道。

    “你的不错,更何况,你只不过是对你的族兄和族侄稍加暗示而已,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高陵侯笑着为他补充。

    “据我所知,当年那几个细作早都已经死了,并且自那之后,我不曾与胡人有过半分联系!”谢太傅低声为自己辩驳。

    高陵侯开怀大笑,“渡之!你这一辈子,处处都算计得高我一筹,唯独在这件事上算错了。不光是你,我和司马弘也一样,我们只是稍加暗示,再往后,什么都没做。”

    这个笑容来得快,收得更快,他很快就沉默下去,脸上浮现出沉痛的神情,“我也以为,当年那几个细作都死了,这件事就彻底结束了。若不是九郎与阿纨在江边遇到那伙胡人,九郎又恰巧捡到了她们用来联络的印信,我也想不到,这些细作竟然如阴沟里的蚊蚋一般,已经在暗中繁殖得密密麻麻,打也打不尽了。”

    “难怪!”谢太傅哼了一声。

    李勖遣人将江左出现鲜卑人的消息告知于他,他没有半分拖延,立刻着人前去调查,可耗费数月之功,最终却一无所获。

    原来是王家捷足先登,提前将凝光和她的党羽庇护起来了,他们自那时起,就已经开始为自己和冯毅铺垫后路。

    “谁能想到,我们安插到荆州的细作,兜兜转转,又重新回到了我们身边。你差点因这些细作丧失爱女,而我,也要因此而命丧九泉,这难道不是报应么?”高陵侯苦笑着啜了一口酒。

    这一次,谢太傅冷眼旁观,没有再拦他。

    高陵侯细细品尝着口中毒酒的滋味,幽幽道:“司马弘已死,很快,我也要死了,世上再也没有谁能指认你当年做下的丑事,旁人再怎么攀咬,到底没有证据,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着又吞了一口酒,一丝黑红的血液顺着嘴角蜿蜒淌下,“这些陈年旧事,还有派凝光到你府上之事,九郎都不知情,这次若非是他感情用事,今日在这里饮下毒酒之人未必是我!”

    “你刚才的胡人印信何在?”谢太傅冷声逼问。

    高陵侯忽然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谢津,我要你以阿纨腹中的孩儿发誓,只要我交出印信,你便善待我儿,否则我死不瞑目,就算化作厉鬼,也必教阿纨腹中之子死于非命,教你们谢家子子孙孙永世不得安宁!我阿姐在天有灵,她也时时刻刻都看着你呢!”

    王玉公的脸与他阿姐王瑾一样美,就连狰狞时亦有几分可耐端详之处。

    谢太傅这么近地看着他,心头忽然滑过一个不经之念:若是阿瑾活到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他闭了闭眼,“好,我发誓,只要你交出印信,我自当善待九郎、十二郎和阿泠,否则,不唯阿纨腹中的孩儿和我谢家子子孙孙皆应你的恶咒,就连我死后亦无颜再去见你阿姐!”

    “难得你还没忘了我阿姐,如此,我便放心了。”

    高陵侯松开,无力地倚靠在凭几上。

    誓言是最不可信的,相较而言,他宁愿相信谢津这老狐貍心里仅存的那点感情。

    谢津这人就像一只浮子,他从不主动兴风作浪,却总能第一个察觉出水位的变化。

    这世上再没有谁比他更会与世沉浮,他这样的人能为阿姐守一辈子,可见还是有几分真心。

    “如今看来,我阿姐走的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高陵侯望着头顶一片徘徊的云影,感慨万千。

    谢太傅阴郁地盯着他,“印信。”

    “印信?”高陵侯咧嘴,露出一口被鲜血浸染的牙齿,“姐夫啊姐夫,你还真是关心则乱,你好好想想,印信怎么还会在我里?那印信早就被九郎拿去与凝光换了金蛇信!就算在我里,凝光既已外逃,它也就没有用了!”

    他想要大笑,喉咙里只发出几声类似于咕哝的音节,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我要如何才能将这些细作一打尽?”

    “覆水难收啊”,高陵侯摇了摇头,话已经得有些艰难,“你、你若真想亡羊补牢,就就派人看住药肆,那些胡人为了伪装成汉人,离不得这个药。”

    他着,掏出一张药方递过去,人已气若游丝。

    谢太傅将方子接到里,看着这位曾经亲密过的舅,半真半假的好友,明争暗斗了一辈子的政敌,偶尔的盟友,动了动唇,最终什么都没,转身而去。

    高陵侯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他的衣袖,“从前,我以为,咱们两家再如何、如何斗,付出的也、也不过是冯李的性命,我从未想过,会有你死我活这一日!姐夫,李勖许了你什么,王爵之位?什么王爵比得上士族!你、不会后悔么?”

    谢太傅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哀伤,“玉公,我早就与你过,世上哪有千古不变的郡望,不变的,大概也唯有’变’这个字了。”

    高陵侯的忽地松开,永远地垂落下去。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姐夫后头学了一辈子,也较劲了一辈子,只有死的时候走在了他的前头。

    谢太傅感觉衣袖一松,浑身上下都轻盈了起来,腿脚轻便得就像他年轻而澄澈的女儿一样。他眼角潮湿,迎着西面的一片金辉大步走去。

    纵然是夕阳,他如今也是行在光明里的人了。

    李勖习惯晨起,也更喜欢黎明的天色。

    一夜蒙蒙细雨过后,在一个柳色新亮的清晨,来自会稽的诏谕如约而至。

    “永安二年春四月,大晋永安皇帝制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骁骑将军勖戡乱摧逆,革弊峻驰,神武明断,英雄之器,朕甚嘉之。其加封勖太尉,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徐州地封三万户,爵夏公。”

    这封诏书有模有样,皇帝朱批圈敕,中书、门下印信俱全,合制合仪,挑不出一点纰漏。

    唯有“神武明断,英雄之器”二句,显得感情色彩过于浓重,若是番邦友邻之人看了,不免会为大晋君臣之间的深情厚谊而感动不已,落到荆州诸人耳中,就有些怀疑起草者的措辞失当,或有过于谄媚之嫌。

    新晋太尉本人倒是神色坦然,只是眉目张扬,眸光凌凌,嘴角噙笑,俊面薄红,恍惚有些鲜衣怒马恣意风流的况味,仿佛有一位情窦初开的少女就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前,用那双如琥珀、如明月、如弱水三千、如沧海碧波的眼眸望着他,于千万人之前,对他轻轻地了一句“李勖,你好厉害”,如此而已。

    权势迫人稳重,久之连自己也忘记了年岁几何,只有被心上人这般大胆而炽热地爱慕之时,李勖才会蓦然记起,原来自己也正当轻狂拏云之年。

    令李勖略感意外的是,夫人不光借着传谕圣旨之在荆州文武面前将他含蓄地夸赞了一番,还给他送来了一个人。

    凝光踏足这座临时太尉府的第一步就有些后悔,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做得太轻率了些。

    她对这座府邸的前身——何威军府并不陌生,十几年过去,这里的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不同的是气息。

    从前的荆州刺史府气息混杂,在这里能嗅到歌姬舞女身上的脂粉气,刀枪剑戟的凶气,士兵身上的汗臭气,还有晋朝高官身上特有的萎靡浮华之气。

    如今的气息则截然不同,如同北地寒冬腊月里冷铁的味道,朴素得近乎单调,是一股凛冽的肃杀之气。

    这气息令凝光浑身不适,像是蛇类嗅到了雄黄的味道,有种痉挛的错觉。

    侍卫引着她来到太尉处理军务的建武堂。

    两排甲胄森严的士兵分立在门口,延伸到堂上,视线尽头的乌木高榻坐着一位朱服皂冠的汉人男子,身前放置一只大案。

    凝光瞳孔骤缩:案上那柄乌沉的环首刀在她视野里无限放大,正是这把刀,无情地砍断了情郎的臂,令他死无全尸!

    恨意是最好的镇定药。

    凝光垂下眼帘,稳步入内,到下首行跪拜稽首礼。

    “婢凝光拜见太尉。”

    上首之人似乎掠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原来是夫人的授艺之师,我听过你。”

    凝光应了声“是”,继续维持着以头触地的姿势。

    李勖埋首案牍,像是忘了还有她这么个人,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想起来问了一句:“听闻你外出游历了几年?”

    凝光早就想好了回答,“是,婢早年间因战乱与阿姐分离,心中一直牵挂,这几年苦寻无果,也就歇了心思。知道夫人有孕后,婢惦念不已,因便自作主张,重新寻回夫人身边。”

    这话完,上首之人又没了动静,饶她是习武之人,双腿也已经跪得麻胀难忍。

    凝光咬着牙又忍了半晌,实在忍不下去了,只好开口道:“婢此次前来正是遵照夫人的意思。夫人惦记太尉的身体,特地遣婢来伺候您的饮食起居,另有一物转呈太尉。”

    李勖这才擡眸看过来,“起来回话。”

    凝光维持五体投地的姿势足有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站起身来,只觉两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同时噬咬,刺麻之感钻心越肺直通天灵盖,忍着没吭出声,没忍住脚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瞟向上首,只见李勖已将那只香囊接到里,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夫人什么了?”

    他端详了一会掌中之物,淡淡问道。

    “这个”凝光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两旁的侍卫。

    “但无妨。”

    “夫人,此物乃是她与太尉的定情之物,见物如见人。”

    李勖眼角锐利的线条柔和下来,低低地笑出声,韶音将这个师父遣到这,合该是教他帮忙掌眼的意思。

    他第一眼掌过去,就觉得这妇人在哪里见过,连他的佩刀都觉得此人有些熟悉。

    凝光陡然打了一个激灵,穷凶极恶之人乍然露出笑容,总是令人头皮发麻。

    “你知道这香囊里装的是什么?”

    这汉人男子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愉悦,已经与方才全然不同,凝光心里益发紧张不安。

    “这里面装的乃是一种草药,名为独活草。”他解答后,复又发问,“你可知这草因何得名?”

    独活独活这两个简单的汉字在凝光脑海里乱哄哄地盘旋开:活,死,死?死!

    凝光不禁冷汗岑岑,她在这一刻深恨自己不通汉医,李勖的问话里大有深意,可恨她搜刮枯肠、绞尽脑汁,将这些年在汉地所学通通想了一遍,依旧参悟不透。

    李勖笑道:“此草得风不摇曳,无风偏自动,是一种超凡脱俗、特立独行的草,只适合独自一个活着,故而得名。”

    “是。”

    凝光无话可,唯有一个是字。

    晋人尚玄谈,她做舞姬时经常见到几个麈尾名士对坐清谈的场面,他们的话也的确是玄而又玄,不过也都大致上有迹可循,还没有哪一个比李勖这位武将的话更难懂!

    夜色黑透,督护庞遇被李勖召入书房回话,越,声音越低。

    李勖的脸色已经全然阴沉下去,烛火也绕着他走,令他的脸成了室内最暗的一处,怒气如乌云卷积,蕴藏风雷。

    拜韶音所赐,他这张喜怒不形的脸在一日里数度变幻,简直有些喜怒无常。

    此事惊险至极,她两度落入胡女之,第一次能够逃出生天已是万分侥幸,李勖过后回想仍觉心有余悸,万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

    王氏谋逆之事孟晖应该一清二楚,那两个胡人恰好在那一日入府,他怎能丝毫都没有察觉!

    “废物!孟晖是干什么吃的!”

    惊雷还是炸了下来,庞遇一下子跪下去,一句“主公息怒”到嘴边,没敢出口。

    李勖极少迁怒部下,这次显然是忍无可忍,骂的虽是孟晖,庞遇身为孟晖的属下,也不由得不跪下请罪,不敢辩白一句。

    李勖胸口起伏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勉力压下怒火,沉声道:“那个蒜子可审出什么?”

    庞遇心里咯噔一声,这话来没来得及。

    “回主公,夫人要继续留她在府里,这样才能顺藤摸瓜”

    “混账!”

    与这一声怒不可遏的詈言相伴的,还有重重一拳。

    紫檀木几裂开一道口子,在咚地一声闷响后继续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庞遇听在耳中,觉得自己的心窍也跟着裂开了。

    李勖此刻要被那个眼睛傻大如铜铃的少女气死了,指着庞遇,“你,立刻滚回去,教孟晖提着那颗蒜头来见我,否则,就教他提着自己的头来!”

    “诺!”

    庞遇从未见过主公这般盛怒,一刻也不敢耽搁,磕了个头就要起身。

    一只膝盖还触着地砖,忽听主公又问:“夫人好端端的,为何要派一个奴婢过来?”

    很平静的声音,略带了一丝不耐。

    庞遇一愣,擡眼见李勖正以指着屋梁上方。

    他立刻会意,略提高了些音量回答,“夫人大概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李勖哼了一声,“多事!征伐在即,牵绊脚!”

    “那么属下将那婢女带回去?”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回去告诉夫人,不要再胡思乱想,也不要再问归期,待我伐燕回返,最快也要一年之后,教她自己善加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