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4章
李勖荣升太尉,最高兴的人是何冲,太尉府的宴会设在三日之后,在此之前,荆州诸人到何冲府上范围地庆贺了一回。
一贺他官拜荆州刺史,心愿得遂,二贺众人不升不降,平安是福,三贺姓李的终于要走了,荆襄大地云开雾散,无限风光更在来日。
何冲郁郁数日,一朝闻听喜讯,真是心底无忧眉宇宽,几杯酒落肚后,整个人红光满面,席间谈笑风生,亲弹奏一曲琵琶,为众人高歌酣饮助兴。
他这个荆州刺史只是个单车刺史,并没有都督兵马之权,江陵太守陆泰心内不安,见他如此,也不好过早扫兴,暂将心里话按下不提。
几轮推杯换盏,诸人耳盈丝竹,腹饱鱼脍,均有醉意。
襄阳太守方俊秀为人粗豪,不拘节,不知听邻座了什么,击盏大笑道:“我早就过,李勖不足为惧!诸位见他入荆后都做了什么,游山玩水、宴饮作乐罢了!襄阳一行,咱们的李太尉只到营中匆匆一瞥,草市上却盘桓良久,买了整整一大车的妇人游戏之物啊!某问他,将军何故如此,诸位猜他怎么的?”
“他竟然,’内子喜爱,博她一笑!’”方俊秀猛拍大腿,“何其可笑乃尔!以观大,所谓英雄之器,可是有些名不副实!我看呐,他所以迟迟不归,不过是想趁多盘剥些而已。”
他这粗声大嗓一出,周围的谈笑声都被压得低落了下去,何冲面色不豫:“慎言。”挥教歌舞退下。
丝竹一停,满堂酒酣耳热骤然转冷,歌舞伎们迈着碎步,鱼贯撤出。
雪肤乌发的领舞者行在最后,长长的曳地纱裙流水般拂过陆泰的靴面,宛转回眸,脉脉含情。
方俊秀对冷场满不在乎,又往嘴里扔了一块蜜炙牛心,嚼得两腮鼓囊,乜眼瞥着何冲,“何公那只宝弓,某多番讨要不得,上回却在太尉府里看见了,听太尉笑纳之后,便与何公结为兄弟,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何冲满脸喜色尽收,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旋即恼怒地盯向陆泰。
陆泰回神,急忙摆,示意走漏风声者另有其人。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邻座:“能与太尉称兄道弟,也算是折辱么?”
邻座神秘一笑:“不是称兄道弟,是称弟道兄!”此人右臂骨碎,整条胳膊固以竹片,外缠厚厚一圈细葛布,不能弯曲,只能以左持盏。
问话的人嘶了一声,瞟了眼他的患处,咧嘴评价道:“当真是跋扈至极!”
这位邻座露出个古怪的神情,秀美双瞳隐含神往,嘴里却咬牙切齿:“士可杀,不可辱。”
一片交头接耳声中,何冲的脸色愈发难看。
陆泰趁道:“何公,太尉荣升,按该由我等设饯行宴为他庆贺,可太尉却坚持在府中摆下宴席,名曰答谢我等。愚以为,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要做些准备才稳妥。”
“不错!方太守只见李勖游山玩水,殊不知,他每次出行时皆携带舆图。这些天来,江夏、武陵等地,各关隘险峻之处皆有太尉府的斥候前去勘绘,襄阳郡四战之地,想必更是不会例外。”
接话之人阔面大耳,身材臃肿肥圆,两眼却炯炯有神,乃是南蛮校尉何新,何冲堂弟。
何新朝着何冲拱了拱,忧心忡忡道:“李军人数虽少,却都驻在咽喉要处,我这几日一直留心其营垒动静,未见有拔营之意。太尉只摆宴答谢,可不曾过半句班师回朝之语,如今徐凌军正驻在城外江津,日前又有另一只北府军已抵达江夏口”
江夏口控遏襄阳,他到这里斜睨了方俊秀一眼,继续道:“陆太守所言有理,刺史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该做些防备才是。”
何冲面露犹豫之色,被他们二人得有些踌躇不定,“若真如公等所言,太尉意欲何为?”
如今圣旨已下,赏罚既定,何冲想不出李勖还能有什么所图。
司马杨期以谋略著称,席间一直安静不言,至此才慢声细语道:“太尉想要什么,这不好,太尉担心什么,显而易见。何公,若换您是李勖,可能安心撤兵?”
何冲不快,“我已竭尽诚意,他还想如何?”
杨期撚着唇上一撇髭须,微微一笑:“太尉在建康时不杀荆州俘虏之将,可是宽仁优抚之举,如今汪道铎、岳震、陆琦几人既已卸甲归田,又被他劝出山,官复原职,这就不是优抚二字能解释的了,只怕是另有深意。”
这话点到为止,自然有人闻弦音而知雅意。
汪道铎、岳震、陆琦这三位宿将,皆是何穆之旧部。
何冲与何穆之叔侄不睦,荆州亦隐隐划分成两道阵营。
此次何穆之兵败自杀,他的心腹死的死、散的散,何冲这边可谓是白捡了一个大便宜,诸人只顾着弹冠相庆,没注意到李勖已经不声不响地复用了一批何穆之旧人。
杨期冷眼瞥着方俊秀,“某没记错的话,那三个如今都在襄阳军中,足可见,太尉襄阳一行,并非只是买些妇人之物。无情未必真豪杰,前朝魏武亦分香卖履、留恋妾妇,非无谋略,是大英雄能本色也!方太守与其着眼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不如看好自己麾下三军,免得被人窃走虎符还懵然无知!”
“杨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方俊秀将杯盏摔得粉碎,猛地拔出佩剑,他接连被何、杨二人指责,不快已甚,酒气上头,便欲斗殴。
众人急忙将他拉住,好言相劝,他兀自气喘咻咻,嗔目怒视杨期,不肯落座。
杨期按剑冷笑。
何冲恼怒拍案,“够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给我坐下!”
方俊秀哼了一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收起佩剑。
陆泰道:“何公,杨司马之言引人深思,三日后的太尉府宴,我看还是”
“行了!”
何冲烦躁地将他打断,“我乏了,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请回。”
“何公,此事非同可,不可不慎啊!”
“走吧走吧,容我再想想。”
陆泰还想再劝,衣袖被杨期拉了一下,冲他微微摇头。
一行人步出府外,陆泰邀杨期过府一叙,杨期扶头道:“适才贪杯,恐头疾发作,改日再登门叨扰。”揖礼后登车而去。
“哎?”
犊车远去,陆泰只得撂下,叹口气,回头看了眼何府门口火光黯淡的风灯,心中那股隐隐的忧虑益发成了不祥的预感。
回府见到雪肤乌发的美人,陆泰这才想起来今夜之期,他早就没了兴致,草草应付几下了事,少顷发出鼾声。
“太守?”枕边人推他。
陆泰勉强撑起眼皮,含糊道:“近日公务繁忙,身体实在是有些疲乏,睡吧。”
“太守!”玉光娇嗔一声,起身拨亮了烛火,“允诺之事,怎好食言?”
陆泰挡着眼睛,有气无力道:“美人儿体谅些罢,只你一人已教在下腰膝酸软,再无余力招架旁人。”
“太守心中忧虑,婢如何不知?今夜引荐之人,正可为太守解忧。”
陆泰放下,缓缓睁开眼睛,浑浊的眼凝视着眼前肤白胜雪的丽姬,声音已冷:“我心中有何忧虑?”
玉光不见惧色,只掩唇一笑,娇声忽扬:“姐姐还不进来?太守已经等急了。”
话音刚落,帷幔外现出一方婀娜身影,朝着这方摇曳而来。
来人的脸庞被床前烛火照亮,却是个四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与玉光一般的雪色皮肤,墨发黑瞳。
陆泰心里一惊,撩帘探身而视,旋即惊讶道:“你你是从前跟在何威公身边,后来又被谢氏买走的那个舞姬?”
凝光敛衽施礼,“一别数年,陆郎别来无恙?”
“你们你们是”
陆泰惊疑不定地看着相貌神似的两人,一个猜测才浮上心头,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刀身镂刻一条昂首吐信的金蛇,乃是鲜卑慕容氏的族徽。
原来巫山故友、云雨新朋,皆是鲜卑异类。
陆泰背脊发凉,“尔等意欲何为?”
凝光笑道:“故人重逢,郎君好生薄情!莫要紧张,妾从太尉府而来,是有一事告知陆郎,李勖并无班师之意,三日后的宴席之上,他将宣布伐燕,军书在此,太守名列前茅。”话语间扬掷来一卷文书。
陆泰展开一看,不由微微色变:不唯他一人,各郡太守几乎个个榜上有名。
燕都广固远在东极,千里之遥,一去不知几年能得回返。昔年何威北伐,一路泥泞跋涉,运粮掘井,冒风赶雪,疏通河道,还不到胡境,将士饥饿冻病而死者已有大半,其中困苦难以言喻,至今思来仍旧心有余悸。
“建功立业不就是为了安享荣华富贵?陆郎已届天命之年,若是一不心折损在沙场上,岂不令妾痛惜不已。”凝光循循善诱,“更何况,李勖忌刻,早就居心不良,安知不会借此会将荆州旧人洗刷一清?”
陆泰被人中心事,暗自恼怒,一把将那文书掷在地上,冷冷道:“尔等真以为,仅凭着三言两语和一卷死物就能欺骗于我?”
“太守可以不信”,玉光轻笑,中匕刃在陆泰颈脉上来回刮蹭,“听闻李勖最恨守将盘剥军饷,若是教他知道了您的所作所为,您或许就不用跟着上战场了。”
“陆公以为我是危言耸听?”玉光将檀口移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府中西序有一间密室,其中紫檀木文函尚在否?前年剿蛮,折损千人,陆公将伤亡将士的头颅砍下,伪作敌军首籍,以牛车载回,上报晋廷邀功,讨要了多少赏赐?那里面记得一清二楚!”
陆泰大怒:“贱人,你威胁我!不要忘了,此乃太守府邸,内有护卫、外有府军,重重把守之下,就凭你们两个如何能全身而退!”
“陆公息怒”,玉光的匕首在他耳后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痕,春葱玉指点按其上,蘸取一点鲜红,涂抹在唇上,幽幽道:“若能刺杀李勖一人,则大燕无忧,荆州无忧,陆公亦无忧。两国修好,边境安宁,百姓之福。一箭双雕之事,怎么能算是威胁?”
“刺杀李勖?哈!”陆泰面无表情地嗤笑了几声,“他若是能轻易近身,尔等为何不去?”
玉光道:“鸩杀亦可。”
陆泰还是那句话,“尔等为何不去?”
气得玉光柳眉竖起:“懦夫!”匕首入肉半分。
凝光擡止住她,柔声道:“李勖凶悍多疑,的确很难对付,既不能直接将其除去,何不假他人之?”
见陆泰眼神中流露出询问之意,凝光笑着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道:“何冲得众人之心,若是他恰好死在太尉府的宴席上,群雄必然义愤,公若能借煽动,则事可成矣。”
“世上岂有以一当百之人?双拳难敌四,若是群豪一拥而上,李勖必死无疑。”
“只要他一死,北府将群龙无首,自当作鸟兽散。”
“何冲才能平庸,优柔寡断,不堪方伯之任,陆郎早该取而代之。”
胡女温声细语,犹如毒蛇嘶嘶吐信,每个字都淬着剧毒,欲要晋室山河动乱,要陆泰铤而走险,豁出一条老命去赌一把。
“可是陆郎,你不赌一把,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早就知道,三日后的宴席是一场鸿门宴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一搏。”
凝光格外善解人意,一对黑得妖异的眸子似是能看透人心底所想,“你是不是想,若是将我们两个都杀了,今夜这件事就过去了?”
“那你可就想错了。”她抖出一张帛书,在陆泰眼前晃了晃,“看清了么?你们这些汉人大官,没有一个干净的,我们能威胁你,也能威胁别人。三天而已,我们都有谁,潜伏在哪座府邸,你查得过来么?”
凝光收起那帛书,拍了拍陆泰的脸,“若是陆郎不想做,妾也不欲多加为难,荆州群豪,岂能没有一人是丈夫?陆郎不愿冒这个险,总有人愿意。”
胡女走后,房中仍萦绕着残余的脂粉气,若非脖子上的划伤火辣辣地刺痛,陆泰还以为这是一场夜雨秋灯下的鬼狐噩梦。
他在卧房里踱步到深夜,走一圈是听之任之,走两圈是拼死一搏,走三圈是得过且过,走四圈是勉力一试直到二更鼓悠远的梆声打破了这个循环。
陆泰头晕目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那里面握着许多东西,都已经与血肉、与他这个人生长到了一处,割舍一点,都是要了他的命。
不知不觉间,他脸上露出了狰狞的凶相,缓缓攥起拳头,一咬牙,高声道:“备车,去卢府!”
外头雨淅沥,头顶夜色浓黑,惨淡淡几点星挂在西南方的天幕上,陆泰的犊车进了卢府,很快又从卢府出来,奔着杨期的府邸而去。
李勖袖立于窗前,耳听着上官云的禀报,春夜的诸般景色在眼前次地铺陈开。
细雨微蒙之中,朽木败叶潮湿霉烂,虫蚁蠕动,蛇鼠潜行。
这场雨下得足够久,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欲革旧法,未必要革旧人。”
这话得对,是人,未必要革,若是蚊虫蛇鼠,当一把大火焚烧之!
李勖的浓眉被潮湿的雨气一打,夜色里显出几分森然。
上官云觑着他问:“主公,谢滂和谢明纶如何处置?”
谁也没想到,这帮胡人出入荆州官员府邸如入无人之地,而这其中,竟然还有谢家两位。
胡女那句话得清清楚楚:“多亏了谢氏鼎力相助,否则,我们如何能在这里立足?”
谢家那两位收受的财物也记得清清楚楚,一笔一笔,逐年累积,触目惊心。
上官云暗想:谁世家大族视金钱如粪土,封山圈地、行田视利,哪一样不是为了粪土,粪土早就迷了他们的心窍。谢滂和谢明纶这俩人,吃谢何两家的饭还不够,还要再吃一口胡人饭!
视线落在主公上,那正无意识地抚摸环首刀鞘上的云雷纹路,上官云心里又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再吃,就该吃断头饭了。
李勖走到庭前,捡起地上一截中空的腐木,递给上官云,“留他们三日,事后,将头颅连同此物,一道送给太傅,转告他老人家,物必先腐,而后虫生。”
“等等。”
他又将上官云叫住,揉着眉心道:“此事止于谢滂和谢明纶,与太傅有关的人、物,清理得干净些。”
三日后。
太尉府的这场宴会从一开始就处处都透露出不同寻常。
先是荆州司马杨期的缺席引来了一阵交头接耳,陆泰心中大为不安,卢昱借口如厕,想到外面打听虚实,刚到门口就被侍卫拦了回去,里头的人见了,这又引起了第二阵骚动。
方俊秀顿剑鞘,怒道:“太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今日真是鸿门宴不成?”
李勖淡笑举盏,“卢相稍坐。承蒙诸位厚爱,连日来屡受惠请,今日特地摆下宴席,略备薄酒,答谢诸位盛情,尽请欢饮为乐,请!”
“何刺史,请!”
何冲与他同坐,已将方才卢昱被阻拦的情形看在眼里,思及陆泰等人日前之语,不由心下忐忑,拿眼仔细打量对坐之人。
李勖今日身披朱服,头戴一顶鹖羽武弁大冠,饰以一品武官公黄金珰,腰缠蟒带,所挎仍是一柄乌沉环首刀,持盏的臂紧紧箍着一截青铜蛟龙纹臂鞲,面带浅笑,目含威仪。
四目相对,何冲下意识地躲开眼神,举杯道:“请。”
“且慢!”
粗声大嗓,又是方俊秀。
他神色睥睨,扫视满堂,最终落到李勖面上,冷笑道:“往日便罢了,今日是太尉自己的酒宴,依旧滴酒不沾,这可就有点不过去了吧!”
荆州诸人闻言纷纷将酒盏撂下,俱都神色冷重。
上官云起身来到席间,“诸位有所不知,我家主公曾为自己立下军规:滴酒不沾,秋毫不犯。故此只能以茶水相代。为尽诸君之兴,上官云代主公与诸位满饮此杯,今日不醉不归!”
方俊秀响亮地嗤笑一声,将酒盏重重撂在食案上,碗碟中汤水菜汁溅了一地。余下诸人面露踌躇,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喝这杯酒。
何冲见势不妙,心里焦急万分,紧着示意陆泰圆场,不料陆泰竟视而不见,他只好又看向卢昱,也不知卢昱今日是怎么了,竟然也对他的暗示毫无察觉。
还是何新当先道:“太尉请,上官将军请。”一仰头将酒喝尽,其余人接连效仿。
何冲松了一口气,与李勖歉然笑笑,招呼随从近身,附耳嘱咐几句。
那随从接着来到方俊秀身侧,将何冲的意思转告于他,也不知是随从将话反了,还是方俊秀存心想将何冲架到火上烤,第三轮酒水刚刚上过,他便又拍案叫嚷起来:“宴饮岂能没有舞乐?舞乐来!舞乐来!“
陆泰心里打鼓:都第三轮酒了,舞乐怎么还不来!
忽闻李勖笑道:“何公,看来是有人存心不想教你畅饮啊!”
陆泰陡地打了一个激灵,只见他那道湛亮的目光已经罩到了自己身上,“陆太守,你是也不是?”
“太尉笑了!”陆泰强笑,将心一横,举杯道:“今日我等齐聚于此,一贺太尉荣升之喜,二来提前为太尉饯行,干!”
李勖低低地笑出声来。
何冲一抖,这杯酒只喝了一半。
李勖摘掉大冠,起身走到榻下,朗声道:“今朝欢聚,军府中无以为乐,某当舞剑作歌,以助雅兴,诸君以为如何?——上官云为我击鼓!”
话音落,李军将士齐声唱“威”,鼙鼓一声,四座皆静。
咚!咚!咚!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青锋出窍,朱衣漫卷黄沙。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广袖回风,衰草舞断天涯。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矫若游龙平地起,霜天晓角月正寒。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龙行虎步,或跃在渊,激流漭漭,杀毕现!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劈刀横扫!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冠盖尽落!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人戚戚焉,丈夫雄豪!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收刀入鞘兮,平生足慰。
一舞罢,方俊秀、陆泰、卢昱三人头顶的五梁冠被环首刀削去一半,切口整齐锋利,三人各个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李勖仰天大笑:“李某以舞相属,诸君却不应我,可谓失礼至极啊!”
陆泰扭动僵硬的脖子,只见何冲已口角流黑血,死在了坐榻之上。
按照原定的计划,方俊秀此时该暴起抽刀,陆泰该趁指责李勖毒杀何冲,卢昱该煽动群情、号令众人齐上,而杨期的甲兵和预先混入厨下的刀斧此刻也该打到门外了。
杨期没来,应该是早就跑了。
陆泰无路可逃,只得结结巴巴地指责道:“你、你毒杀了何公!何公诚心待尔,尔却恩将仇报,今日设下鸿门宴,是想杀、杀尽我荆州群雄?”
李勖收起笑容,斜睨着他:“李某要杀尔等,易如反掌,焉用下毒?”
卢昱捂着伤臂,声喊道:“诸位还等什么?此刻不杀李贼,更待何时?”
——不光李勖没听到,连他身边的陆泰都没听出来他在嘀咕什么。
李勖目睹各人丑态,已经没有耐心再与这些宵周旋,当即分袍上座,厉声道:“交出兵符,饶尔等不死!”
这一声犹如雪水兜头,倒教座下之人如梦初醒,方俊秀率先跳起:“彭城贼,今日取汝狗命!”拔刀挺上。
眨眼之间,堂上斗作一团。
李勖撑起一条腿,往口中扔了块臭乳酪,慢慢地咀嚼,一边静静看着上官云的长枪在众人间七进七出。
荆州诸将做殊死之斗,唯有卢昱、何新二人,一白一黑,一瘦一胖,一开始便紧贴墙壁而立,双将兵符捧到头顶,成为唯二幸存之人。
李勖没有食言,放他们各自还家。
上官云本来还以为要大大地费上一番口舌,须得告知众人:何冲之死乃是鲜卑细作勾结陆泰所为;之所以收缴他们的兵符,是因为他们各个都犯了大错,贪墨军饷、圈田占地,不杀已是法外开恩;而主公留在荆州,并非是想将荆州分划,而是要迁都于此。
亏他提前将话演练了几遍,生怕当场口齿不利、遗人笑柄,这回好了,堂上死得横七竖八,倒是免了他一番口舌。
卢昱急忙忙如丧家之犬,脚软头昏,全靠何新拉着,这才勉强走出太尉府,待到神魂初定,何新已经不知去向。
何新没有出门,此刻已经悄无声息地摸了回去。他的身材虽然臃肿,身法却格外灵活,趁着建武堂前守卒不备,一刀劈死一个,入内翻找文牒。
来往公文多是例行公事,偶有几句作战部署,作为投名状,分量显然不够。
一张牛皮舆图吸引了他的目光,只见山阳到燕都广固之间,被人以朱笔勾了一条线,这条线从南到北,依次经过:山阳,下邳,泗水北段,何威当年挖掘故道,梁父,广固。
何新大喜,有了这张图,往后在燕就可以安身立命了!
这个念头是方才与卢昱一道奔出时才有的,他事先并不知道陆泰等人的计划,方才却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教他毛骨悚然的是,李勖应该是一早就知道了陆泰的谋划,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何冲,与何冲一起来个将计就计,可他非但没有,反而袖旁观。
这只能明,李勖乐见何冲之死,或者,他乐见何氏之死。
既如此,自己这个唯一的何氏近枝离死还远么?
纵然今日放过,他日也必定以其他理由索命!
何新想通了这点,一时间真是对杨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提前逃跑,便是已经预见了今日之祸!
何新想到此处,忙将舆图卷好,将余下可能派上用场的文牒胡乱一收,通通塞入大袖之中,趁乱逃出门去。
待到李勖发觉时,何新已经跑出荆州界,滴水入海般,找不到踪迹了。属下回报,据沿途目击者的口述,何新和杨期逃跑的方向均是燕地。
除了这两人之外,这件事还留下另外一条割不断的尾巴。
被李勖连根尽除的群胡做出了最后的报复——谢氏当年勾结鲜卑细作之事,被她们添油加醋地编为童谣,词文直指韶音父女,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唱开,想要遮掩也是无力回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