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115章 第 115 章
    第5章第5章

    韶音近来不大痛快。

    谢太傅招呼都不打一个,径自命人杀了蒜子,待到韶音知晓时,那胡女的尸身已经凉透了。

    “为父是为你的安危着想”,谢太傅理由充分,“至于你郎君那里,更不必担忧,向来只有鬼怕阎王,哪有阎王畏鬼?为父已将胡人离不得的药方交给了他,他自会善加利用。况且江陵路远,音书来回最快也要半月之久,等到这边的消息传过去,荆州之乱早平,我儿勿要多思。”

    至于谢太傅怎么审的蒜子、除了药方外还审出了什么,韶音一概不知,只被告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结果:舅父高陵侯勾结胡人,谋逆不成,畏罪自尽。

    为全亲族之义,保子孙声名,谢太傅没有张扬此事,对外只高陵侯是被胡人刺杀身亡,同时表奏朝廷,为王珏定谥“忠烈”,上请由王微之袭爵。

    王微之坚拒,连黄门侍郎这一闲散清华职位一并辞去,由是高陵侯的爵位便由十二郎耀之承袭。

    阿泠还是不肯回来,当初李勖命卢锋将她和孩子接回会稽,被她一口拒绝,这次也没有回来奔父丧,只托人给韶音递了信,嘱咐她一些孕中禁忌事,又自己如今一切都好,属文作画,养育孩儿,清静安乐。

    尘埃落定,韶音的心也荒了一片,年少时欢声笑语的那片芳草地,终于还是成了荒凉不毛的戈壁。

    她的琴还是舅父把教的,王微之欺负人时,常常是舅父为她出气。

    纵然时过境迁,纵然事出有因,纵然早已面目前非、你死我活,可是死亡仍旧意义非凡。

    死亡无可挽回,至亲之死在她与阿泠、九郎和十二郎之间划下了一道不能逾越的天堑,从此便是相见争如不见。阿泠不回来也好。

    四月底,荆州大定,约定之期已至。韶音按照李勖信中所嘱,将迁都江陵一事告知谢太傅。

    谢太傅果然震惊,旋即断然否决:“万万不可,想当年”

    “想当年吴主曾都于武昌,可最终还是还都建康”,韶音仍对蒜子之死耿耿于怀,话抢得又利落又干脆,不带好气:“因建康有险可凭,又地接吴会财赋重地,阿父是不是想这个?”

    “可*大晋不是东吴!当年魏蜀吴三分天下,各家豪杰辈出,皆有图取天下之志,而今我大晋据有蜀吴两国之地,焉能龟缩江左?天子居险则国家亦有进取之心,居于奢靡则社稷覆亡不远!”

    她嗓音清亮地自问自答,不留气口,不容人插话,谢太傅看着她从山水画屏前回过身,鬓间金步摇晃得热烈,几步来到自己身前,“若都于荆州,不唯荆扬之争迎刃而解,朝中也不会再有人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阻挠北伐,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韶音一对明眸闪如寒星,直教谢太傅觉得,她话里那个借口阻挠北伐之人就是自己。

    “李勖还教你什么了?”谢太傅语塞,良久问道。

    韶音哼了一声,“他还教我转告您,’老者之智,少者之决’,此事已决,无需再议,接下来,只要筹办即可。”

    老者之智,少者之决。

    谢太傅心里边重复着这句话,面上不觉现出颓然之色,“也好。”

    韶音意外他应得这么痛快,视线忽而触到壁上悬挂的一截腐木,怪道:“这是何物?”

    莹白指头刚探出一半,立刻瑟缩回去,“呀!这东西都生虫了!”

    她最喜洁,才不肯脏了自己的,目光在室内寻找了一圈,最后用父亲的麈尾托着那朽木,猫着腰走到门口,嫌弃地将东西扔到了外面,转头教人为她净敷膏。

    谢太傅神情漠然地看着她忙活,缓缓道:“朝臣田宅家业尽在扬州,迁都必定阻力重重。”

    韶音莞尔:“的确如此,若是任由他们议论,不知又要迁延到几时,女儿已与存之定好一计,只待端阳佳节。”

    临行之前,韶音捡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去了一趟春在堂,那里如今已被她改为慈育堂,收容教养战乱中失去亲人的孤儿。

    地有余而民不足,君子耻之。历经多年内战,生齿凋敝,若要国富民强,支撑北伐大业,需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每一件都离不得人。透过上官云一人,韶音便相信,只要善加教养,慈育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可以成为大晋的栋梁之材。

    并车驶入林荫路,榆杨蓊郁的高冠在地上匝下半透明的绿影,远处风光明秀,禾塘俨然,炊烟依依。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茉莉翻起香雪浪,晚樱缀作参差帘,蓝盈盈的鸢尾清凉地洗人双目。

    一片不知名的叶飞入车内,落在韶音微微凸起的腹上。

    韶音将它撚在指间,迎着光仔细看,这么的一片叶子,一眼望到头,却又永远都看不尽。叶脉沿着清晰的主干向着边缘延伸,一枝蔓出一茎、一茎斜出一杈、一杈复生一叶,循环往复,无穷无尽,似乎蕴藏了八部众生,三千世界。

    韶音看着这片的叶子,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于慈悲的心境。

    她已经全然不排斥做一个母亲了。

    最初是李勖的喜悦感染了她,她勉为其难地接受,心里暗想,若是生出个李来,似乎也没那么教人讨厌。

    而此时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从前为何不喜,因也就明白了如今的欣悦。

    母亲是被依赖的对象,依赖是这世上最难摆脱的束缚,年轻的女郎满心满眼都是绿野里自在清风,受不得这些。

    可如今她已经不一样了,就在不知不觉间,犹如物候轮换般自然而然,她发现自己的肩膀可以担起许多事,她的里掌握着许多人的命运,她这个人也被许多人直接或间接地依赖着——这感觉并不坏,甚至有点令人着迷。

    或许自由原本就有两种面目,有风的自由,也有土地的自由。

    韶音如今想做土地,承受着也创造着,孕育着也累积着,宽仁广博,厚德载物。

    胡氏老远出来迎她,身后跟着一群妇人,她们都是亡故士卒的遗眷,被韶音从京口迁到此处,一面在慈育堂中做工管事,一面养育自己的孩儿长大成人。

    韶音没有看错人,胡氏做事爽快利落,一丝不茍,将春在堂管理得井井有条。

    其余妇人不似她性情开朗,畏惧不敢近前,却都挨个支使孩儿到阿雀那里,个个里提着筐、端着簸箩,里头装着满满当当的时令土产和补身养胎之物。

    胡氏陪着韶音看了堂中几处,行过一片丁香园,来到义方院。

    “义方”之名取自左传,“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之意,这里从前是韶音的琴苑,最是清幽安静,如今刚行到门口就听到一阵热闹的童音。

    韶音微笑着向里面望去,只见十来个总角童围成一圈,正在花架下做游戏,他们一边拍着巴掌,一边整齐地唱着歌谣,童声稚嫩清越:

    “言传身教寸不离,酒肆东西不用提。

    不怕贪得千金裘,就怕窃国喂胡敌。

    千金妖娃据庙堂,牝鸡鸣晨九鼎移。

    祸胎呱呱落地日,万户千村烧纸衣。”

    韶音脚步顿住,脸色微变。

    言传身教寸不离,谢也,酒肆东西不用提,津也。

    这歌谣的意思是谢津通胡,谢女弄权?

    胡氏看出她神色不对,赶紧道:“夫人勿怪,儿不懂事,他们还未开蒙,整日里只知道胡耍,这又不知是在哪里学来的混话!”

    她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叫牝鸡司晨,还以为是“祸胎”二字触了韶音的楣头。

    乡野儿的歌谣本就粗俗不经,什么样的词都有,几天换一茬,她最初也过几句,后来一忙起来就忘了再过问。

    胡氏心里忐忑,一边瞪向义方院的管事,一面赔罪:“夫人息怒,回头一定好好教训这些不懂事的混蛋!”

    韶音摆,“孩子不懂事,不必如此。”沉脸问那管事,“这歌谣是谁编的?”

    管事仆妇早就吓得不行,话也回得磕磕绊绊:“回、回夫人的话,婢、婢也不知,大概是从外头听来的。”

    唤几个年岁稍大些的童询问,都是从街上听来的,就这几日的事,别的孩子都这么唱,他们也跟着学,再问是哪家的孩子,就没有一个能清的了。

    韶音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教庞遇去查这歌谣的来源——孟晖提着臭蒜头去了荆州——重点查曾经与王氏联起事那几家。

    回程途中,阿筠细心安慰:“那歌谣句句都是无稽之谈,一听便是人的编排,娘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公道自在人心,是非黑白亦有公论,如何是几句谣言就能左右的?想来过不了几日,背后捣鬼之人就能揪出来,届时真相大白,这歌谣自然就不会再有人传唱了。”

    韶音笑道:“不必担心我,我没放在心上。心底无私天地宽,我如今经了多少风浪?如何还能在意这些微末事。”

    阿筠心里稍安,一口气还没松出去,车厢忽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方才安稳行驶的并车紧急刹住,车内的人不防,猛地向前一扑。

    阿筠吓得脸都白了,急忙去扶韶音。

    韶音也是被这个急刹吓了一大跳,好在车厢里铺了厚厚的软垫,四壁也挂着柔软的毡毯,她身体又素来灵活,臂撑住了,没什么大碍。

    “夫人可好?”

    庞遇在外头问。

    “怎么回事?”

    韶音掀开车帘,向着前面望去。

    夜幕四合,晚灯未张,街衢巷陌、屋宇市肆都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天色是非黑非白的幽蓝。

    “是城南那群乞儿,似乎为人追赶,慌不择路,这才惊了夫人的车驾。”

    庞遇话音落下,韶音已经看清了追赶乞儿之人。

    一队黑衣家仆在黯淡的天色里无声行进,脚步快而稳,没有大声吆喝,也没有奔跑追逐,只是盯着前方四散逃走的乞儿,沉默无声地行进。

    领头之人看见并车前头的徽帜,似乎愣了愣,走到前来,却是谢五。

    “见过女郎”,他长揖行礼,称呼与阿筠阿雀她们一样,依旧是一句亲切的女郎。

    “何故追赶乞儿?”

    “回女郎的话,并无追赶之意。他们在府外喧哗乞食,人便提些吃食给他们,许是人生得太骇人,反倒教这些孩子惧怕逃走。”

    谢五那张憨厚的面孔露出一丝赧然,将里的祥鸟纹食盒提起来晃了晃。

    韶音微笑:“他们好端端的,为何跑到都督府外喧哗?”

    官府重地,乞讨不到食物不,反而会遭到衙役驱逐,乞儿又不傻,来此必有缘故。

    谢五将身子躬得更低了些,“女郎慈悲,收容孤儿,余下这些流浪在外者大多不愿受管束,性情顽劣。他们年纪尚,做事也不知分寸,谁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玩闹也不分个地方。”

    “太傅还在府中等候您用膳”,他心地提醒。

    韶音瞥向食盒,“里面装的什么?”

    “哦,不过是些素蒸饼。”

    韶音心下微惊,笑道:“巧了,正好腹中饥饿。”

    “这饼掺了粗豆面,女郎千金之体,又有身孕,不宜入口。”谢五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触到韶音的目光,很快又躲闪开。

    “那你吃给我看。”

    韶音声音骤冷。

    谢五将食盒撂下,在她的目光中缓慢地揭开盒盖,取出一只蒸饼,递到嘴边。

    “女郎饶命!”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蒸饼掉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