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123章 第 123 章
    第23章第23章

    浅红深紫的秋叶在木廊里铺成一条锦绣之路,李勖放慢了脚步,沿着这条路慢慢往书房踱。

    纨妹气的是什么,他自然知道,底下这些人来者不善,今日十有八九要演一出逼宫大戏。

    这并不难对付,自古逼宫若能奏效,无外乎是因君王软弱无能,只要自己态度坚决,此事自可迎刃而解。

    李勖不满意的是这个解法。

    以威势相迫,只能短暂地将人压制,无法令人长久服膺,若能将龙虎斗变为将相和,那才是长久之道。

    目睹过沧海桑田轮回变迁的千年老桂伸过来一杈芬芳,在头顶撑起一方金灿灿的黄罗伞盖,李勖在这片金辉里驻足想了片刻,擡步走向书房。

    温衡五人候在书房外间,一见到他来纷纷起身施礼,问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主公,夫人现在如何了?”

    李勖面露忧色,示意他们坐下,扫了他们一眼,叹口气道:“内子昨日起便觉不适,今早也未曾用饭,此刻仍卧床不起,因而不能出来见客,你们见谅。”

    “岂敢,主公言重,夫人身子要紧。”温衡答道,心下不禁起疑,昨日温嫂回去可不是这么的。

    夫人素来身体康健,能酒肉、擅舞剑、会骑马。据孟晖,从京口连夜赶往会稽那次,夫人冒着大雪与侍卫们一道纵马奔驰百余里,全程未呼过一声累。如今她怀胎九月尚能答对往来公文,将租调人事等紧要政事牢牢把持在里,怎的一夕之间就虚弱得不能见客了?

    温衡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勖,怀疑主公这话不实。

    “怎会如——此?昨日温、温夫人还,夫人胎像稳——固,只是虚惊一、一场。”温衡在心里面疑惑,褚恭已经问出了口,两只豹眼望向上首,清澈、透亮。

    温衡吊起睑、垂下眼,有些不想看他。

    这结巴是块奇材,古人,口吃者皆默而好深湛之思,舌钝而心秀,偏他聒噪而思浅,舌钝而嘴快,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多话,还是记不住!

    李勖呷了口桂花茶润喉,嘴角浮出一丝微笑,“是么,既然知道夫人身体无碍,只是虚惊一场,你们今日登门来有何贵干?”

    褚恭一噎,知道自己错了话,扭头向军师求救,不防撞在军师雪亮如刀的眼神上,只得悻悻地耷拉下脑袋。

    温衡斜他一眼,朝着李勖拱道:“不瞒主公,温衡今日冒昧入府,原本是要叨扰夫人的。扬州上请煮盐开矿,尚书台已经议过此事,文牒还需夫人钤印方可下发。”

    李勖如今身兼太尉和录尚书事两项要职,前者主兵、后者主政,军府与录事府虽合二为一,人员仍是两套,各有相应的官吏掾属。温衡入武威堂参要军事,日常则在尚书台打点政务。

    而录尚书事的祓绶和印信则掌握在韶音中,凡温衡过之事,皆需请她览阅批示后方能执行。

    “若是其他冗杂琐务,自然可等待夫人到署后再行办理,然而此事牵涉甚大,不好延误,衡便自作主张,特来请主公过目,及早签发交办为宜。”

    温衡着翩然起身,将一份公牒呈递到李勖面前。

    李勖瞥了一眼,没有接过,只淡淡道:“开山冶铜、取海煮盐,的确是要事,却并非急事,温先生只需照着既定的章程处置即可,夫人偶感恙而已,不至荒废政务。”

    温衡眼皮一跳,主公果然已经猜到了他们这一行的来意,听这口风,今日之事恐怕是有些棘。一擡眸,年轻的主公正用一种看戏似的表情看着他,要笑不笑。

    温衡垂下眼,世间之事的确如同做戏,朝堂之事尤其如此,人一旦妆扮上了、成了个角,就没得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主公所言甚是”,他仍维持着揖身呈牒的姿势,“可眼下虽无急事,往后难保没有,我等出入后宅多有不便。更何况,夫人产期临近,不日将为主公诞下麟儿,幼儿依恋母亲,纵然有保姆哺育,亦会牵涉许多精力,届时夫人势必难以兼顾后宅与前朝。若是辛劳过甚,岂不令主公忧心?因此,温衡以为,尚书台之事,还是就此移交给主公为宜。”

    李勖莞尔,“温先生想的倒是周到,可与夫人商议过此事?”

    “这毕竟男女有别”,温衡略微迟疑,“有些话还是直接与主公为妥。”男女有别,内外有别,亲疏亦有别。

    “这有什么?”李勖哂他,“阿嫂随军多年,日日与伤兵打交道,她若是听了你这话,必要骂你一声迂腐!我已经问过夫人,往后的事她自有安排,你若还有疑虑,只管问过她便是,不必特地过来问我。”

    “更何况”,李勖忽然语调轻缓地调侃道:“北伐在即,我将领几万人马转战于千里之外,夫人却只需在府中带一儿——温平,你自己,我们哪个更清闲一些,你有急事与谁商议更合适?哈哈!”

    李勖音节分明地笑了两声,褚恭觉得他这比方打得新鲜有趣、笑得更有趣,也想笑。

    军师和其余人皆绷着脸,连壁上的牛兽灯和几上的饕餮炉亦绷着脸,褚恭知道此时绝对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越是告诫自己不要笑,就越是想笑。

    褚恭憋得脸膛发紫,憋出一个响亮的嗝,终于难过地笑出了声。

    他笑起来一点都不结巴,“嘎嘎嘎嘎”,一泻千里,笑得脖子缩到肩膀里,肩膀一耸一耸,乱硬如鬃的络腮胡子打着忽闪,像是要起飞。

    温衡冷眼,卢锋皱眉,祖坤无奈,徐凌震惊四个人八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褚恭笑得想死,斗大的拳头狠砸了一下大腿,鸭叫声仍顽强地从喉咙里往外冒。

    这也怪不得他,这会就是有人给他一刀,他也得笑完了才能咽气。

    “军师过来是为了政务,你呢,你来所为何事?”李勖面无表情,淡声问他。

    褚恭的嘎声戛然而止,“我我、我”他终于能止住笑,结巴却更厉害了,嘴皮忙活了好半晌,出来的只有一个“我”字。

    祖坤狠狠瞪他一眼,“启禀主公,我等此次前来是为了”

    “我没问你!”李勖神色一厉,祖坤愣眼看他,蓦地闭上了嘴巴。

    “霄云,你怎么也来了?”李勖眉心微拧,眸光越过祖坤,看向徐凌。

    徐凌本就不情愿来这一趟,听到这个“也”字,再对上李勖责问的目光,懊悔有之,心虚有之,更觉得冤枉透顶。思来想去,索性走下榻,“扑通”一声跪到了中间,一个头磕到地上,一言不发。

    褚恭和祖坤善于模仿,见有人带头,立刻有样学样,一齐跪到他身边。

    如此一来,五个人里面有四个离榻来到地中间,唯一一个在榻上笔直跽坐者就显得格外醒目。

    李勖双眸微眯:“卢将军,伐燕之事,可有良谋?”

    卢锋正准备慷慨陈词,痛陈外戚干政之弊,忽然被他问了这么一句,一时间张口结舌,恍若褚恭附体,憋出了一脑门汗。

    温衡心里边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跪下直言:“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请主公收回夫人理政之权。”

    ——“政之、之、之权!”

    余下四人发出三个声音:卢锋打头阵,祖坤侧翼突出,徐凌没话,褚恭负责殿后,发出几声回音。

    李勖向后靠在凭几上,脸上带着一丝愠笑,静静打量底下跪着的这五个人。

    徐凌忠敦温谨,今日前来,恐非自愿;其余四人之中,温衡这老滑头必然是谋主,看架势,卢锋应为副,其余两个则是卒。

    这五人性情迥异,各有各的缺点,也各有各的长处,却无一不是股肱心腹。

    李勖抻了他们一会,揉着眉心问:“你们告诉我,夫人掌政以来,可有哪件事做的不够好?”

    温衡就等着他问这句话,当即从容答道:“启禀主公,夫人为政勤勉,果敢有决,且能虚心纳谏、谋定后动,先后革除积弊、澄清吏治,虽不能万无一失,然而观其荦荦大端,称得上’贤明’二字。”

    “属下等请求收回夫人理政之权,并非因其不贤不明,恰恰相反,正因其贤明过甚,这才益发令人忧心。”

    李勖擡眼看他。

    温衡不惧他眸中厉色,继续道:

    “遥想汉初,惠帝垂拱,吕后以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而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吕后非不贤明也,却也因精明强干而恣意专权,以至诸吕为乱,危及汉家宗庙。

    汉祚所以不能易,实因禄、产之辈庸碌无能,吕氏门第寒微,根基浅薄,又阴盛阳衰,才干尽集于吕后一人而已。

    今夫人精明强干不下当年吕后,出身则远胜吕后,谢迎出刺扬州财赋之地,谢候于行伍中崭露头角、俨然新贵,一文一武两位兄弟,岂是当年诸吕可比?

    而主公亲戚凋敝、鲜有叔伯,兄弟存世者唯三郎一人而已。宗室如此孤薄,如何能与外戚抗衡?设若谢氏为乱,其害必定远胜当年诸吕!”

    温衡顿了顿,横心又道:“自古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存于史籍者未见有一善终,当年吕氏满门被诛,何其惨也!属下等皆知主公与夫人情深,身为臣属亦不忍拂逆主上之意,然而主公若是真的爱重夫人,就请为她的长远着想,吕氏前车之鉴,还望主公深思。”

    这话隐含威胁之意,温衡自知冒犯,罢便叩首在地。徐凌悄悄瞥了一眼上首,年轻的主公面色平静,眉目森然。

    “你们拿她比吕后。”李勖吹了一口盏中浮起的碎樨,露出底下金黄的茶汤,一眼见底,“我开蒙晚,读书不多,温平,你不妨再,吕后有什么过错。”

    温衡慨然道:“牝鸡司晨,专权擅事,此罪一也;残忍善妒,虐杀嫔妃,此罪二也;违背高祖白马之盟,分封诸吕,贻害社稷,此罪三也;谋害皇嗣,打压宗室,此罪四也;嫁孙于子,扰乱纲常,此罪五也。妇人本该安于内事,内外不分,乃造此衅。”

    李勖摇头而笑:“温平呀温平,你这话答得不实,我再问你一次,吕后到底有什么过错?”

    他虽笑着,笑里面却藏着锋,明刃能对准人的躯体,藏锋却能直指人心。

    温衡忽然发觉,主公今日穿着一身暗纹流光的白锦袍,头戴的不是武冠大弁,而是一顶高高的爵冠,腰缠紫蟒,袖缚玉缎。这副打扮不像个武将,言谈举止也不像个武将,他卸去了李将军那身明晃晃的铠甲,腰间也没有佩戴那柄之前从不离身的环首刀,锦绣于外,藏气于内。

    “主公如今的确已经是主公了。”温衡心里滑过这个念头,直身直言:“诛杀功臣,其罪六也。”

    “这才是实话。”李勖淡淡道,嘴角略勾,“不过,你这实话却又错了,与其将诛杀功臣之罪算到吕后头上,不如算到汉高祖头上更合适。”

    他起身下榻,地上来回踱着步子,温衡五人只能看见他的云履,却觉得头顶和后背一片如水的冰凉。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们顾虑甚深,却没有顾虑到点子上,现在我来给你们指个明路,与其担忧他日之吕后,不如现在就将刘邦杀了,永绝后患,诸位意下如何?”

    温衡浑身一震,“主公何出此诛心之语!我等皆与主公识于微时,跟随多年,出生入死,忠心不二,岂能比作韩信、彭越?”温衡哀声恸哭,涕泗沾巾。

    卢锋等人也哭:

    “主公数次于阵前舍命相救,若无主公,我等早已沦为泉下之鬼!大丈夫岂有知恩不报反害恩公之理?这条命早就归主公所有,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主公起于寒微而襟怀天下,智勇无双,爱恤将士,我等追随至今,莫不心服口服,今日冒颜直谏,只为全忠臣之本分,绝无私心啊主公!”

    徐凌哭道:“主公宽宏仁义,乃是不世之明主,徐凌从前误入歧途,蒙主公不弃,投效以来,恩遇有加、信重款诚,实如再造!徐凌当以性命相报,否则枉为人也,主公明鉴!”

    李勖笑道:“好,你们一个个都是犯颜直谏的忠臣、铭恩守义的丈夫,唯我一人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人!”

    “主公冤我!”温衡长叹,“衡举吕后为例,实望主公引以为戒,绝无他意,爱溺妇孺乃是人之常情,却非明主之道,请主公三思!”

    “人之常情,好个人之常情!当年易牙烹子以媚齐桓,管仲曰,’人之情,非不爱其子也,其子之忍,又将何于君?’齐桓不听管仲之言,果然死于此人之,足可见,人之常情中自有中正之道。吴起杀妻求将,鲁人谮之;乐羊伐中山,对使者食其子,文侯赏其功而疑其心。何也?见微知著,夫能为不近人情之事者,其中正不可测也!”

    眼前一袭白袍随着主人话而微微晃动,其上暗纹流溢,细看才知是耀目华光,温衡愣住。

    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原来并非虚言。

    李勖冷笑一声,不屑道:“楚兵急追,汉高祖一连三次将亲生儿女推于车下;结发之妻,生死患难,高祖登基后却因宠爱戚姬而数度欲废太子。对妻儿尚如此寡恩无义,他日诛杀功臣也不足为奇,这就叫做人之常情!尔等既非韩信、彭越,何以逼我做刘邦?”

    卢锋等人面面相觑,温衡亦哑口无言。

    李勖今日的话,似乎比过往那么多年加起来的还要多。都道他沉默寡言,却原来只是寡言,并非讷言,今日之雄辩,教温衡也无话可。

    温衡看了眼卢锋,卢锋道:“主公雄辩,我等自愧不如,亦无可奈何。宁愿解甲归田,不忍见主公为人作嫁,将大好河山拱让人!”

    罢从袖中掏出兵符,托过头顶,“请主公收回兵符!”

    祖坤、褚恭从之,徐凌继续伏地,一动不动:主公分明能够以势迫人,却决意以理服人;臣属不能劝服主公,只得以势相逼——胜败已分,不必再挣扎了。

    李勖走到卢锋身前,将他掌心那枚兵符拿到里,掂了掂道:“从前我做队主时,远远见过赵勇中的兵符,那个时候,我还以为这东西很沉。后来,我做了将军、刺史、都督,里的兵符越来越多,我才知道,原来这东西分量甚轻。”一笑,又将兵符扔了回去。

    卢锋的全部神魂都附在那枚巧的鱼符上,掌心一轻,便觉神魂被人摄走,掌心一重,神魂归位,又觉肉身沉重不堪,似乎动弹不得。一轻一重,像是死去活来一回。

    李勖掠他一眼,垂眸看向温衡,“温衡,我问你,我可是暴虐昏聩之主?”

    温衡余光里见到方才那一幕,衣衫下也出了一身汗,叩头道:“主公英明睿断,一代明主。正因如此,我等才不忍目睹主公将浴血打下的江山拱让于外戚!忠言逆耳,请主公细思!”

    李勖压抑着怒气,沉声道:“我既非昏聩之主,尔等便该服于我,既无道理,又行胁迫之事,岂是为人臣下之道!”

    温衡听出他动怒,当下不敢多言,也与徐凌一样跪得五体投地,心中暗忖:今日便罢了,且待主公将火气发出去,往后再从长计议。

    余光之中,前面那双云履调转方向,一步步朝着上首而去,白袍一抖,人已入座。

    李勖喝了口茶,并没有发作,只是语气讥诮道:“尔等不臣,我却不能无道,你们都起来,躲到帷幕后面去。今日便教你们彻底明白,我妻如何能做你们的女主!——来人,去请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