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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第22章

    翌日秋意畅爽,天光明净,儿女绕膝又富贵造极的黄夫人却一改往日雍容做派,显得十分焦急不安。

    黄夫人一家老从京口搬到广陵也快有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遇见故人。一别年余,昔日娉婷初嫁的女郎已身怀六甲,看这样子马上就要分娩了。

    他乡遇故知,又同为母亲,黄夫人焉能不激动?她有一肚子生儿育女的经验想要传授给对方。

    可是眼前高墙深阻、石阑挡路,黄夫人干着急过不去,急得直晃屁股,尾巴快要摇到天上,只恨不能变成一截风筝线,一群孝子贤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在旁边跟着哼哼唧唧。

    李夫人显然也很着急,拦住她的并非是高墙和石阑,而是一位身长过人的英武男子。

    “李勖李勖,你别拦着她,快让你夫人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黄夫人扒在阑干的寻杖上,冲着太尉大喊,“成婚这么久才生第一胎,你还好意思拦着她!”白长了那么大个,黄夫人有点瞧不起他,还有点生气。

    大黄狗带着一帮狗崽子汪汪乱吠,吓得苑中悠闲觅食的梅花鹿和仙鹤纷纷闪避,李勖轩起长眉,坚决不允许韶音过去,别是喂,隔着阑干摸一摸都不行。

    韶音气得够呛,“这也不行、那也不许,烦死了!”将他的甩开,气哼哼道:“你快走吧,不要你陪了,看见你就生气!”

    不让摸狗是新仇,还有昨日兴师动众的丢脸事和今早不让食冰镇渍梅的旧恨,加在一块算总账。

    李勖笑得鬼迷日眼,看着有点像黄夫人,韶音扭脸,眼不见心不烦。

    她扭到左,他将她的下颏搬到右,她扭到右,他又将她的下颏搬到左,瞅着她紧绷的脸轻笑道:“阿纨,你好像一只蚕蛹。”

    “阿筠阿雀!扶我回房!”韶音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脆转过身去,侍女们远远跟在后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没有一个上前。

    “正好还有一些军务需要处理,若是夫人实在觉得李某碍眼,那在下便去了?”身后的人也淡了声音。

    去就去,知道自己碍眼就好,韶音一点都不想理他。

    “我真走了?”

    真啰嗦,要走就走,哪里来的这么些废话,韶音用足尖碾地上的落叶。

    余光里,那道长长的身影慢慢后撤,脚步声在身后渐远,他竟真的走了!

    韶音蓦地转身,只见这人竟然已经走得没影了,不由气得红了眼圈,跺脚骂道:“你才像蚕蛹!你像狗、像驴,像只大乌龟!我”

    “你我像什么?”

    已经走了的李勖忽然从斜后侧里冒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走到近前,宽阔的肩背将身后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韶音向后靠坐在水榭的美人椅上。

    “我你像只大乌龟。”她明眸流荡,唇角那一嘟肉微微鼓起,娇憨里带着三分挑衅。

    “乌龟!”李勖俯下身,许久才重新擡起头来,低声道:“乌龟,你还敢不敢胡八道?”

    乌龟红唇微肿,两腮艳若秋棠,眼上蒙了一层潋滟的水光。李勖看得心旌摇荡,腰却忽地被她抱住,她将头埋在他的腰腹上,闷闷道:“郎君,我怕疼,要是你能替我生就好了。”

    昨日温嫂了,分娩就是这几日的事,大约还有七八天而已,韶音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今早起来便心神不定,觉得烦躁极了。听生孩子很疼,比行经不通疼百倍、千倍,她害怕。

    “若是可以,我如何不想?”李勖喉头微涩。

    “人家都产房污秽不详,不许郎君陪同”

    “我陪你、我一定陪你!就在你身边,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好不好?”

    “一言为定,反悔是大乌龟!”

    “好,一言为定。”

    两人约定,李勖今日哪都不许去,韶音也不许再批公牒,偷得浮生半日闲,要在一块慢慢消磨难得的闲暇。

    信步走到高眠斋,赶得不巧,谢太傅服药后刚刚睡下,韶音打发了房里的侍人,想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父亲待一会。

    李勖摆开棋盘,执白先落下一个座子。

    早年赵勇领军时,北府军中樗蒲成风,李勖耳濡目染,亦精呼卢喝雉之道。围棋一局过于耗时,他便不大喜欢,也很少与人对弈,谢太傅却雅好黑白,言围棋“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权,下有战国之事”,李勖陪他谈几次,渐渐也觉察出个中趣味。

    围棋法于用兵,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无穷变幻中自有攻守之道。

    韶音落子很有些大将之风,保角依旁,不急不躁,稳扎稳打;李勖却棋风凶诡,作伏设诈,扶疏布散,行步莫测。韶音舍不得孤子,被他连毁数道防线,直逼天元;她吃一堑长一智,舍得弃卒保帅了,却又中了他的埋伏。

    正苦苦思索如何突围,他点点左上角,笑着提醒道:“兵临城下,还不割地求和?”——原来疑兵设伏外还嵌套着一层声东击西。

    韶音越下越不服气,这人棋风无耻、不讲武德,连呼“再来!再来!”

    李勖笑着让她执白先行。

    韶音落下一枚双打吃,慢悠悠道:“石门和泗口皆淤塞难通,若是以人力强行疏通,不知要填进去多少血汗,李将军非但面无愁色,还有闲情逸致与我谈,难道是已经有了对策?”

    “嗯”,李勖点点头,提了她一枚子。

    韶音悄悄睨了他一眼,“什么对策?”

    “天不可泄露。”李勖抿着唇,又提了她一枚子。

    “连我也不能?”

    “嗯。”李太尉面色淡然,棱角分明的面孔被身上那件暗纹流光的白锦袍一衬,难得显出几分风雅。

    韶音看得直磨牙,又给他来了一招关门打狗的方吃。

    李勖笑着往左上角一指,“又忘了这里,这一片都不要了?”阿纨将军虽稳扎稳打,心浮气躁起来难免顾头不顾腚,李勖两指撚着光润的棋子,有点不忍心继续打她了。

    “阿兄——”对方瞧出他的破绽,拖长了音调,开始对他施展美人计,“你告诉我嘛,求你了!”

    美人明眸忽闪,好奇心极为旺盛,若不告诉她,今晚大约谁都无法安睡,李勖摇摇头,只好招道:“附耳过来。”

    韶音听着听着,眼睛不由睁大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郎君。

    李勖笑着落下一子,将她布在西面的连板敲掉,慢条斯理道:“我们有两个邻居,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东面那个比我们弱,他们结为联盟,与我们为敌。按照一般人的想法,取乱侮亡,须得从弱者开始着,而以往的确就是这么做的。后来者陷入定势、落于窠臼,也就都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

    “可是,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呢?”他握住她的,将她里那枚棋子落到意想不到之处,“燕向秦称臣,我若伐燕,西秦必救,秦若直攻我荆蜀之地,围魏救赵,我便要千里而回,疲于奔命。可我若攻秦,一面对燕安抚示好,燕必然不会援秦,如此,也省得我两线作战。”

    “你怎么就能笃定?”

    “器者无远见,志骄者好生事,而今燕主贪安、秦王得志,必然如此。”李勖继续帮她落棋,三步之后,胜败之势大转。

    “可是你刚才也,西面那个比我们强大呀!”

    李勖一笑:“你这么想,秦和燕也这么想,如此才能攻其不备。阿纨安心,且待郎君为你先取长安!”着又落一子,韶音凝神一数,自己的白子已转败为胜。

    “再来一局?”李勖一面捡子一面问。

    “不下了、不下了!”韶音撅起嘴,“阿父从前也我棋艺不精,我还以为这些日子有长进了呢,结果还是这样,真没意思!”

    “谁没有长进?依我看,阿纨如今比岳父强得多,他老人家大抵能赶上你八成功力。”

    “你没骗我?”

    “怎会。”

    “那么郎君以为,阿父棋艺如何?”

    “岳父棋艺自然不俗,比之阿纨,却少了几分纵横捭阖的气魄。”

    谢太傅好不容易清醒过来,正偷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了这话,心里顿时迸出几声冷笑:李勖这子言语甚寡,所言却十有九诈,从前与自己对弈时,局局都是险败,他藏奸,他还恭维,“岳父乃是弈中圣,勖到底棋差一招。”今日为了哄阿纨开怀,这个字如狗爬的草莽竟然敢谢公的棋术缺乏气魄,何其可笑!

    谢太傅支着耳朵,想听听他们两个还会些什么,这两人却齐齐沉默下去,过了好半晌都没有动静。

    秋蝉声声鸣午,日色灼亮,谢太傅艰难地掀开眼皮,朝床下看去。

    一扇半*透明的碧色琉璃屏摆在弈桌前,阻隔了他的视线,透过琉璃屏,隐约能见到李勖规模宏阔的一方背影,正向前低着头。女儿的脑袋侧躺在人家臂弯上,只露出顶上两翼乌黑的惊鹤髻,一只攀着着人家的脖子,另外一只则紧紧地揪着人家腰上的蟒带。

    “啪嗒”一声,她鬓边一只珊瑚步摇落在地上,女儿和女婿皆浑然无觉,继续难分难舍。

    不堪入目!

    谢太傅闭上眼睛,又昏睡了过去。

    韶音被李勖亲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耳朵在午间暖融融的日光里透着红,见他又要来衔自己的耳珠,赶紧捂住他的嘴,声道:“一会儿阿父醒了!”

    李勖在她掌心亲了一口,回头往床榻方向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怎么睡了这么久,往日这个时辰也该醒了。”

    “府医调整了方子,近日是会嗜睡一些。”

    “新方可见效?”

    “脉息稳健许多,别的还看不出来起色,时日尚短。”

    “嗯”,李勖放下心来便不放人,抱着微微丰腴了一些的夫人掂了掂,忽而附在她耳畔道:“我们回去午睡好不好?”

    韶音咬他一口,“你坏死了!——不是睡不着么?”

    李勖勾唇:“那是晚上。”

    馥郁的桂花香里,午睡才刚开了个头,外头便有人通报,是温衡和卢锋一干人前来探望夫人。

    “他们倒是很关心我!我好端端的,用得着他们来探望?你就我歇下了,才不想见他们!”韶音冷了脸,伸出一根指头,将李勖的脑袋拨开。

    李勖还以为她是因为谢候在武威堂里受到刁难而生气,温声给她解释:“行伍之人性情桀骜不驯,若想教他们心服口服,须得拿出能服众的本事才行。逢春还年轻,尚需磨砺,昨日我若出言维护他,的确可以保他一时的颜面,却不能真的教他服众,反而惹人反感。”

    韶音似笑非笑地睨他,“谁气这个了?”

    “那你气什么?”他方才精得不像话,这会又忽然变傻了。

    “你快去吧!”韶音气呼呼地坐起身来,不想再看这榆木脑袋一眼,朝外间唤:“阿筠阿雀,服侍我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