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33章
两日后,晋军攻燕的消息震动洛阳。
早在三年前,晋南蛮校尉何新携带一卷舆图逃亡到燕时,燕国上下就已经在防备这日的到来。
彼时燕刚刚为强邻西秦所败,国事百废待兴,北境又屡屡受到新崛起的魏人袭扰,因而深恐晋人乘虚而入。好在晋室历经积年累月的内外交战,早就元气大伤,亦无力对外用兵。如此三年过去,彼此均得以喘息,如今各自实力如何,还欠一战。
此番晋军号称雄兵四十万开赴边境,粗估下来,实数也有十万上下,应是倾举国之力而来,这便不得不令燕人惕然。
昨夜探马回报,称晋军主力已在寿阳集结,只待襄阳的粮草辎重赶到,不日就将开赴颍川方向,直扑洛阳;东线另有一股人马自山阳出发,已经在前往彭城途中。
如此,晋军伐燕之事已是确凿无疑,今晨朝会上,燕主慕容玮召集百官,商议对策。
此刻洛阳宫内鸦雀无声,殿上群臣大气不敢出,个个都垂着脑袋,等候御座上的君主给出明确的暗示。
那只御座其实只是一把在北地随处可见的胡床,折叠处的铁钉已经锈蚀不堪,稍有不慎就会将衣裾染脏,床身的绳面因天长日久的摩擦起了一道道毛刺,坐起来并不舒适。
这样的破败之物,就连家境稍稍殷实些的平头百姓都会弃之不用,慕容玮却日日端坐其上,至今已经五年有余。
他身上的衣物,连同整个洛阳宫的布置,都与这只破败的胡床一脉相承,朴素到甚至有些寒酸的地步。
这一切皆始于五年前的那场大败。
五年前,秦军攻入洛阳,纵兵烧杀抢掠,将金碧辉煌的洛阳宫洗劫一空。从此,象征着慕容氏家族图腾的圣物金蛇宝座沦为秦王的战利品,成为氐人贵族闲暇时把赏的玩物。后宫中那些未来得及出逃的妃嫔和宫女都被掳走为奴,就连宫墙上绘制的精美壁画和梁柱头上精心雕刻的构件都被贪婪的秦军一一剥脱下来,装在马车里运回秦国。
慕容玮不修宫殿,不置御座,不穿华服,为的就是铭记此辱,永志不忘。
朝会自凌晨起,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炽烈的秋阳长驱直入,自洛阳宫门口直扑到这位年近五旬的燕王面上,他左脸的金蛇面具绽放出刺目的金芒,光耀暂时抚平了褶皱,另外半张完好无损的右脸瞬间显现出几分年轻时的俊美。
“日照鲜卑山,金发慕容郎”,这句歌谣所赞,正是年轻时意气风发的大燕王子慕容玮。
秦人史书记载:“慕容玮,美姿仪,随其姊燕山公主入秦为质,为上所幸。取媚邀宠,奸邪惑主。九月,上薨于未央宫,玮以匕首自毁其面,趁乱出逃。”
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上一任秦王符宗时期的旧事了。
此事在燕境讳莫如深,无人敢提,只有在眼下这般令人煎熬的安静时刻,列位臣僚偷眼上望时,才难免在心中勾陈往事,短暂地想入非非。
感受到上方扫视过来的视线,臣子们赶紧移开目光,继续盯着脚下破败的白玉砖沉默不语。这位君王虽节俭勤政,却性僻多疑、阴晴不定,臣下动辄得咎,朝堂上人人自危,生怕错一句话触怒龙颜,落得个削官流放的下场。
慕容玮的目光掠过下方一个个黄发或黑发的脑袋,“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在胸中盘桓不去,面色阴郁。
气氛凝滞之时,一位戴蝉珥貂、腰束玉钩的俊美青年越众而出,正是金城王慕容康。
慕容康神情轩朗,沉着道:“启禀陛下,晋人历次寇境,无不择在盛夏雨水丰沛时节,此番一反常态,选择在秋季出兵,所图显然甚大。”
燕王面色稍缓,“仔细来。”
“晋人以往几次北伐均由士族统兵,虽号称’收复失地、还于旧都’,实则并无此志,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掠夺几座城池,从而建立军功,为之后的篡位铺路而已。因此,晋人三次北伐均不敢图秦,而是趁我大燕疲弱之时兵犯淮北,乘夏而来,意在速战速还。”
“而这次却与以往都不同”,慕容康到此处转为肃然,疏阔的眉宇间隐现忧色,继续道:“这次的统兵之人李勖并非软弱士族,而是草莽出身的北府宿将。此人将内外大权集于一,晋室早无一人可与之抗衡,若想登基称帝易如反掌。可是三年以来,不闻其改朝易帜,但知其厉兵秣马,足可见此人性坚忍、志远大,与何威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我主励精图治,为社稷鞠躬尽瘁,今日之大燕与昨日之大燕亦不可同日而语,金城王何必句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插话之人头戴五梁冠,身穿一袭朴素的青布长衫,黑发微须,容色恬然,望之如一儒生,乃是侍中段敬文。
“你们汉人有句话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段侍中之言固然有理,却不能为王上分忧。”慕容康冷冷睨了他一眼,傲然道:
“李勖之所以秋季出兵,正是因其轻视我大燕。他欲将伐燕作为北伐的第一步,而将攻西秦作为第二步。在他的计划之中,攻秦难于攻燕,因而要放在雨水丰沛的温暖时节,借天时之利缓解兵马疲乏之弊。因此,晋人此次举兵,所图不止在燕,亦在秦。”
燕王走下丹陛,沉吟思索。
慕容康趁道:“皇叔,秦燕虽有血海深仇,在晋人眼中却都是异族,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次晋人倾举国之力而来,我们与秦实是唇亡齿寒。臣侄以为,此时不急于贸然迎战,只需派兵守住石门关、以逸待劳即可,当务之急是劝秦王出兵。”
段敬文微微一笑:“秦王巴不得见燕晋相争,他好坐收渔利,怎肯出兵?金城王谋划虽好,只怕难以实现,反倒会自取其辱啊!”
慕容康拧紧眉心,当即亢声反驳道:“不试怎知?秦王志骄意满、好大喜功,若能卑辞厚礼,恳切劝,秦王顾及宗主国之颜面,必会出兵!更何况,晋都江陵毗邻秦境,秦王无需损兵折卒,只需兵临城下,做出围魏救赵之势,我大燕之急便可迎刃而解。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金银珠宝而已,受几句侮辱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燕王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段敬文偷偷朝他瞥去一眼,嘴角无声勾起。
燕王静静看着慕容康,淡声道:“金城王所言有礼,就依你之见。不过,此事既然同样关乎秦国安危,秦王出兵自是理所当然之事。我国遣使前去,依照寻常礼节即可,万不可卑辞厚礼,既伤民力,又有辱社稷。”
慕容康只怕此举非但不会动秦王,反倒会将他惹怒,正想据理力争,擡眸却见叔父正用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不由心里一惊,只好点头称是。
燕使临行前,慕容康特地为使团添了几车珠宝,同时拿出父亲遗物金蛇软甲,嘱咐使者,在秦王面前务必曲意逢迎,一切以劝动秦王发兵为要。
燕使双接过金蛇软甲,朝他长揖道:“金城王之心日月可鉴,臣必不辱命。”
使团刚出城门,段敬文从后追上,笑着对使者道:“你只想着谋事,却没想到谋身。若真依金城王所言,即便事成,君能身免乎?还望三思。”
燕使被这话惊出一身冷汗,思想片刻,朝着段敬文跪地而拜:“段公救我性命!”
段敬文笑着扶他起身,低声道:“若想全身而退,秦王出兵与否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进退有节,不辱君父。”
燕使感激不尽,命人将慕容康所添的珠宝和那件金蛇软甲奉给段敬文,笑道:“这些东西都是金城王所赠,仆不好处置,还望段公好人做到底,再助我处置了这些累赘。”
段敬文两道狭长的双眼笑得眯起来,拍拍他的肩,慷慨道:“好。”
与洛阳宫相比,长安未央宫是截然不同的气象:热闹、华丽、奢靡,胡汉杂糅。
秦王符耀豺目鹰鼻,颧骨突出,头颅窄而大腹便便。他身上穿着来自晋国蜀地的蜀锦华服,足蹬金丝软底靴,头上却依旧戴着氐人喜爱的毡帽,头发结成辫,坠以金玉,散披于肩。
身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巨幅织毯,一色玄黑,中有一匹白马奔腾,望之一如自阴山月下一路疾驰而来,此为氐人图腾之物。
符耀身下的“御座”也不寻常,乃是并排伏跪的两个美貌女子,一汉,一鲜卑,氐人贵族称之为“美人凳”。
燕国使者无礼,令符耀大感恼怒,一连鞭打了十几个鲜卑奴仍不解气,若非被臣下劝住,他已经派兵去追杀燕使,将那黄虏碎尸万段。
一连几日,整个未央宫的鲜卑姬妾都噤若寒蝉,充当美人凳的那个鲜卑婢已经被吓成了一截不会动的木头,浑身僵硬地撑着压在身上的庞然大物,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大司马姚崇虎从弘农凯旋,并带回来整整十车的汉人头颅,符耀方才龙颜大悦,命人于章华台大摆筵席,为大司马庆功。
近年来关中各地的汉人蠢蠢欲动,虽然都不成气候,却也令符耀头疼。弘农这支叛军声势最大,也最为狡猾难克。符耀派老将刘圭平叛,不料刘圭出师未捷身先死,竟被叛军派出的刺客斩于半途,符耀大怒,遣大司马姚崇虎平叛。
姚崇虎亲自率兵,不出半月就将叛乱平定,斩首五千,掳三百美妇人,满载而归。
章华台上丝竹盈耳,欢歌笑语不绝。
符耀掏出匕首,亲自为姚崇虎割炙肉,姚崇虎指着旁边带血的那块鹿肉,大声道:“臣喜吃生食,请陛下为我割鹿肉。”
在场朝臣闻言俱都对其侧目而视,秦王符耀却混不在意,笑着为其割鹿肉,姚崇虎坦然受之,大口啖肉、大口喝酒,目不斜视。
酒过三巡,长安令刘辉道:“陛下,燕使虽无礼,晋人却不可不防。宜速往襄阳方向增兵,威慑江陵。”
符耀松开身旁美姬,面露不虞,看向姚崇虎,“爱卿以为如何?”
姚崇虎正用匕首剔牙缝,闻言呸了一声,将剔出来肉末吐到一旁仰面相接的人面盂口中,不屑道:“汉人柔懦不武,若妇人然,不足为惧。若是鲜卑儿肯苦苦哀求,倒是可以遂了他们的心愿,既然这般无礼,且教他们先打去,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我们再发兵不迟!”
这话到了符耀心坎里,他当即微笑称善。
刘辉觑着这两位的神色,心翼翼道:“晋人今非昔比,既已迁都江陵,便是阴有图我之意,臣以为,还是不要轻敌为好。”
话音才落,胸口就被姚崇虎踢了一脚,刘辉痛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姚崇虎喝得脸红脖子粗,指着他怒骂道:“龟鼈竖,安敢妄言用兵?”
群臣皆知其凶悍鸷横,惯常殴詈同僚,又得主上宠幸,日常只能忍气吞声。可是今日却是当着王上的面殴打长安令,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下便有几个汉臣为刘辉鸣不平,就是氐人贵族也觉得姚崇虎跋扈太过,恳请符耀依律对其施加惩处。
符耀却满不在乎地挥道:“大司马喝醉了,来人,将他扶下去醒酒。”冷声又问舞乐班:“为何而停?孤王还未尽兴。”
歌姬婉转咽喉,正要重新启唇,忽听殿外有人慌张跑来,近前高声传报:“报!陛下,不好了,晋军已经翻过秦岭熊耳山,占据了弘农!”
符耀猛地站起身来,身下美人凳没有防备,被他的肥臀拱翻在地。符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什么?”
关中与晋境之间横亘着巍巍秦岭,如今又是秋季,晋人竟然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关中,他们怎么敢,怎么能!
“启禀陛下,弘农这只队伍都是轻骑兵,约有万人,他们不带辎重,由李勖亲自率领,日则歇、夜则衔枚疾进,一路招降,几乎未遇抵抗,因此才能无声无息!”
“竖子!”符耀咬着牙,将中的夜光杯捏得粉碎,阴沉道:“入弘农后,晋军有何动向?”
“兵分两路,一路向东进犯潼关,一路向西直奔陕城!”
姚崇虎并未走远,听到此讯酒气尽散,奔回大殿,高声道:“晋人孤军直入,没有粮草,必然撑不得几日。我军无需撄其锋芒,只需守住潼关天险,再派兵绕到其后,断其辎重,届时李勖必为瓮中之鼈,束就擒!”
符耀心下大安,姚崇虎虽骄横,却是一员有勇有谋的猛将,谋略更在勇猛之上。
“爱卿所言甚是”,他不住点头,想想又问:“陕城那边可要派兵增援?”
姚崇虎摇头道:“陕城接壤洛阳,我们只需遣使到燕,燕人自会为陛下效命。”
洛阳宫一日之内送走两波来使。
秦王命燕王立刻发兵陕城,合剿李勖;李勖则致以修好结盟之意,遣使送还何威当年缴获的金蛇信一柄,并称自己并无伐燕之意,寿阳、彭城均为迷惑秦人的疑兵,不日便将撤回。
金城王慕容康再次与段敬文发生分歧。
慕容康力主联秦,段敬文则主张联晋,二人在朝堂上争得不可开交。
十月的崤山脚下木叶萧萧,寒风自西北方向的黄河上吹来,在晋军的刀枪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银霜。尽管天气寒冷,这些南方儿郎依旧打着赤膊,队列整齐地跑操,贲隆的肌肉充血,因对抗寒冷而益发赤红,喊号声被秋风捎过崤山,威震洛州。
为了准备这场战役,他们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训练。
远处马背上驮着几个同样赤膊的将军,中间一人身材雄健,虎背狼腰,身上一道狰狞刀疤自左肋延伸至右腹,近乎横贯,正是李勖。
左侧一人一身白玉色的皮肤甚是显眼,乃是职方司校尉谢候,正与庞遇等人谈笑。
庞遇笑道:“果然不出主公预料,慕容玮既不联秦、也不盟晋,决意坐山观虎斗。听闻此人甚是简朴,又分外勤政,每日三更起、五更歇,就连后宫日常用项都要经他亲自过目审定,稍有逾越便鞭打妻妾,对臣僚更是刻薄。”
谢候点头道:“躬亲细务,浅狭琐屑,这样的人,做个县令也就够了,实在难堪君主之任。”
“得知我们不攻燕而攻秦,那黄发匹夫必然高兴坏了,主公何妨封他一个洛阳令做?”插话之人乃是卢镝。
此话一出,谢候等人顿时大笑,营垒之间一派欢悦。
忽然,一骑探马自远处飞奔而来,斥候不及马蹄停稳便跳下马背,急道:“报!崤山方向有燕军来袭,目测有重装突骑千人,步卒万人上下。”
谢候顿时一惊,如今陕城未克,守将安鹰坚闭不出,若燕人从后包抄,安鹰必然出兵,形成合围之势,则晋军危矣。庞遇与他对视一眼,二人均感到迷惑,不知燕王为何忽然改了主意。
李勖沉声道:“统兵者何人?”
“牙旗绣有’金’字,应是金城王慕容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