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137章 第 137 章
    第3章第3章

    吴郡,奚山脚下的顾氏庄园里正在进行一场风雅集会,赴会者皆衣饰鲜明、容光焕发,观颜色即知是有喜事。

    自北府武人当政以来,江南衣冠已经鲜少有这样扬眉吐气的时刻。

    朝廷急需粮食赈灾,又不敢挪用军粮,只能寄望于世家捐输。谢女带着厚礼,挨家挨户登门拜访,再不复往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各家狠狠将她戏耍了一回,那妇无计可施,最后只好以永安帝的名义赏赐各家一面“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借以讽刺他们一毛不拔。

    只有黔驴技穷之时才会以此举泄愤,各家皆喜气洋洋地领受了这份厚赐,就照着她的意思大张在门外,每日出入时,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

    近日连番燕饮作乐,正是为了庆祝此事。各家轮流做东道,一连十数场欢歌筵席,当数顾氏这场最有雅趣。

    首先就是地点选的好。江左一连数月无雨,远近土地龟裂、禾麦无存,顾氏庄园里却有一大片翠绿的竹林,如同沙漠中的绿洲,触目清凉,独存一派生。今日的雅集就设在这片竹林中,宾客置身其中已是倍感惬意,主家更以牙席铺地,座席之中萦绕人工挖掘的浅渠,*仿上巳佳节曲水流觞的习俗,中置一盏盏透亮的琉璃碗,盛着玲琅满目的各色凉果点心、水陆荤腥,随丝竹之韵缓缓漂流。

    僮客皆穿一色白纱袍,抱着水瓮行走在茵茵绿林中,不时以白玉舀向外洒水,维持林间清凉。水雾朦胧之中,峨冠博带者谈笑风生,望之一如神仙降临。

    竹木稀疏处有一间野趣十足的茅亭,亭上悬着一方匾额,上面镌刻着此地的名字,一般人却是叫不出来。众人望着上头长短不一的横竖,已经饶有兴趣地议论了许久。

    前太庙令顾荪面露得色,指着匾额为众人解释,“诸位请看,左面的一断、一通再一断,若是旋转过来,是不是一个坎卦?右面的一断两通,是不是一个兑卦?上坎下兑,不正是易经中的节卦?”

    庾护恍然大悟,抚掌笑道:“水泽节、水泽节,物生水泽之中多有节,正如此处这一竿竿翠竹,顾兄当真是妙思!”

    顾荪一笑,举起酒盏,慨然道:“妖妇祸国,诸君不畏淫威,进退有据、不卑不亢,却令其颜面尽失,实乃君子有节也。满饮此杯,敬诸位!”

    众人一齐举杯,饮下一觞醇厚佳酿,皆觉精神振奋。

    这酒也是顾氏私酿,因酿酒十分耗粮,朝廷自开春后即下令禁止,如今市肆皆不得售。各家关起门来偷偷酿造,味道不见得比从前好,喝起来却有种别样的痛快之感。一想到谢女收到十几斛粟之后气得发疯的模样,众人更觉这酒水滋味甚佳。

    顾荪喝得两眼迷离,硬着舌头道:“就是就是都扔了喂狗,也不不喂那些贱民!”

    因占卜一事,大军出征后不久,谢女就找了个借口将他免官,顾荪赋闲在家以来一直心怀怨忿,整日闷闷不乐。他今日心情大悦,放纵自己多喝了几盏,起话来一时没了分寸。

    若是在往昔,这样的话必然会被其他几家揪住,趁大作一番文章。好在今日赴宴之人皆与他遭遇相仿,众人成了难兄难弟,难得齐心,纷纷借着酒劲一吐真言。

    “李勖扬言伐燕,出兵后却直奔西秦,将我们瞒得严严实实。如此重大之事,他竟擅作主张,可见是将天下视为其囊中私物!”

    “他就是在我大晋骄横惯了,以为胡人也如长生道和何氏那么不禁打,岂知西秦国力鼎盛、兵强马壮,连燕人都打不过,更何况是我们!这回倒好,孤军深入,后方又闹饥荒,看他如何收场!”

    “我若是李勖,此刻想必已经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若是就此班师回朝,如何面对江东父老?若是孤注一掷,只怕是将老底都打没了,落得个全盘皆输,到最后一无所有!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

    这话的人是陆道之,他生得本就有些滑稽,此刻摇头晃脑,表情亦是滑稽,惹得众人捧腹大笑,竹林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我早就过,此战大凶,若往必亡,天意不可违!”顾荪眼角眉梢都是快意,击盏高声道:“来,为远在秦境的李将军,我们再饮一杯!”

    众人称善,正欲举杯,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乱哄哄的喧哗之声,愤怒叫嚷和惊声尖叫愈来愈高。众人脸色遽变,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引颈张望,只见黑水般的人流已经冲破园门,正源源不断地朝着这边奔涌而来!

    一个庄头慌张地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道:“不好了!不好了!流流民闯进来了!”

    众人惊得不轻,纷纷起身离席,混乱之间峨冠博带甚是碍脚,你踩了我的袍子,我绊了你的衣带,摔倒一片。宽袍广袖将杯盘碟盏打翻一地,几人不慎摔在碎瓷上,痛得大呼叫。

    顾荪面上的醉红瞬间褪去,脸色变得煞白,急声怒问:“怎么回事?哪里来的流民?家丁何在,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连门都看不住!”

    庄头吓得话都不利索,吃他这一连串发问,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只急得舌头绊牙,磕磕巴巴道:“拦、拦不住啊,人太多了,家丁都被冲散了,主人还是先躲躲吧!”

    话之间,流民已经迫近,这庄头脚底抹油,不待顾荪发话,当先逃命去了。顾荪气得七窍生烟,四顾之下,竹林中除了一群惶恐的宾客之外,奴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无计可施,只好先咽下这口气,引着众人前往最近的房屋躲避。

    庄园之中屋宇连栋,足有百十来间,从前顾氏繁盛时就住不过来,只是着人日日打扫。自从顾章、顾词兄弟在江上被北府军斩杀,家族日渐没落,隐匿的奴仆僮客皆被罚没,这些空置的房屋无人打理,有的已经数年不曾启门。

    众人藏身这间便是如此,梁柱之间俱都结满蛛,一件件做工精致的家具还没来得及被人使用便落满了厚厚一层灰尘。向阳处的丝绸帐幔褪了色,背阴处仍锦绣鲜明,阴阳各半,显得有些诡异。木器为虫所蛀,室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霉味。

    不过,眼下已经没有人会在意这些。

    闯入庄园的灾民不计其数,黑压压的身影挡将窗口的光遮得严严实实,脚步声震耳欲聋,贴着窗口没完没了地打着霹雳,地在颤、梁在抖、窗棂瑟瑟,灰尘纷落如雨,与众人额头上的冷汗混在一起,顺着一张张惊恐的脸淌下道道泥流。

    雷鸣之中,一声声似兽非兽的怪叫尖利地刮着众人的耳膜,那是人的唇齿久未接触食物而发出的嘶吼,尽管音节含混,依旧能听出是个“饿”字。

    大饥之年人食人,这房中之人个个细皮嫩肉,油脂丰厚,若是被愤怒的饥民发现,恐怕不消片刻就会被撕扯成片片碎肉,落入一只只空荡荡的胃囊中,被搅拌、消化、排泄。

    众人的酒早就被吓醒了。酒是粮,由口而入,很快又顺着汗水和尿液排泄出来,房中的气味益发难闻。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的声音终于渐渐地低了下去。顾荪膝盖打着颤,半直起身子,透过窗口向外张望。

    “完了。”许久之后,他眼睛发直,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人声了。

    灾民涌去的方向正是顾氏谷仓的方位,如今粮食比金子贵,粮食就是命,顾氏谷仓里积攒的粮食足够阖家老在这饥荒之年中独善其身几辈子。他们可以日日酿酒、月月宴饮、年年如故,直到饥荒过去,该死的人都饿死,直到这世道重新变回它该有的模样。

    可惜的是,那堆积如山的谷仓不消片刻就被人搬空了,没有了粮食,顾氏的命就变得和那些饥民一般低贱了。顾荪想到这里猛地打了个冷颤,一头栽倒在地,翻着白眼昏死过去。

    其余人哪里还顾得上他,灾民进入吴郡,顾氏遭殃,他们只怕自家也不能幸免,个个皆归心似箭。

    “诸位若是想回去送死,那便走吧。”

    混乱之中,一道讥诮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众人脚步一滞,回头一看,只见话之人面貌文秀,两眼天生一单一双,显得有些狡诈,却是张衷。

    张氏不过是三流士族,若非其余几家败落,他连与众人同处一席的资格都没有,这般话,不由得不令人恼怒。

    庾护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是张衷的大舅,张衷惹人不快,他便颇有种自家的狗出来现眼的耻辱感,只有抢在人先对其进行呵斥,这才能觉得颜面好过一些。

    张衷瞟了他一眼,蹲到地上去掐顾荪的人中,淡淡道:“灾民刚走,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回去万一撞上了,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有些道理,众人冷静下来,一时间皆踌躇不安,不知该不该冒死回去。

    回去,诚如张衷所言,就算那些饥民不会对他们动,混乱的人流也能将他们踩死;不回去,万一灾民还没到,那岂不是失去了组织部曲抵抗的时,万一家中老出事,事后定会追悔莫及。

    “难呐,怎么选都是难,真是愁煞人也!”陆道之心里忽然冒出这句刚过的话,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个难看的滑稽相。

    张衷冷笑道:“列位还不明白?你、我,我们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逃不了!与其回去送命,不如老老实实留在此处,好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难听的实话总是会轻而易举将人激怒,尤其是蠢人。庾护脖子跳出指头粗的青筋,眼睛瞪得暴凸,怒喝道:“休要胡言,你有几两见识,凭什么言之凿凿!”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舅兄何必动气?”张衷知道他最恨自己娶了庾莹琼,故意将舅兄二字咬得极重,目光掠过众人,又慢条斯理道:

    “那么多饥民闯入园中,径直奔着粮仓而去,就像是提前知道了粮仓的位置一样,你们不觉得奇怪么?不知道各位方才有没有仔细看,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中混着许多身强体壮的成年男子,他们在人流中指挥方向,镇定自若,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百姓,倒有点像是禁卫军。”

    “旌旗!旌旗!”倒在地上得顾荪忽然怪叫起来,庾护被他吓了一跳,“旌旗?什么旌旗?”

    张衷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嗤笑道:“乐善好施之家,正是这六个字指引了灾民,禁卫军混在其中,趁搬空了谷仓中的粮食。”

    想到张氏园中的粮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的表情渐渐消失,平静道:“舅兄,我们都被谢女算计了。”

    庾护兀自愣神,顾荪已经吱吱哇哇地嚎叫起来:“谢韶音!我要将你这毒妇碎尸万段!我咒你不得好死,咒李勖万箭穿心,咒你们的孽种千刀万剐!”

    顾荪的咒骂声又在房中掀起了一股灰尘,庾护和其余人很快便加入他的行列,捶胸的捶胸、顿足的顿足,骂得面红耳赤,声嘶力竭,花样频出,房中一时之间唾沫乱飞,人味浓郁。

    张衷背过身去,打开窗户,目光被当空的烈日刺得一眯,流出两道热泪。他猛地闭上双目,咬紧了牙关,厉声道:“咒骂若能取人性命,还要刀兵何用?诸位做妇人之态,难道是黔驴技穷了么!”

    庾护大怒:“竖子,你也配在我面前狂吠!”一拳挥出,还未到张衷面门,已被他撑着臂半途截下。

    张衷使出全力攥着庾护这只腕,俊秀的面容因吃力而变得狰狞,一大一两眼阴测测地盯着庾护,低声道:“姓庾的,你可别忘了,你阿妹如今是我张氏新妇,你这一拳若是落下来,我必会在她身上加倍找回来!”

    庾护怒火攻心,“你敢!”

    张衷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缓缓松开,将脸凑到庾护的拳头上,“你试试。”

    庾护的双眼几乎要流出血来,却像是被另一只无形的攥住一般,只能一寸寸地放下。

    张衷大笑,甩袖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君莫要丧气,我等几代人经营江东,除了吴郡产业之外,别处亦有田产,岂能一蹶不振!今日姓名无虞便是大幸,留得此身在,不到最后时刻,鹿死谁还未可知!”

    庾护道:“这样的话谁都会,如今谢氏大权在握,我等如砧上之鱼,能拿她如何?”

    张衷面色阴郁,喉咙里像是含了一块寒冰,出的话冒着丝丝凉气:“如今谢氏在明、我们在暗,她既能借灾民之,我们如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