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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第39章

    一个五花大绑的沙弥被侍卫们带到殿中,重重扔在蒲团前。督护马腾随即走到韶音身后,拱道:“夫人,山下的贼人已经全部伏法。”

    韶音憩一阵,恢复了不少精神,“嗯”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来,见慧严等人皆一脸错愕,淡笑道:“都佛门是清静地,你们这地方却并不能教人清静。慧严,看好你的人,干好你答应我的事。”

    马腾的眸光锐利地盯着慧严,轻轻拍了两下巴掌,后殿和两侧的偏殿中立刻涌出百十来个带刀侍卫,护甲的炫光将暗沉的大雄宝殿映得寒亮逼人。

    慧严一张白白胖胖的面孔被铁甲照得发青,这么多人是什么时候进入山门的,又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此处,他一概不知。

    他认出了地上的沙弥是看山门的弟子,旋即惊疑不定地看向韶音,对方的面容上仍残留着瞌睡后的慵倦,嘴角似笑非笑,是一种将他的命牢牢捏在掌心的轻蔑表情。

    慧严一时语塞,半晌过后才敢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夫人这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僧如堕五里雾中,实在是莫名其妙啊!”

    韶音不答他的话,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慧严将眼睛睁得溜圆,想要努力做出个无知且坦荡的表情,可是李夫人那双眼睛比佛前的长明灯还亮,已经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原形。他心里一紧,慌忙将视线移开,恍惚是到十八层地狱里与阿修罗女打了个照面。

    虽然还不清楚看门弟子到底犯了什么事,可眼看着佛堂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么多甲兵,不消多什么,慧严已经明白其中的警告之意。

    吴郡发生的事他都听了,流民寻着“乐善好施之家”的旌旗闯入士族庄园,将其中的粮食洗劫一空,之后一连数日,官府赈济的豆粥就稠厚了许多。虽无真凭实据,大晋的达官贵人们私底下都,此事就是谢韶音所为,她明的不行就来阴的,段毒辣得很。

    慧严也是因这件事才明白,年轻而美貌的李夫人绝非什么温良之辈,思及自己拒绝捐粮时过的那番混账话,慧严好几日不能成眠。

    这次之所以欣然同意,趁扩建寺庙只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不敢将谢韶音得罪太深。可是看眼下这个态势,对方似乎已经不想再给他一个悔过的会了。

    豆大的冷汗沿着额头往下淌,落到眼睛里,眼球被腌得生疼。慧严不住地用缁衣宽大的袖口擦拭,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韶音勾起唇角,一语未发,转身在侍卫的簇拥下走出大殿。

    马腾往慧严里扔了一捆绳索,冷笑道:“你的弟子勾结反贼,煽动流民叛乱,意图谋害我家夫人,罪不容诛。我家夫人慈悲,不忍血溅佛前,还请上座师父用这绳子送逆徒上路吧。”

    那沙弥早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慧严后知后觉,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赶紧为自己辩解,连声他并不知情。

    马腾不耐烦地打断他,一句话砸过来,直将慧严的膝盖砸得一软,扑通跪到地上。

    “这个不用你,你若是知情,此刻早就下去见了阎王!我家夫人信任你,将赈灾这么功德无量的事交给你做,该怎么回报她,可用我再教你?”

    “阿弥陀佛!”慧严像是绕着鬼门关走了一圈,哆哆嗦嗦地合起掌,虔诚道:“救苦救难是佛门本分,僧一定竭尽全力,若有半点欺瞒懈怠,必定堕入阿鼻,永世不得超生!”

    韶音并不能未卜先知,这次能化险为夷,还是多亏了一位故人。

    昨日灵奴下学回到家中,从书箧里拿出一封信递给韶音,此信乃是他的八拜之交张猷兄托他代为转交,请阿母务必立即拆看。

    这位张猷兄的大名如雷贯耳,韶音早就听灵奴提过无数遍。

    灵奴上次被人围殴,院正和先生们能够及时赶到并加以制止,正是这位张猷兄的功劳。旌旗一事发生后,孩子们都默契地疏远灵奴,话玩耍皆不带他,只有这位张猷兄待他如初。

    灵奴回家后与韶音,他在这世上活了快五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张猷兄这么仗义的人,仅次于他阿父李勖。“古人云,多年父子成兄弟,若是我们三个能义结金兰就好了,勖兄行大,张猷行二,儿是老三!”

    韶音当时听得啼笑皆非,暗地里教人去查那位张猷兄的出身,得知此儿乃是吴郡张衷之子,之后便告诫灵奴不要与他走得太近。谁知道这孩子将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竟然真的与人家成了八拜之交。

    对于“张猷兄”会与“灵奴弟”的阿母点什么,韶音也有些好奇,拆开信后一看,人却顿时愣住。那纸上的字迹分明出自一个成年人之,不唯如此,此人还与她相识多年。

    庾莹琼的字与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韶音从前与她吵架时,曾经当面骂她“轻浮愚蠢”、“活似一只花里胡哨的肥山鸡”,莹琼气得顾不上庾氏女郎的体面,张牙舞爪地要和她动,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在半空里一阵挥舞,若不是阿泠拦着,韶音的脸早就被她那鸡爪一样的挠花了。

    却也正是这样的,竟能写出来一笔沉稳朴健的字,连谢太傅见了都直夸写得好,莹琼是个心藏锦绣之人。

    韶音当时对这话嗤之以鼻,旁人不明就里,她却最清楚不过,莹琼的字之所以能写得这么好,不过是为了一个男子罢了。王微之擅书,莹琼投其所好,在书法上实打实地下过一番苦功。

    “灵奴你耍赖,适才你拉弓时左脚已经迈出了线,我都看到了!”

    “我的足尖刚好顶着线,不信你过来看!”

    “你别动你撤回去了!”

    “嘻嘻,我才没有!”

    庭前,两个总角儿因为比试射箭而起了争执,很快又和好如初,嬉闹在一处。张猷比灵奴大了一岁,个头却与他仿佛,从背面看竟分不出谁大谁。两对髻靠在一处,像是一对孪生兄弟,看起来比当年他们的阿母要亲厚许多。

    孩子的声音将韶音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自从离开建康,闺阁中那些陈年旧事就已经离她越来愈远,如今的韶音满心都是前线的战事和后方的灾情,更是没有余暇回忆当年。

    前几年莹琼下嫁张氏,她只是略有耳闻,心里唏嘘片刻也就将此事忘在脑后,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莹琼就是张猷的母亲、张衷的妻子。

    莹琼写信给韶音,将张衷的密谋原原本本告知于她,条件只有一个,借她的禁卫军一用。

    马腾回来后,向韶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当时的场面。

    “禁卫军控制住张衷后,张夫人才从房里出来。她走到张衷跟前,就那么笑呵呵地看着他,那眼神属下形容不出来,就像是毒蛇一样,也不知夫妻之间如何会有那样的深仇大恨。”

    “张衷也明白自己死期将至,话得格外难听,具体怎么的,属下就不学了,免得污了您的耳朵。大概意*思就是,庾氏女郎再如何高贵,也要老老实实地给他生孩子,就算是杀了他,她也回不到从前了,心里边一直惦记的那个男人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属下命人堵张衷的嘴巴,被张夫人制止,她她拔出军士的佩刀,亲割开了张衷的嘴,接着一连往他身上捅了好几十刀,张衷直到最后一刀才气绝身亡,死得那叫一个惨!张夫人满脸都是血,一边捅一边笑,连属下看了都觉得头皮发麻,事后她又要我们将张衷的尸首卸了,扔出去喂狗,属下觉得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般行径实在是有些过了,就没有应她。”

    “她也没为难我们,竟然就就自己动了。”

    按照马腾所,此时此刻韶音所处的这方庭院就是昨日的行凶现场。韶音环顾四周,青石台阶,白玉阑干,琉璃窗户,无一处不干净透亮,看不出丝毫血迹。

    张猷与灵奴玩耍得正起劲,脸上红扑扑的,一点也不像是个刚死了父亲的孩子。这府里没有半点办丧事的迹象,堂中的摇枝灯上甚至还结了五彩绳,真可谓是张灯结彩。

    韶音重新端详起对面的年轻妇人。

    清瘦,鼻梁高而窄,两腮微凹,隆起的眉骨上描着两道极为纤长的柳叶眉。

    莹琼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片削薄而锋利的柳叶,比从前凌厉了许多。

    她从前生得很是娇憨,脸庞红润饱满,肌肤粉润丰盈,像一朵胖乎乎的粉芍药。夏日里衣衫轻薄,透过几层纱衣,时常能看到底下那两节白藕似的膀子。韶音常要趁她不注意时捏上一捏,嘴上不客气地嘲讽她肥壮。

    这对藕臂如今就掩藏在银红色的宽大对襟袍下,看起来却像是两根木棍撑着晾晒的包袱皮,韶音的不由自主地在衣袖下搓了搓,指腹似是已经有了干枯冷硬的触感。

    莹琼也在仔细地打量着韶音,她在韶音那对琥珀色的眸子里刮地三尺地搜寻,依旧没能寻找出她想要的情绪。

    谢韶音也变了,她从前看到庾氏姐妹时总要像斗鸡一样,浑身的羽毛都炸起来,时刻伺出战,眼中尽是挑衅。

    可如今坐在莹琼面前的却是一位悲天悯人又伤怀世事的李夫人。李夫人位高权重,容貌艳冶更胜往昔,比闺阁中时风头更盛。

    莹琼看得分明,谢韶音如今已经不屑于和她比较,望着她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还有些悲戚。

    “你一定是想,我变了许多,对吧?”莹琼纤细的眉毛高高一挑,语气生硬道:“少用这种眼神看我!谢韶音,省省吧,你想当普度众生的菩萨,外头有的是流民等着,我庾莹琼宁可下地狱也用不着你来超度!”

    “我知道你如今得意,嫁了个如意郎君,想怎么出风头就怎么出。从前你就是这样,想让所有男子都围着你转,现如今玩腻了这一套,又要全天下人都围着你转。你还是从前那个你,谢韶音,你的命可真好!”

    “你的命可真好啊!”莹琼将这话又重复了一遍,相面似地盯着韶音看,忽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到庭前的两个孩子身上。

    “你的孩子也很好,你什么都好。”莹琼自自话,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韶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轻声道:“阿猷也很好。”

    “这是自然,他是我的骨肉,我一个人的孩子。”莹琼抢白道,对她这示好的话报以一嗤。

    韶音顿了顿,“莹琼,其实我”

    “其实你也有许多不如意,对么?”莹琼又截了她的话头,回眸看过来,有些嘲讽地笑了笑,忽而恶声恶气道:“那也是你自找的,你活该!少在我这里无病呻吟!你又不是神仙,你凭什么事事如意!我巴不得李勖战死在关中,你也和我一样当个寡妇!”

    莹琼眼神恶毒,声音陡然拔高,惹得两个孩子都回头朝这边张望。

    韶音的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淡淡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莹琼将那条骨瘦如柴的胳膊举到她面前,袖口一寸寸下滑,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疤痕。韶音的双眸骤然一缩,那些疤痕一条摞着一条,有的像是匕首所割,有的像是蜡烛所烫,有些部位的皮肤已经挛缩,牵扯得整条臂都变了形,看着像是胡人的麻花辫。

    “他在我身上一共留下了八十三道疤痕,我捅了他八十三刀,这很公平,不是么?”莹琼得意洋洋,靥上绽出一个很像从前的甜笑,“谢韶音,你千万别误会,我并不是想救你,只是想宰了那个畜生,仅此而已。”

    “多谢你。”韶音转身就走。

    “阿纨!”

    莹琼突然追到她身前,张开双臂,孩子一样拦住她的去路,哀求道:“你别走。”

    韶音被她拉着重新入座,耐着性子听她絮叨。她像是憋了几十年没有过话,闺中旧事,婚后遭遇,一句接着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得混乱倒错,颠三倒四。

    黄昏的天色在莹琼凹陷的脸庞上涂了一层蜡,她那两片迅速开合的干瘪嘴唇终于慢了下来,望着西方的一点余晖喃喃道:“真羡慕阿泠,冯毅死了,亭亭随了她的姓,多好。”

    韶音想,“你如今也可以”,想了想,还是用轻松的语气道:“那已经是多久的事了?都过去了。阿泠如今很好,你见过佛郎么?那孩子生得很像表姐。”

    “是呀,你得对,天无绝人之路,阿泠很好,我往后也会很好。”莹琼嫣然一笑,神情忽而活泼起来,歪头道:“你,我现在去找九郎提亲,他会嫌弃我么?”

    韶音一愣,看着她蜡黄脸上慢慢浮现出来的那层妩媚的玫瑰色,忽然察觉出她的精神似是有些异常。

    莹琼的双眸也亮得异常,嘻嘻一笑,又道:“看你,我不过是随口玩笑一句,你就生气了。阿纨,你从来都是这么自私,就算已经嫁为人妇,你也见不得他娶旁人。知道我还惦记着他,你是不是很得意?”

    韶音动了动唇,最终一句话都没,只是呼唤灵奴回府。她的耐心已经告罄,再不想听一句疯话。

    莹琼的疯劲却还没有退下去,追上来冲着她的背影大喊:“阿纨,若是李勖死了,你会嫁给王微之么?他至今还未娶妻,你当真全然放下了么?我不会和你争了,你若是肯嫁给他,我给你做侍婢可好?”

    韶音忍无可忍,教阿筠带着灵奴先上马车,回头大步走到莹琼跟前,恶狠狠道:“你再敢乱我郎君一句,我打肿你的脸!”

    莹琼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乱颤,“你怎么不继续装模作样了?装不下去了吧?谢韶音,你这个毒妇!你害了阿泠,害了九郎,害了我姑父和姑母,害了所有人,你不会有好报应的!”

    韶音深吸一口气,怜悯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将她和她口中源源不断的诅咒都抛在身后。

    回去的路上,灵奴问韶音:“阿母,庾姨母为什么那样的话,你明明是我阿父的妻子,她怎么能教你嫁给王家表舅呢?”

    韶音正心烦,闻言没好气道:“庾莹琼是个疯子,她的疯话你不要听,往后也不要再和张衷来往,记住了么?”

    灵奴发觉阿母脸色不善,不敢顶嘴,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句“是”。

    韶音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一睁开眼睛,果然捉到了两道狐疑的目光。灵奴皱着眉头,正端着臂探究地看着她。

    韶音问他:“臭子,你看我做什么?”

    灵奴哼了一声,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还是没憋住,神情严肃道:“我会替勖兄看住你的!”

    韶音将他一把扯到怀里,一边挠他的痒痒肉,一边道:“我替勖兄多谢你!”

    灵奴嘻嘻地打起滚来,笑着笑着,忽然将头埋在韶音胸口,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呜呜呜阿母,我想阿父了”

    韶音鼻子一酸,轻声道:“阿母也想他,别着急,他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骗人,阿父也骗人!”灵奴擡起头来,哭得眼圈和鼻头都通红,“明明好了,等我认全了尉缭子上的字,他就会回家。我如今都会背诵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左右学堂就要休课了,我要去找阿父!”

    他犟起来浑身都是劲,像一头结实的牛犊,韶音怎么哄都哄不好,便也恼了。她一把扯开车帘,指着外头,虎着脸道:

    “李杲,你看看路旁那些倒下的人,看清楚了么?如今国家危难,每天都有无数人被饿死,有无数的孩子失去阿父阿母,还有无数的孩子被他们的阿父阿母卖给人家吃掉!你如今还能吃上白米饭,还有阿母在身边陪着,还有什么不知足?若是再胡闹,我就不管你了,你爱去找谁就去找谁,赶紧去!”

    这样的话服不了不到五岁的孩子,灵奴负气地扭开脸,一眼都不看,咧开嘴哇哇大哭,连哭带嚷:

    “你哪有陪我?自打去了学堂,阿母一次都没有过来接过我!呜呜呜阿母每天都起得很早、归得很晚,灵奴好几日都见不到你一面!”

    “为什么旁人的阿母就不像你这样,旁人的阿父也不像勖兄,你们两个都不要我,你们都坏!”

    “陆翰和庾思之他们都,你和阿父都是大坏蛋,你是牝鸡司晨,我阿父是穷兵黩武,你们一起狼狈为奸,生下我这个遗祸无穷”

    “你给我住口!”韶音被他气得浑身发抖,照着他的脸就呼了一巴掌。

    灵奴被她打得一愣,韶音自己也愣住。

    她并不是个温柔的母亲,高兴了就将孩子面团一样揉来揉去,生气了就酸脸,一点都没有大人的大量。谢太傅常常骂她:“哪有你这样做阿母的,你当孩子是什么,他是你儿子,不是供你玩耍的猫狗!你将他生下来之后,管过他几天?你的时候,阿母是怎么带你的,你都不记得了?”

    韶音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心想,她的确是不太称职。

    这么多天里,她关心粮食,关心灾民,关心将士们的家眷,甚至还抽空去过一次慈育堂,看望过那里的孩子。她关怀这些事情的时间远比关怀自己的儿子多。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老天爷不下雨,她已经将能想的办法都想了,她也要走投无路了。

    灵奴已经回过神来,躲得老远,在角落里委屈地看着她。

    孩子头一次挨巴掌,被打怕了,不敢再向刚才那样哇哇大哭,只瘪着嘴哭得一抽一抽,鼻涕眼泪齐下,一会儿鼓出一个泡泡。

    韶音看着他哭,自己也想哭。若是李勖在家,她也能像灵奴这样,哭得不讲道理,哭得一把鼻涕跟着一把泪,会有人过来抱她,不厌其烦地哄她,为她将眼泪和鼻涕都擦干净。

    “阿纨,你不能哭了,你都是人家的阿母了,孩子会笑话你的。”韶音攥紧了,在心里学着李勖的语气哄自己。

    她也觉得自己学的一点都不像,李勖不会这样的话,有了孩子之后,他待她也常常像是待孩子,灵奴骑一回大马,他必得教她也骑一回,不偏不倚。

    “对不起,阿母不该打你,阿母错了。”

    韶音忍着喉咙的酸楚,朝灵奴张开怀抱,灵奴却不肯轻易原谅她,躲得更远了。

    辕马忽然高亢地嘶鸣了两声,紧接着车厢便剧烈地颠簸了几下,灵奴没坐稳,一骨碌栽在车板的氍毹上。

    咒骂声随着石子和土块敲击在车厢上:

    “祸国妖妇!你不得好死!”

    “谢女,贱人!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你草菅人命,祸害百姓,你会遭报应的!”

    韶音本能地用身体护着灵奴,孩子却从她怀抱里挣脱开,一把扯下壁挂的弓,飞快地搭上一只羽毛箭,箭头对准了车窗外,奶声奶气地高喊道:“谁敢伤我阿母,我的箭定不饶你!”

    一把沙子顺着窗口扬进来,落了灵奴满头满脸。他眼睛一花,就松了,弓掉了下去,使劲揉眼睛,眼泪越揉越多。

    “阿母别怕”,灵奴没注意到,他的阿母已经在身后泣不成声,他一边揉自己的眼睛一边继续挡在韶音身前,一本正经地告诉她:“阿父将你交给我,我会好好保护你的!方才你打我,我很伤心,但是我不会和你一般见识的,你放心吧!”

    随行的侍卫很快就将外头的暴民制住,马腾按照韶音的吩咐将头目收监审问,余者皆驱散。

    见灵奴一张花脸上糊着鼻涕眼泪和沙土,李夫人面色发沉,马腾心里面有些惶恐,低声道:“属下排查不力,教您和郎君受惊了,请夫人赎罪。这些人十有八九还是被那几家鼓动的,属下这就教人去查,一定会揪出背后主使之人!”

    韶音心里酝酿着一个重大的决定,许久没有答话。

    马腾不敢话,车夫也不敢继续驾车,一行人就在街上静静地等着。

    透过车窗,韶音的目光从龟裂的土地移到几具饿殍身上,不远处站着神情麻木的百姓,淡漠的眼神看不出是仇恨、失望还是畏惧。

    一个与韶音年龄相仿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婴儿,正在坦胸露腹地为孩子哺乳。韶音离得这么远,依然能够看见,那乳-房干瘪如空袋,那个孩子浑身水肿发青,嘴唇已经叼不住乳-头了。

    妇人与韶音四目相对,眸中一瞬间滑过与莹琼一样的情绪,艳羡,嫉妒,哀求。

    “不必去查了”,韶音收回目光,将心一横,沉声道:“先回府,将灵奴送回去,之后去尚书台。”

    灵奴有些不乐意,牵着她的衣角嘟嘟囔囔:“都什么时辰了?阿母又要去尚书台!”

    韶音用干帕子给他擦脸,柔声道:“灵奴乖,先回去等着阿母,晚上咱们一道给你阿父写信。阿母回去之前,你先好好打个腹稿,可不许提前动笔墨!”

    灵奴来了精神,认真点头:“好,一言为定。”

    韶音展颜:“一言为定。”

    韶音的决定令尚书台气氛一滞。

    所有人都明白,李夫人此举是当下最行之有效的措施,却没有人敢当众表态。史笔如椽,这样的举措注定会留下千古骂名,没有人想遗臭万年。

    韶音的指头一下下地敲击着乌木案,将诸人的表情尽收眼底。他们心里怎么想的,她都能猜到,这样的场面原本也在她意料之中。

    想尽了一切办法,粮食还是不够,那便只能舍弃一部分人;为了防止动乱,被舍弃的只能是老弱病残。

    这个决策一旦做出,只消在文书上轻轻一圈,再落下一方轻巧的印玺,成千上万的人就丧失了生存的权利。没有人想在这样的文书上署名,即便事出有因,即便无可奈何,即便有无数个即便白纸黑字,千秋万载,罪愆难消。

    韶音觉得眼睛干涩,闭目缓解,忽然想起了李勖曾经与她过的那句话。他,“往后的日子,误解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多,能懂得我们的人会越来越少,我们的圆满便不能向外求,只能向内求。问心无愧,便是圆满。”

    这话还真是有些先见之明。只是,韶音已经不能判断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了,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问心无愧,她脑中一直盘桓着方才那个年轻母亲的目光,觉的问心有愧。

    她摊开掌心,仔细端详上面越来越错综复杂的纹路,她与世间的因果也像这些纹路一样复杂,纠缠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处处皆是两难。

    可是任何关键的抉择都是两难的抉择,英明的决断往往也会造成沉重的罪孽,世事岂能尽如人意。做不到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承受,该挑起来的担子总要有人去挑,即便是骂名也总要有人去担负。

    权力所以沉重,实因其与责任伴生,她既掌了权,就要担起责,且责无旁贷。

    韶音缓缓蜷起掌,一点点攥紧了,感受其中的分量,像是攥着整个大晋的国运,不敢有丝毫松懈。

    “此事无需再议,烦请温先生为我拟写文书。要点有四:其一,将士们的家眷一定要保住;其二,抽调流民中最青壮的劳力,组成民伕营,划出一部分军粮喂他们,将他们往前线送;其三,余下青壮混编入州府军中,看住他们,优先给食;其四,守好城门,余下老弱病残,能赈则赈。”

    韶音顿了顿,吐出最后半句话:“备好石灰和药材,防止瘟疫滋生。”

    温衡的一颤,在最后一句话上落下一个乌黑的墨点。

    韶音向后靠在凭几上,借助硬木的力度支撑住整个身体,微微昂起下巴,淡笑道:“诸位放心,这份文书上不会出现你们的名字,一切后果,由谢韶音一力承担,你们下去吧。”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却是谁都不愿意先走。他们默然无语地静立了许久,忽然齐齐朝着韶音长揖到地,随后才相继离去。

    韶音一口气松下来,觉得头晕目眩,背上出了一层虚汗。

    “夫人,您没事吧?”温衡留在最后,并没有走。

    韶音无力地朝他摆摆,“我没事,温先生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温衡提着笔走到她案前,在那份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

    韶音讶然看向他,“温先生,你不必如此。”

    温衡摇了摇头,眸中盈泪道:“若非如此,臣便有负主公知遇之恩,亦愧对夫人大义。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夫人,劫难必会过去,我们汉人的江山必会有无穷后福,您的一片苦心自有春秋铭记。”

    韶音回到府中已是深夜,迎面便被砸了一个噩讯:谢太傅再次咳血昏迷,府医,八成撑不到秋天。

    韶音挪着沉重的双腿往高眠斋走,一路上麻木地回想上次看望父亲是什么时候,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或是更久一点。

    灵奴已经候在那里了,双眼皮早困成了三眼皮,还是没忘记写信这回事。他牵着韶音的衣角,眼巴巴地望着她,“阿母别担心,府医都了,外祖父只是着凉了,他很快就会好的。我们回去给阿父写信好不好?”

    孩儿的脸仰望着韶音,眼中尽是天真,父亲饱经沧桑的面孔却色如金纸,没有一丝表情,胸口的起伏也格外微弱。

    韶音狠狠咬住嘴唇,一屁股坐在病床前的脚踏上,连多走一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灵奴忽然睁大了眼睛,“阿母,你怎么哭了?”

    韶音急忙用擦泪,“灵奴想阿父,阿母也想自己的阿父。阿母今晚想留着这里守着你外祖父,我们就在这里写信好不好?”

    灵奴欣然跑去书房翻找笔墨,写上几句话便叼着笔头想一会儿,时不时地问某个字怎么写,偶尔瞥一眼韶音,露出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之色,悄声道:“儿要与阿父些男子之间的话,阿母不许偷看!”

    韶音泪眼朦胧,提笔无话,许久之后才落下一行字:

    勖兄善毋恙,后方悉安,兄可放心。千万珍重,盼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