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第46章
十月的黄河开始进入流凌期,水中产生冰花,河水表面结成冰凌。冰凌不是平滑如镜的冰面,而是虬结纵横的突起,像是开春化冻后又重新冰冻的雪地车辙。
李勖冻结在乌漆大案后的兽皮榻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刚刚剃过须的面上隆起一道道狰狞的冰凌。
关中诸事暂平,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剃须,纨妹嫌弃他的胡子邋遢,灵奴也不喜欢他的胡须扎人,所以,在给他们写回信时,他得沐浴剃须。
今晨起来,他又仔细刮了刮了余下的胡茬,虽然与妻儿相见暂时还不能提上日程,但是他可以提前做些准备,一旦这边能够脱身,他就可以立即上马,一刻不耽搁地回去见他的纨妹和灵奴。
行辕中肃静无声,所有人都看着李勖,没有人敢一句话。
忽然,他们看见他动了,他擡起,摸了摸脸,继而猛地站起身来,大步朝着门外的大宛马走去。
“主公节哀!”上官云追上去,跪到李勖身前苦劝:“关中才克,人心浮动,燕人和魏人一个在东、一个在北,对长安虎视眈眈,主公这个时候绝不能走!”
李勖一将他拎起来,扔到旁边的马槽里。徐凌拽李勖的胳膊,被他挥推倒在南墙根的兵兰上。卢锋和卢镝冲上来,一左一右抱住他的大腿,李勖将他们一脚一个踹开,撞得令旗营前铙钹大响。
他们倒了又爬起来,锲而不舍地再次冲上前阻拦,堵门的堵门、牵马的牵马。
“让开。”李勖的按在环首刀上。
孟晖一跃而上,扑过去抢他的刀,褚恭从背后死死抱住他的腰,他们一哄而上,拼命拦着他,不让他跨出行辕一步。
李勖怒气难抑,拳脚失了章法,也失了分寸,他将所有阻拦他的人都打倒在地,打得再也没有力气碍他的脚,振开袍子,走出门外。
他纵身跃到大宛马背上,勒紧了缰绳,狠夹马腹,朝着江南的方向疾驰。
“主公留步!”
一匹踏雪驹电掣般从后追上,徐凌朝他虚晃一枪,尔后控辔转向,对准大宛马腹直撞上来。李勖勒马闪避,回身劈夺枪,徐凌被他这股大力带得猛然向前一耸,顿时从马背摔落到地。他在地上就势打了几滚,将身体横挡在大宛马蹄前。
亏得大宛马认识他,原地立蹄长嘶,徐凌趁冲着另一侧大喊:“上官,快!”
李勖一侧眸,另外一匹乌骓马已经在旁边等着他了——上官云腾地蹿起来,飞扑到他身上,脚并用,猴子爬树一般紧紧缠住他,“主公冷静些,您现在不能走!”
上官云想将李勖抱摔下马,然而,他自己那一身骑马的功夫都是李勖所教,如何会是李勖的对,眼看就要被甩脱,从后面追上来的谢候忽然冲着辕门的方向大喊:“阿姐!”
李勖浑身一震,陡然看向辕门,上官云趁用令旗蒙住他的头,扭着他一起摔下马背。
“放肆!”李勖扯下蒙头的令旗,刷地拔出环首刀,厉声道:“我杀了你!”
上官云眼含热泪,寸步不让:“就算杀了我,上官云也不能让主公走!”
谢候将他撞开,把自己的脖子递到环首刀刃下,嘶吼道:“姐夫,灵奴已经死了,就算你回去他也不能起死回生!”
李勖青筋暴跳,“胡言乱语,我儿上承天命,他绝不会死!”
“不,他死了。”
谢候摇着头,泪流满面。
“姐夫,灵奴死了,阿父也死了,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了这场战争,我们付出了太多代价,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多少人与父母妻儿阴阳两隔!若是功败垂成,草草而去,我们如何对得起他们,如何对得起我死去的外甥!姐夫,我阿姐在后方苦苦支撑了这么久,如果你就这么回去了,她也不会原谅你!”
李勖两眼发直,“阿纨,阿纨”,嘴唇蠕动着,蓦地闭紧了双眼。
环首刀从他中脱落,他跌跪下去,垂着头,两只肩胛骨高高耸起,剧烈颤抖。
谢候在抽泣声中分辨出他语无伦次的低语,“阿纨我的阿纨你该有多疼”
谢候失声痛哭,“我阿姐会挺过去的,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你回去,而是让付出的所有代价都变为值得!姐夫,关中离不开你,你看着营中这些瓜果、粮食、牛羊,这些都是长安百姓自发送来的,他们被胡人奴役了多少年,翘首盼望王师盼望了多久,他们揭起义旗响应我们,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你若是就这么走了,会寒了关中百姓的心,他们他们比我阿姐更需要你!”
“代价,值得,值得吗?”李勖只觉肝肠寸断。
多少次冲锋陷阵,他在三军阵前怒喝,“冲锋!不惜一切代价!”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代价会是他的灵奴。
他的儿子,璎珞项圈上的珠子才满五枚,头一次向他开口讨要东西,还没有收到,就走了。
什么恢复故土,什么重整河山,什么御极宇内,有什么意义?值得吗!
“报!”
辕门外飙来两道黄尘,骑曹斥候飞马而来,近前跪呈一劄,急声道:“启禀主公,昨日夜间,慕容康率五万大军偷袭陕城。陕城现已失守,丁仲文战死,燕人屯兵潼关外叫阵,此为战书!”
李勖缓缓擡起头来,视野中是一片模糊的红晕,清晰的唯有斥候中那封金线缘边的战书。
他拾起环首刀,撑着地面站起身来,接过战书上下扫看。
两张薄薄的金纸飘零落地时,李勖已经恢复为面无表情。
“令官何在?传我的命令,命骑兵曹、中兵曹、灞上守军紧急集结,出战潼关!”
徐凌大惊失色,关中的攻防战略早就已经定下:守潼关,备高平,待到局势稳定再发兵北图。
燕人袭陕城已经是料定中事,不过是提早了几日而已,如今潼关在,一座陕城影响不了大局,当务之急是防备北面的魏人。
关中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唯有北面有阙。当年赵武灵王伪作使者入秦勘察地形,最终确定的攻秦路线正是迂回到关中北侧,之后再发动骑兵闪电奔袭。
赵人没有实行这个计划,是因为迂回战线过长,后勤补给困难,国力难支。
而今魏人屯兵河套,无需长线迂回,十万控弦之士翻越黄土高原,居高临下,只消一日即可兵临长安。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正是想等燕人先行出兵,之后再坐收渔利。
灭秦之后,先夺河套,再取河东,这是李勖亲自制定的战略,此刻忽然要调兵到潼关之外,这无异于将先前的部署全盘推翻,万一魏人乘势来攻,李军将背腹受敌,恐会将关中拱让人!
不仅是徐凌,所有人都对这个决定感到震惊,他们追随李勖这么多年,险仗奇仗打过无数,唯独没有打过这种昏仗。
徐凌才要张口,上官云冲他摇头,将那封被撕成两半的战书递到他眼前。徐凌才扫一眼,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完了。
那战书上赫然写着:“尔无故兴兵侵凌友邦,致使生灵涂炭,遂招断子绝孙之报。康当替天行道,为天下诛尔。”
徐凌将这两张纸撕得粉碎,他知道,就为了“断子绝孙”这四个字,今天就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拦不住李勖。
慕容康的激将法起效了。
遮天蔽日的“李”字旌旗自长安北门浩浩荡荡地向着潼关的方向进发,与来时走的几乎是同样的道路。
徐凌率军行在最后,等到与主帅牙旗拉开一段距离后,忽然勒马止在原地,徐部兵马随即停止行进。
徐凌目光追随着前方的大部队,良久后才收回视线,与左右道:“诸位,我等深蒙主公厚恩,万死难报。古人云:’主过不谏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过则谏,不用则死。’今日谏言既不能行,只好违抗军令,待到主公归来再以死谢罪。徐某欲赴高平备魏,诸位若肯追随同去,徐某感激不尽,若不能,徐某亦无二话。”
所谓军令如山,便是主帅之令如山岳一般不可撼动,没有一丝一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十万之军安营扎寨,只因夜间一声尖叫便有可能酿成一场营啸,是以,军营之中最重要的便是秩序。秩序仰赖军令,即便是错误的军令也要坚定不移地执行,违令者杀无赦。
李军上下自来令行禁止,就算是炊事、秣马和巡防这样的日常之事也无人胆敢犯令,徐凌之言却是要公然抗命,诸位副将、参将闻言莫不现出犹豫之色。
徐凌并不意外,淡笑着朝众人拱,“如此,徐某就此别过。”
没有李勖的帅令,他能调动的只有三千亲兵,那也无妨,有三千人总比一个都没有要强上许多,若是魏人来犯,他自当带着这三千人死战高平。
徐凌调转马头,正欲朝高平进发,身后忽然传来马蹄之声,“徐凌留步!”
一匹乌骓马眨眼来到近前,马上的银袍将抿着唇,看他的目光一如往日,带着淡淡的不屑和敌意。
徐凌看了眼他身后跟随的人马,皱眉道:“上官,事阿谀主上,可称圆滑,若是在生死攸关的军国大事上一味逢迎,那便是佞臣误主,如何对得起主公知遇之恩!”
上官云嗤笑一声,嘲讽道:“在下追随主公时,兄台还在孙波麾下念咒!今日这抗命忠臣还轮不到你当,带着你的兵老实去打潼关,上官云先行一步了!”
眼看他着便走,徐凌拍马追去,“上官,是我误会你了,既然如此,我们何不一道而行?我们一共才六千多人马,守高平可一点都不嫌多!”
“去你的吧,谁跟你是我们!”上官云抽冷刺出一枪,正刺在踏雪的前腿上,马儿吃痛,尥蹶长鸣,徐凌没有防备,差点从马上跌落。
他顿时有些恼怒,稳住身形后再次追上,“上官云,你什么意思?”
上官云回眸轻笑道:“徐兄的身真是一点都没有长进,快回去换一匹马吧,慕容康的玄甲军可不是吃素的。”
“论身,徐某的确不如你,论排兵布阵,你却远不如我。”徐凌一把攥住他的缰绳,“上官,不要意气用事,我们一起去守高平。”
上官云大力将缰绳扯回,再次下黑,照着徐凌肋下便捣出一拳,徐凌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了了,伸便抓向他后颈,“要去一起去!”
上官云被他死命扯住,头向后仰,一时脱不得身,只好朝着他脸唾了一口,恶狠狠道:“青衣贼,你有儿有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还有享不尽的天伦,你逞什么能!这等逞英雄的事,还是留给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去做吧!”
徐凌一怔,上官云趁挣脱开来,回头冲他打了个唿哨,率领亲兵绝尘而去。
潼关外,一个身披玄甲的武士伏在地上,耳朵紧贴着箭筒,每隔一刻报一次数。
“八十里。”
“五十里。”
“二十里!”
武士兴奋地从地上跳起来,朝着高坐在锦膊骢上的金甲青年道:“启禀陛下,至少五万人,来的是主力!”
从前日酉时起,慕容康接替慕容玮,成为鲜卑人的新任“陛下”。无需武士提醒,他已经远远望到了关内的冲天烟尘,俊美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微笑。
果然,是人就有软肋,只要找准了这根软肋,狠狠地扎过去,世上无不可激之将。
若非战争,慕容康并不愿意用这样的段去刺激一个刚刚丧子的父亲,他自己也是一位父亲,女儿与那个叫李杲的儿一般年纪。
不过,就算不是因为两国交兵,这样的段用在李勖身上也算不得卑鄙,充其量只能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慕容康心里,李勖有两桩罪,头一样就是以妻儿相胁。
尚书左仆射段慧因推行改制得罪宗室,为宗室暗杀,燕王慕容玮明知凶,却任由此事不了了之。段慧之子心怀怨怼,与李勖勾结在一起,暗中为其卖命,此人便是侍中段敬文。
慕容玮自觉对不起段慧,将他视为汉文帝之晁错、汉武帝之主父偃,因而便对段敬文格外优容,提拔他为侍中。
段敬文自诩是嵇绍——嵇康虽不仕晋,嵇绍却能为了晋惠帝血溅龙袍——以此表明他并不会*因父亲之死怨恨主上,慕容玮大受感动,对他十分信任。
慕容康早就怀疑过段敬文,无奈对方身居宰辅高位,又这般巧言令色,善于迷惑君主,一时之间奈何他不得。
上次他到军前传旨,以妻儿相威胁,慕容康得知真相后,将这笔账算到了李勖头上。
此时此刻,段敬文的头颅就悬挂在风陵渡口最高的那一株柿子树上,旁边还有一颗,是慕容景的,李勖只要一出关就能看到。
暗中护送慕容景回燕,这是李勖的第二宗罪,他处心积虑地送了个皇子回来,意图搅乱大燕的社稷,用心何其险恶!
慕容康满意地端详着那两颗头颅,嘴角微微勾起。
若不是李勖苦苦相逼,他还不能下定决心,走上弑君篡位这条路。慕容家最大的问题就是好儿郎太多,逐鹿中原只要一个人就够了,慕容康将他们都送上西天极乐世界,自愿代他们在这污浊世间受兵戈之苦。
北风呼啸,关内的烟尘愈发近了。
“李军之气如烟如雾,沸如火光照夜,变幻又如山林竹木,色如紫盖、黑中见赤,此猛将之气也。然中部断续,边缘暧昧,此为骄矜急躁之相,虽勇必败!”
话之人是慕容康身边的一位汉人,此人正是与何新一道叛逃到燕的前任荆州司马杨期。何新擅骂,此君则精通望气之术,慕容康视他们为娱军的优伶,带在身边解闷。
他并不相信什么风角之术、军胜之气,不过,对于这样鼓舞士气的言论,慕容康此刻倒是很乐意听上几句。
杨期的话音才落,滚滚飙尘眨眼已至近前,千里暮云之下,潼关大开,一匹汗血宝马自黄尘中腾跃而出,嘶如龙吟。
杀声震天,蹄声震地,慕容康眼角骤缩,心脏因兴奋挛缩到一处:阴谋阳谋都不过瘾,他早就想跟对面这位汉人将领痛快地打上一仗了!
他复盘了李勖攻秦的大战役,叹服对方用兵如神,却也并不因此而妄自菲薄。他慕容康是个遇强则强之人,善于学习和模仿对,他已经为李勖量身定制了一套战术。
疑兵照着他的吩咐且战且退,他要将李勖一点点诱到自己的包围圈中。李勖既然来了,就明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一定会上钩!
果然,李军那只转战南北的轻骑兵随着骁勇的主帅开始了猛烈冲锋,队伍渐渐拉开,头部已经进入了他的包围圈。
慕容康心脏狂跳,盯着前方的战况,在心里默默计数:三,二,一!
李军轻骑大部落入陷马阵,慕容康亲自从令官中接过鼓槌,猛力槌鼓,尔后抽出弯刀,誓天大喝道:“鲜卑的勇士,杀!”
御驾亲征,燕军士气高昂,一往无前。
慕容康身先士卒,骑着锦膊骢直奔那匹金粉色的大宛马,听闻李勖赤空拳斩杀了姚崇虎,人们私底下将那场战斗传得神乎其神,称之为“龙虎斗”。
真龙天子只能有一个,慕容康要亲自会会他,看他到底是龙还是虫!
锦膊骢凌空驰跃,距离那匹大宛马越来越近,慕容康却在半途猛地勒住了马缰,一对剑眉紧紧聚在一处。
——战事的发展似乎脱离了他的预料,李勖的确中计了,他的确丧失了理智,昏了头,竟然带着主力杀出潼关,直入自己的包围圈。
可是,慕容康惊恐地发现,自己精心布置的侧翼和后翼都抄不住他,十万大军围剿五万,竟然围不住!
用不了太久,这位金发碧眼的慕容郎将会在对身上学到一个新知:激将法虽好,不可过头,尤其不能用在李勖这样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