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恰如天上月 > 第148章 第 148 章
    第4章第4章

    犊车从凤阳门入,平直的道路尽头,隐约可见一方规模宏阔的园林,其中殿宇显敞,观榭林立,似有数不尽的曲池疏圃和假山佳木点缀其间。

    此园名为铜雀园,在东汉末年由曹操所建,后经石虎修葺扩建,如今是燕人的皇家御苑兼武备库,东侧紧邻的便是文昌殿、听政殿和后宫。

    吸鼻涕的汉家郎哪里知道这些,只用一双黑得发蓝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园西那三座华丽高台。深秋清冷的晨光里,最中间那座高台飞檐拂云,巍若仙居,令他暂时忘却了阿父阿母,情不自禁地生出向往之意。

    这郎还不知道,眼前这座台子正是曹子建那句“愿斯台之永固兮,乐终古而未央”所咏叹的铜雀台,外祖父一早就教他背诵过。

    当铜雀台在视野里从香炉大变为房屋大时,犊车在一所宅子旁边停下,牙贩回过头,冲着群儿吆喝了一句“都给我老实点”,跳下车去叩门。

    不多时,门里走出个黄头发绿眼睛的中年男子,脚下趿拉双毡履,肩膀上披件棉袍,一脸的倦容,显然是还没睡醒。

    牙贩堆着笑迎上去,神色甚为巴结,他称中年男子为“末那楼”,回头指了指一车头挨头的惊恐儿,低声央求末那楼想想办法。

    末那楼在寒风中打了个哈欠,朝犊车瞥了一眼,用流利的汉话道:“你老兄可是给我出了道难题,若是搁在平日,这一车也算是紧俏货,可眼下这个时候,这些生牙谁还敢再沾?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行市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所谓“生牙”,指的就是车上这些未成年的儿,若是成年男丁称为“熟牙”,育龄女子则称为“草牙”。

    草者,母畜也,因母畜繁殖时往往都趴在草上而得名,贩子不拿人当人,因而便有了这个法,这些都是略人贩奴者的行话。

    “唉!”牙贩一听这话,顿时苦下脸来,他来往边境做这无本生意也快有十年了,自然知道行市。

    熟牙和草牙到就能用,需求量大,脱也快,再不济还能低价卖给官府充当苦役,是以市面上大多都是熟牙和草牙。生牙则不同,不能挑、肩不能扛,买回去要养上好些年才能派上用场,除了达官贵人之外,一般的人家不会购买。

    这个牙贩多年来一直是反其道而行之,专门做生牙生意。他劫掠品相好的儿,主打一个少而精,回去稍加调|教,高价出售给贵人牟利。

    这几年晋人平定了内乱,国力蒸蒸日上,官府将边境民丁大批迁移至内地,连燕军都掳掠不到人口,他这样的民间贩子更是好几年都没有开张。

    好不容易赶上江南大灾|荒,他想着去江陵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从一帮半死不活的饥民中捡到几个品相不错的,尤其是那个姓张的儿,生的细皮嫩肉、虎头虎脑,看穿着打扮就知道出身不凡,这样的生牙最好卖,若不是赶上灾荒极难到。

    他本想着这回是发大财了,谁知道一趟走回来,大燕已经变了天,不光换了个皇帝,连銮驾也从洛阳迁到了陪都邺城。

    入邺城之前,牙贩已经托人向旧日的老主顾打听了一圈,竟然没有一户要生牙的,有个在朝中做侍御史的人家告诉他,这一仗打得凶险,往后还指不定会打到什么时候,如今稍有些见地的人家都节衣缩食,哪还有心思买郎。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谁能想到呢!”牙贩思及此处,不由哭丧着脸道:“幸亏我多打听了一嘴,否则,差点就一头扎进洛阳!我一听陛下北狩的消息,赶紧就往邺城来,在虎牢关差点与李军走了个脸对脸,好不容易躲过一回,快到邺城时又在黎阳碰见了!”

    牙贩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嘶”地抽了口凉气,趔着嘴道:“原来我往黎阳走、李军也往黎阳走,在白马津时我们是一前一后渡河,算起来只差了大半天!”

    末那楼笑道:“你这一趟是不容易。”

    “这一趟差点将命都搭上,家里还有一群老等着米下锅,我也是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末那楼眼通天,再难的行市,总归是难不到你,我寻思着,你若是肯要,我就把这一车生牙都给你,一个子不赚,只要个路费就行。”

    末那楼顿时嗤笑了一声,眼神精明地睨着牙贩,“什么眼通天?少来这一套!我可不是氐人,不喜欢往脑袋上戴高帽!”

    这就是他口惠而实不至的意思,牙贩心领神会,赔着笑,往末那楼里塞了个项圈,“纯金的,一点心意。”

    这项圈还是他从那个叫张猷的儿身上刮下来的,上面原来还有五枚珠子,三枚石头的被他丢了,剩下两枚自己收着,余下一个秃圈给了末那楼。

    末那楼将金项圈递到嘴边咬了咬,“你老兄这一趟可是收获颇丰”,着将目光转向那一车生牙。

    牙贩脸色顿时一松,摆出了一个请的势,“看看这回的货,个顶个都是好的,若非如此,我哪敢过来劳你大驾!”

    末那楼神情挑剔地看了一会儿,冲着牙贩比出一根指,“我只要一个,也不亏你,价钱还照着从前的算。”

    “一个?”牙贩惊出了一脸愁纹,“哎哟!那我可是连路费都合不上了!”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黎阳可是邺城的南大门,李军现在已经渡过了白马津,也许明天就会打到邺城下,这都不好。这种时候,就是一个我还不一定能出,你可别不领情!再,你糊弄得了别人,可是糊弄不了我,这种没本的生意,能卖出一个就够你吃一年的,还有什么不知足?”

    “真有这么邪乎?不是都李军师老兵疲,撑不了多久了么?再,魏人都已经从河套出兵了,李军现在是两线作战,只要再拖他几个月,他自己就偃旗息鼓了!”

    牙贩将道听途的这些都拿来与末那楼讨价还价,央求道:“咱们是老朋友,你再多要几个,我给你个好价。”

    他冲末那楼伸出五根指头,看着对方的神情,又一根一根地往回收,直到剩下最后一根。“老兄,十分之一的价格,我可是够有诚意了!”牙贩也有些急了。

    末那楼丝毫不为所动,冷笑了一声,甩袖就要往回走。

    “哎呀,好好!”牙贩赶紧拽住他的袖子,咬牙道:“就依你,一个就一个!”

    末那楼鼻孔哼了一声,斜眼道:“好心劝你一句,别想着撞大运,除了我这里,整个邺城你也找不到第二家收生牙的。这一车牙,一天就得吃掉百钱,留一日赔一日,回头赶紧找个地方处置了,也好及时止损。”

    牙贩心疼得直嘬牙花子,垂头丧气道:“也只好如此了!”

    “郎,你叫什么名字?”末那楼来到车前,指着其中成色最好的那个儿问道。

    “我叫李杲,我阿父就是李勖,你们快带我去找他!”——这句话早就等在了喉咙口,灵奴憋了一路,好想大声喊出来。

    他已经竖着耳朵偷听他们的谈话好久了,贩子和末那楼的声音不高,他听得断断续续,许多话听清楚了也听不懂意思,唯有“李军”二字如雷贯耳,一听到就让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李军”就是阿父的军队,这几日以来,灵奴已经听到过许多次“李军”了,他想,也许阿父就在前边那座高台上阅兵,只要稍微往下边一看就能看到自己,若是告诉眼前这两个大人,他们也许会带着自己去找阿父。

    灵奴刚想张口,一对上末那楼那双淡绿色的眼珠,忽然觉得十分害怕。

    舅父告诉过他,黄头发绿眼睛的就是鲜卑人,鲜卑人是敌人,阿父就是在与鲜卑人打仗。

    “我我叫张猷。”灵奴瘪了嘴,不情不愿地回答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只是知道这么能保住自己的命,人家一听他是张猷,就不会再想将他给吃了。

    学堂休业之前那一日,张猷兄约他端阳节一道出去玩耍,是有一把匕首要送给他,“灵奴,你不是要用匕首给你阿父雕马么?我送给你,千万别告诉大人,我阿母知道了会责罚我的!”

    灵奴认真点头,表示坚决不会出卖兄弟。他有的是办法混出府去,祖母和叔父居住的西府侍卫不多,后墙根有一个狗洞,大人爬不过去,他打个滚就能来到墙外。

    临出去之前,灵奴忽然想到阿母的嘱咐,阿母外头有吃人的妖怪,告诫他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这也难不倒他,灵奴灵一动,一下子就想到了阿父寄回来的那条金光闪闪的襦裙,那可是一件刀枪不入的宝贝,穿上它还怕什么妖怪!

    张猷兄果然没有食言,就在狗洞外等着他,领着他左拐右拐,上了一辆无人的马车。

    灵奴上了马车,有些疑惑道:“咦?你是坐着车出来的,庾姨母知道么?”

    张猷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打量起了他的金裙,“你怎么穿女孩子的襦裙?”

    灵奴顿时将疑惑丢在了脑后,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了身上的宝贝,“你没见过吧?这可是我阿父送给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张猷兄听了之后好像很生气,他皱眉道:“真能刀枪不入么?这么好的宝贝,你都不告诉我,脱下来借我穿穿。”

    灵奴心里很舍不得,可是张猷兄是他唯一的朋友,还是八拜之交的兄弟,他不能气,只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马车停下,张猷兄下了车,是去给他拿匕首,让他在车里面乖乖等着。

    灵奴探出个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张猷走到一个岔口,刚要走进去,忽然回过头冲他做了个鬼脸,调转脚步往巷子口跑去。

    才到巷子口,巷子外头呼啦啦地涌上一大群人,黑水一般,一下子就将张猷湮没了。

    那些人嘴里大声嚷嚷着:“报仇的时候到了!”“穿金戴银,一定是妖女的儿子!”“杀了这孽障!”

    灵奴听见张猷似乎在哭喊,“灵奴骗人,这襦裙不是宝贝!”

    灵奴也在车里哭喊,“呜呜呜,我没骗你,它就是宝贝!”

    张猷的声音似乎极为惊恐,听起来不像是人声,他尖叫嚎啕:“我不是灵奴!他在马车里!你们认错人了!”

    灵奴也在车里嚎啕:“他是张猷,我才是灵奴!你们认错人了!”

    他将嗓子都喊哑了,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张猷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一种低沉而细碎的嘈杂声,自巷子口远远地传来,听起像是有成千上百只饥饿的黄夫人在进食。

    灵奴像是一只可怜的秋虫,的身子紧紧地贴附在车壁上发抖,嘴里不时发出几声比虫鸣还低的呜咽。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个人从外头掀开车帘,一把将他抱走了。

    那个人此刻正龇着一口黄牙,冲着绿眼睛的鲜卑人笑道:“这可是吴郡张氏的郎君,你多少再给我添点。”

    末那楼擡起灵奴的下颏,目光挑剔地附在他左脸的疤痕上,语气颇是不以为意:

    “吴郡张氏?没听过。别以为我不知道,江左早就变了天,就算是琅琊王氏、谯国何氏又如何,也就是陈郡谢氏还能多卖些钱!别什么吴郡张氏,就是皇宫里的司马氏,价钱也都一样,除非他姓李!”

    他着拍了拍灵奴的脸蛋,笑道:“你若是姓李,我肯花一千金买你,你姓李吗?”

    灵奴的眼睛和嘴巴都在一瞬间张得溜圆。

    “我若是有那个本事,如何还会做这样吃苦受累的*营生,皇帝早就将我请到宫里当宰相了!”牙贩嬉皮笑脸地凑到末那楼身边,什么吴郡张氏都是他信口胡诹,一切不过是为了擡价罢了,既然末那楼不为所动,他只好又道:“你看看这成色,是宫里的皇子都有人信。”

    末那楼其实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牙,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你几岁了?”

    “五岁。”

    “嗬,才五岁,长得不!”末那楼将灵奴拎起来,抻值了胳膊腿细看,瞥了眼牙贩,摇头道:“年纪太,连端茶倒水都不会。”

    灵奴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话,五岁的是李杲,张猷兄应该是七岁才对,“我记错了”,他大声道:“我七岁!”

    牙贩正要反驳末那楼的压价,一听这话顿时笑起来,“就冲这个灵劲,老兄多添我一成,好歹教我赚回个口粮钱。”

    末那楼盯着灵奴的嘴,忽然捏住了他的下颌,下一用力,灵奴的嘴巴便不由自主地张开。末那楼的绿眼睛放出凶光,“牙都没长全的崽子,敢谎,掰掉你的牙!”回头冲着牙贩不耐烦道:“半个月后到账上领钱。”

    牙贩见好就收,不敢再讨价还价,赶着车渐行渐远。

    灵奴站在绿眼睛的鲜卑人旁边,目送着一车汉家儿远去,忽然嘴巴一扁,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东西,再哭,我掰掉你的牙!”

    灵奴管不住自己的抽噎,只好用脏兮兮的捂住了嘴巴。

    末那楼围着他左看右看,越看越是满意,宫里的贵人托他留意一个郎,过了这么许久,一直都没有碰到合适的,这个张猷从天而降,可是解了燃眉之急。

    “别哭了,你遇到了我,就算是遇到了救星,往后吃香喝辣,有你的好日子过!快过来,跟我一起走!”

    “呜呜呜你你要带我去哪里?”灵奴被他拽得直趔趄。

    “去哪里”末那楼笑起来,指着前方的三座高台,“你看那儿好不好看,我带你到那里去享福。”

    三日后,灵奴来到一个宽敞又温暖的地方,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衣裳,还吃到了离家以后第一顿饱饭。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原来中间的那座高台就是大名鼎鼎的铜雀台,而他身处之地,叫做“内侍司”。

    今日晨起,灵奴没有吃到早膳,肚子饿得叽里咕噜乱叫。

    屋里的大人笑着告诉他,“今天是你净身的大日子,不能吃早饭,忍一忍,一辈子的饭就都有了。”

    灵奴不解地皱了眉头,“净身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