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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第50章

    第一场雪沙沙落下时,慕容康的脸色比铅灰色的天空更加阴郁。

    黎阳战事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五日,这个时长超过了他的容忍限度,也令他倍感诧异。

    洛阳之战结束后,李军并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派遣了几千名骑兵开赴黎阳,做出夺取白马津之势。

    这与慕容康预想中的一致:北魏已经从河套发兵,兵锋直指关中,李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兵力应付魏人,加之洛阳刚刚克定,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攻打邺城,只能拨出股兵力攻打黎阳,想要在黄河北岸的邺城南部门户埋下一个锚点。

    事实上,无论是李军还是燕军,短时间内都无力再进行一场正面激战。

    李勖故技重施,派出几只偏师袭扰燕境东北部的青州、北徐州等地,以重金贿赂边境地带持观望态度的汉人太守,大肆招降。燕国境内的战火被分散成星星点点的火苗,虽然还没有燎原之势,也足够令慕容康头痛。秦人殷鉴不远,慕容康不敢不吸取教训,这些日子便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东北方。

    他和李勖都明白,黎阳的争夺不过是洛阳之战的尾声,在下一场大战开始之前,双方之间将会有一段短暂的将歇。

    正因如此,慕容康对黎阳主帅的要求并不高,不指望他能凯旋奏捷,只要求他将李军逼退到白马津以南,两军隔河相望,彼此获得喘息的时。

    然而,整整半个月过去,黎阳战事竟然没有丝毫进展,奏讨粮草和军饷的兵简却一封接着一封往邺城递送,兵马日耗万钱,慕容康怒火中烧,连下了三道谴旨责问。

    傍晚时分,一封来自前线的密奏摆在他的御案上,揭示了战事僵持的原因。

    监军侍御史乞扶铭在密奏里呈报:主帅一到前线后立刻封山禁泉,每日向帐下将士收取高昂水金和柴薪费,军心涣散,无心战事,恐有覆巢之危。

    慕容康一怒之下将这封密报撕得粉碎,骑上锦膊骢,冒着漫天风雪亲赴黎阳督战。

    沙沙的雪粒融化在皮肤上,触感冰凉,慕容康的怒火在路上渐渐平息,一想到黎阳主帅的姓氏,余下的怒气也全都化成了头痛。

    负责黎阳战事的是昌黎郡公可足浑宝树,正是皇后可足浑令华的亲兄长,当今大燕的国舅公。

    慕容康并不是个任人唯亲的君主,将黎阳托付给宝树其实是经过了一番缜密的思量。

    黎阳战事规模不大,难度不高,在战略上却十分重要,因此,主帅的能力要放在其次,关键是忠诚可靠。慕容宗室不缺韬略过人的好儿郎,独缺安分守己的臣下,慕容康以己度人,对宗室痛下杀,将那些心比天高的旁枝一一修剪掉,余下的全部令其前往封国。

    宗室无人可倚,这种时候就只能启用外戚。

    国舅宝树并不庸碌,相反颇有才干,可谓文武双全,为人又贪婪好色,胸无大志,慕容康对他十分放心,将他视为守卫邺城南面门户的不二人选。

    他贪墨军饷,慕容康不是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在皇后的份上不打算追究而已。他实在是没有料到,宝树的狗胆竟然这么大,竟敢在社稷存亡之际玩忽职守,拿战事做儿戏!

    呜咽的北风在慕容康耳畔呼啸,风刀刮得他脸颊生疼,有股熟悉的鲜血味道弥漫在干燥的鼻腔里,分不清是来自不远的前方,还是来自他自己身上。

    初冬的寒气透过甲衣,紧贴着皮肤,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冰壳。他感觉又闷又冷,一种既悲凉又无力的感觉第一次降临在意气风发的慕容郎心头,如同附骨之蛆,令他摆脱不得。

    忽然,一道阴测的嗓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背后响起:

    “诸臣负我!”

    慕容康浑身汗毛竖起,猛地向后望去,视野中并没有那个肤色苍白、自负又多疑的已故燕主,唯有一片半隐在暮色中的苍凉雪原,还没有被大雪覆盖的衰草斑斑驳驳,就像是他刚刚接的千疮百孔的大燕。

    他听到的是叔父慕容玮的声音,“诸臣负我”这四个字常被叔父挂在嘴边,简直成了口头禅。

    当时的金城王听在耳中,心中轻蔑地报以一哂,在他看来,只有无能的君主才会这样怨天尤人。

    如今,他也成了一位无能的君主,一场大战损兵折将,痛失洛阳,后方到处起火,连黎阳这座城都要守不住!

    于是,这声音便趁虚而入,鬼魅般自他心底里生发而出。

    意识到这声音来自心底而不是背后,慕容康下意识地想要停下,然而胯|下的骏马驮着他一路疾驰,早就已经进入了无边无际的大风雪,停不下来,也没有回头路。

    慕容康咬紧牙关,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将刚才那些不祥的幻觉和妄念都甩到身后,大喝了一声“驾”,义无反顾地奔向他的战场。

    一百年前,鲜卑人从汉人中夺得中原这片土地并非是因天命眷顾,而是因为慕容氏的先祖付出了血与火的代价。百年之后,汉人中出现了一位雄主,慕容氏的子孙依旧不信天命,纵然日光不再眷顾鲜卑山,金发慕容郎也绝无退却之理,他将为这片经营了一百年的江山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足浑宝树挨了五十军棍,被慕容康遣送回邺城,充当中阳门的守门吏。

    慕容康登上城楼,一边听乞扶铭的奏报,一边观察城外李军的营垒。

    李军渡过白马津后,就在距离河水不到一里的谷地安营扎寨,这种背水结阵的方式显然犯了兵家大忌。如今黄河仍未封冻,白马津段的河水依旧湍急,一旦遭到偷袭,李军将会退无可退,慌不择路之下,只能投身涛涛冻流。

    上一个因背水一战而流芳千古之人还是韩信,不过,韩信的背水一战之所以能大胜,绝非是破釜沉舟鼓舞士气那么简单,韩信的背水阵不过是个诱饵,背后还有环环相扣的后招。

    慕容康想到这里,不由得不猜测起李军的后招。

    李军的主将是汪道铎,这人乃是一员老将,早年在何威麾下效力,立过不少战功,相较追随李勖起家的那些北府将而言,此人最大的优势就是熟悉燕境的地形。李勖派了这么一个中规中矩的老将过来,心中对黎阳的预期想必是与慕容康大差不差。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竟然会选择背水结阵,看得慕容康疑窦丛生,一时间不敢轻进。

    “陛下请看,这是什么?”乞扶铭摊开掌心,里面躺着几枚并不饱满的刺酸枣,他语气颇为感慨,“就是这么一种随处可见的野果子,如今在江左可是千金难求。”

    见慕容康面露疑惑,乞扶铭继续解释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江左挺过了饥荒,如今正在疫病里打熬。南人盛传,这种经了霜雪的刺酸枣能克制此次瘟疫。物以稀为贵,江左不产这种果子,是以这段日子以来此果价格奇高,据一两就能卖上百钱。”

    慕容康挑起眉头,依旧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乞扶铭笑道:“启禀陛下,臣已经派人去对面打探过,消息千真万确,汪道铎之所以在谷地背水结营,正是因为那附近有成片的刺酸枣林。他扎营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令士兵采集枣子,运回江左贩卖。”

    一种古怪的神情随即出现在慕容康俊美的脸上,他盯着乞伏铭掌心的野果半晌,忽然放声大笑。

    可足浑宝树卖水,汪道铎贩枣,这么两个奇才竟然碰到了一起,难怪战事能僵持半个月!

    慕容康的狂笑来得迅速,收得亦迅速,他拈起一枚酸枣扔到嘴里,感受着在舌尖跳跃的酸甜滋味,淡声道:“黎阳之战,该结束了。”

    拂晓时分的天色一片幽蓝,人间灯火早就熄灭,天光还未及亮,四野里唯有雪被的淡淡白芒和甲胄上闪烁的星点霜光。

    大雪下得天地间一片寂静,到了李军换值的时辰,值守了一夜的巡卒呵搓脸,嘴里抱怨着中原的冬天能冻死人,迫不及待地钻进帐房补眠。刚上值的卒子睡眼惺忪,一面附和着抱怨,一面在寒冷的空气里接连打呵欠。

    黎阳城楼上的燕军情形也与李军差不多,一样的松散懈怠,双方相安无事了这么些天,有理由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黑暗的遮掩下,城门已经静悄悄地开了,三千玄甲军无声无息地在城门口列好了阵形,中的弯刀对准了李军的方向。

    震天的杀声紧贴着头皮轰响时,绝大多数李军士卒仍在做着衣锦还乡的美梦,重骑兵的冲击力令他们毫无招架之力,为了躲避马蹄的践踏,他们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奔出营盘,在大雪中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命。

    谷地两面是高山密林,均设有伏兵,前面就是燕军重骑,后方则是涛涛黄河,李军士卒无路可逃,多数蹈水而死。汪道铎被斩首时,帅帐里还堆着十几袋没有来得及运回江左的刺酸枣,很可惜,他的陶朱之梦只能下辈子再圆了。

    汪道铎部全军覆没,虽然只是一只不到五千人的偏师,这场胜利对燕军而言依旧意义非凡。

    洛阳之战是他们与李军的首次正面交锋,抱着必胜的决心而来,落得个铩羽而归,十万大军被对方的五万人马杀得支离破碎。自此一役,燕军便患上了严重的恐李之症,只要提及“李勖”二字,他们脑海中便会浮现出那个地狱恶鬼一般的汉人将领,畏怯之意油然而生。

    燕军上下弥漫着悲观的情绪,就连慕容康自己也会偶尔陷入怀疑之中,就像来时路上一般。这种时候,没有任何段能比一场胜利更鼓舞军心,哪怕只是一场的胜利。

    这场胜利不仅鼓舞了士气,也鼓舞了年轻的燕王。

    慕容康信马行走在李军营垒间,看着麾下的将士奋勇追杀残敌,兴奋地清点李军尸首和遗留的辎重,被风雪吹得麻木的心脏重新温热起来。

    李勖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所谓“战无不克”不过是懦夫一厢情愿的幻想。黎明降临之前,久违的意气风发再次出现在慕容康眉宇之间,他凝神望着东方,静静地等待曙色重新将自己的金发照耀。

    橙红的火光先日色一步,照亮了他大半张面孔,黎阳城楼的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喧哗之声。

    慕容康陡然回过头去,骤缩的瞳孔之中,赫然是一面绣着“李”字的大纛。大纛所到,主帅必至,朦胧的天色里,好像是真有一位高大的男子在堞雉之间当风而立,冲着他微微而笑。

    “这不可能!”

    李勖怎么会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黎阳城,这一定是幻觉,慕容康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是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李勖在此!”城门楼上的断喝清晰地传入他耳中,一瞬之间,慕容康有些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远方还是来自心底。玄甲军的反应与他一样,他们莫不惊恐地望着城楼上的旗帜,刚刚被胜利点燃的信心荡然无存,心头只剩绝望。

    李勖,这个人仿佛是上天专门派下来覆灭鲜卑人的克星,若非如此,他如何能算无遗策,连一场微乎其微的胜利都不肯成全他的敌人。

    黎阳城门大开,似乎有数不尽的铁骑从中冲出,慕容康来不及细想,慌忙喝令撤退。玄甲军这回的反应比他迅速,早在他下令之前,将士们就已经在恐惧之中开始了逃亡。

    刚刚到的胜利还没捂热,转眼就成为溃败,李军在后穷追不舍,燕军顺着来时的道路绝望地奔逃。

    “*吁!”

    ——半途天色蒙亮,慕容康忽然停止前进,喝马驻足后,凝眸向后回望。

    方才他一直在想,此次亲赴黎阳完全是临时起意,决定做出之后便夤夜而发,途中一刻未歇,到营后处置宝树和决定趁夜偷袭也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而已,就算是李军的细作紧随在他身侧,这个消息也来不及泄露给李勖。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李勖不可能提前得知他的计划,更何况,以他对李勖的了解,即便是对方想要模仿韩信,也绝对不会舍出五千人马做诱饵,这不符合此人的性格。

    那么,今夜的种种,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巧合。

    巧合如何会发生这种巧合?慕容康盔甲上结了一层寒冰,面上热汗流淌,他在冷热交逼中想得头痛欲裂,一个无限逼近真相的猜测渐渐自混沌中浮现。

    慕容康双目暴睁,高喝道:“传令下去,即刻向黎阳方向进军!”

    “陛下,李军来势汹汹,咱们还是避其锋芒为好”

    此人话音未落,慕容康中的龙钧剑已经砍掉了他的脑袋,慕容康用剑挑起这颗头颅,策马在溃军中怒喝:“谁敢轻言逃亡,当如此人!诸君名列军籍,鼠窜逃命之前多想想你们的一家老!”

    此话一出,骚乱顿时平复了许多,不少拍马逃命之人悻悻回返,行军主簿贺力与监军侍御史乞扶铭趁整军,玄甲军很快便恢复了秩序。

    慕容康扬眉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纵有千万次溃败,只要最关键的一战赢了,胜利就还是我们的!现在,这最关键的一战已经来了!鲜卑的儿郎们,李勖不是我们的天敌,而是我们的仇敌!抽出你们的弯刀,鼓起你们的勇气,刃仇敌、封侯拜相,在此一战!随我杀回去!”

    玄甲重骑在雪地里激扬出一片琉璃白,飞溅的雪沫才触到皮肤就被蒸发得无影无踪,慕容康浑身滚烫,他在马背上暗自向先祖祈祷,鲜卑人的存亡或许就在此战。

    这一次,先祖保佑了他,很快,燕军就在渐明的天色里看清了后方的追兵。

    原来,趁虚登上黎阳城楼的李军一共才几十骑,而这其中还包括一个令燕军闻风丧胆的名字:李勖。

    现在,那匹大宛马就在前方一射之地,马背上的高大男子身披明光铠,中握着一柄乌沉沉的环首刀,脸颊浅浅的笑涡里盛着凛冽的杀气。

    十万燕军可以敌不过五万李军,但是,三千玄甲军绝无败给几十名轻骑兵的道理。

    慕容康望着对面的汉人男子,微微勾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