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空气越发凝滞,似乎连风都带不动。

    太皇太后从起身,从位置上慢慢走到千宁儿身旁,千宁儿也顺势站了起来,微低着头,僵得酸痛的背有一丝丝缓解。

    太后用只有她们俩才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哀家猜想,会不会是太妃联合了九王爷谋害了先皇……”这一句话犹如霹雳,让她一下跪了下来,这话里的重量她承担不起,拓允也承担不起,以那个女人现在的身份,可以将她踩在泥土里,而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皇祖母在什么呢?”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经过千宁儿身边时,未做任何停留,连眼睛都未瞥一下,他在太皇太后面前站定,笑了一声道:“皇祖母,孙儿来看你了。”

    太皇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千宁儿,并未让她起身,看向浔炆道:“皇上,哀家刚刚同太妃开了个玩笑,似乎将她吓着了。”

    浔炆像是才看见地下跪了个人,轻扫了一眼便转开了,随身坐到千宁儿刚刚坐的位置上,端起桌上的那杯茶就要喝,太皇太后忙开口道:“这是太妃的茶,让别人帮你换一下。”

    浔炆的手顿了顿,却听到跪在底下的千宁儿道:“臣妾并没有喝。”

    太皇太后也不妨她这时候会话,微怔了一下,浔炆已经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看了一眼千宁儿,淡淡道:“起来吧,别跪着了。”

    她抬头看了看自皇帝进来便须臾化了周身凌厉气息的女人,服了一服站起身来。这屋里便好似再没有她的存在,他们谈笑自若,从日常客套的问候身体,到这几日宫里发生了什么趣事,一样样讲来,她在偶尔的笑声里安静听着,不发一言。

    半晌,浔炆站起身来在太皇太后桌旁拿了个糕点吃了,回头看见站立在一旁的千宁儿道:“太妃,我要跟皇祖母几句体己话,你下去吧。”

    他至始至终都未看向她脸,逆着的光线,将他脸上的轮廓照得虚幻,也瞧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她走出去时身上的亵衣有微微的寒凉,刚刚太皇太后的话甚是凶险,每一句都想要将脏水泼到她与拓允身上,虽然现下贵为太皇太后,似对以往发生的事仍放不下心来,以她为靶,目标却直指拓允,这个九王爷的壮大让身居高位的她有些隐隐的不安。

    不得不,浔炆的到来,解了她的困境,她也懒得去细想是无意还是有心,对于千宁儿而言,那个皇上似乎比太皇太后更加棘手,坐在权利的顶端,坐拥天下,这样的人她招惹不起。

    送她出来的是刚刚的那个太监,他一路跟在千宁儿后面,子翎本想跟着她过来的,临出来时旭阳闹得厉害,便让她留下来照顾了,旭阳很认生,哭起来除了千宁儿美人能哄得住,子翎这几日带着她还算有些经验,那家伙苦累了才会歇,脾气同时候的她一样倔。

    阿娘也曾过千宁儿时候见不着人也会哭得撕心裂肺,虽然她带得甚累,心下却十分欢喜,因着早就听旁人过,孩越会哭就代表身上越有灵气,她常笑着同阿爹道:“我们宁儿长大了不得了,以后定然聪颖伶俐,你瞧瞧她现在委屈的样子……”

    这样来现下的旭阳倒真像极了她时候的脾性。

    太皇太后见她身边没人跟着就让他跟过来了,一路无话,走到千宁儿住的寝殿那处时,太监在后面声道:“仙去的太后娘娘曾住的就是太妃的宫殿,只是太后过世的时间早,这殿便也闲置了,太妃住着可还合适。”

    千宁儿往前的脚步顿了顿,太后……她在脑子里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太监口中的太后是浔炆的母后……

    这一顿也只是一瞬,她继续向前走,太后……这个女人她不曾见过,也极少听到关于她的事,好像在生下浔炆不久后便死了,那时浔炆年纪尚只有几岁,虽早已被立为太子,宫内没有母后的照料,皇上有那么多儿女也不能时时顾到他。

    千宁儿想身在皇家也并非是件好事,至少在她年少时阿爹阿娘都全力照顾她,由着她任着自己性子生活,而生活在这高墙权利斗争之下,没有娘亲,身边就没了最亲近的人,有至高的身份,幸福么?

    她并不想知道他年少时生活的环境怎么样,这与她并没什么想干,但看到不远处那稍显颓败的房子,却不由自主的问道:“太后很早就过世了么?”

    太监在后面接话道:“在皇上才六岁的时候,就过世了,那时皇上尚是个孩子……”

    他后来了些什么千宁儿没听见,因着她看见不远处子翎正慌乱的朝着她挥着手,脸色看上去有些急慌慌,她加快了步子往前走,子翎被那些禁卫挡在殿内,直到千宁儿走到面前,那些禁军才松了防备。

    子翎一把拉住千宁儿的手道:“娘娘,公主看上去不大好,他们却不让我出去请太医。”

    千宁儿脸色变了变,几步走到殿内,听到有低低的哭泣声传来,声音时断时续,哭得有些脱力,是旭阳。

    她快步跑到摇床旁,旭阳眼睛半闭半睁,哭得头上都汗涔涔的,看到千宁儿后,丫头眼睛睁了睁,伸出手对着千宁儿大哭,千宁儿将她一把抱在怀里,才发现她身上是滚烫的。

    子翎话其实有些慌张了,那些禁卫虽没有让子翎出去,但却另遣了人通知太医过来,旭阳怎么来,还有个公主身份在身上,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太怠慢,太医很快就到了,开了方子又匆匆出去。

    旭阳一直要躺在千宁儿怀里才肯不哭,这样一折腾,到了半夜她的烧才退了,子翎几次想换下千宁儿,旭阳都哭得特别凶,后来索性就由着她睡着,千宁儿在殿中踱来踱去,久了,也没什么睡意。

    今日旭阳生着病,殿里服侍的人一个都未走,临到这个时辰都一个个站在那里,她伸手摸了摸旭阳的脑袋,家伙额头上的烧已经退了,将她轻轻放在摇床上,朝众人挥了挥手,下人们都敛声屏气的退了出去。

    子翎与旭阳的奶娘留了下来,奶娘是千宁儿要求留下的,子翎则是自己硬要留下来的,整个殿内她们三人,奶娘照看着旭阳,子翎准备为她梳洗,她极爱帮千宁儿梳头发,这些黑发如瀑布般长至脚踝,每次摸着都觉着心里欢喜。

    她不爱簪发簪,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才在头上别了几个,子翎的手很,带些肉肉的,尚未完全长开,自她进宫以来,她便帮着她梳头,她会宫中许多时兴的头髻,料理起来熟稔妥帖。

    却在帮她下簪子时,扯住了头发,拽疼了她,千宁儿的眉头皱了皱,子翎知道自己失手,忙松了手,簪子险些掉落到地上,被她伸手接住,子翎朝着外面吸了吸鼻子,惊恐道:“娘娘,咱们殿内怕是失了火。”

    淡淡的焦味在空气中萦绕,越来越浓,但他们站出殿外时,喧嚣声已经很大了。

    是失了火,却不是他们这处,而是不远的那个修容的颇为华丽的昭荣殿,火光掩映下有忙碌的人在奔走,身形踉跄,脚步混乱,不是有惊恐的叫声传来,其实那火势也并不算大,从这处看去,隐隐绰绰,不甚清明。

    但宫人却半点怠慢不得,那是袭妃所住的宫殿,里面住着的人儿真真正正是当今皇上心尖尖上的人,听皇上尚且为太子时便十分疼爱她,当初为了将她娶进东宫更是颇费了一番苦心。

    时不时就遣人给她送了些珍奇玩物,还特意派人从市井上请来手巧的匠人,学了好些时间,亲自折了蚂蚱,兔子什么玩物送给她,放着太子显贵的身份都不管了。

    听太子那时不太爱话,与那是尚在世的先皇都不上几句话,这与他之后的孟浪纨绔形象很是不符,是以多数人都这是谣传,不管怎样,太子每次见着她都不一样,袭妃刚入东宫便当上了太子妃,太子平日里虽喜欢胡闹,对太子妃却是极好,宫里送过来的一应罕显物件,太子便遣人直接送到太子妃的殿内。

    其实那东西于她而言自见得也不少,袭妃的家世自先皇在时就已煊赫,她的爷爷百里鸿在朝中是两朝元老,算上这朝,已经是三朝元老了,父亲也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

    那时只有宰辅的千氏一族才能与其媲美,两个氏族在朝中互相牵制又互相忌惮,先皇虽看在眼里却也不甚管,这样的制衡不会一家独大,还有利于稳定皇权,先帝也乐意不管。

    后来千讯一家被流徙,百里在朝中势力便是如日中天,正当大家都认为太子妃在太子登基为皇上后,定然晋升为皇后时,她却被册封为贵妃,虽贵妃在后宫已经是无上荣宠了,但袭妃显然不甚满意。

    皇后之位悬而未为觉,那些为国操劳,为皇上的子嗣操劳,为后宫的娘娘们操劳的忠心耿耿的老臣们还未从皇上新登基的环境中适应下来,一时之间竟也未来得及上折子反应此等后位空缺的事如何影响国家生计,如何如何寒了百姓的心……

    是以在后位没定下来的情况下,袭贵妃已然是后宫之主的身份,宫里的奴才们在宫内摸爬滚久了,最知道风向,这里后宫最大的主宫殿着火了,可不忙坏了人。

    身子骨本就纤细的太监抚着腰来来回回拎着水,宫内的禁卫军都没能赶上他的速度,来回踉跄的让站在不远处的千宁儿看了都要替他心疼,袭妃的恩宠绝不是徒有虚名,火势渐时,一个着明黄锦服的欣长的身影就匆匆忙忙赶来,一看那身形是当今皇上无疑啊。

    火势很快就被灭了,空气中淡淡的焦木味却没来得及散,夜色倒是极好的,天上的星子璀然,如一个个挂在黑暗中的灯盏一般。

    千宁儿站在外面久了,觉得身子有些寒,子翎像是没见过那样的阵仗,站在她身后看了许久,但心内还是惦记着自家主子的,等千宁儿刚觉着寒气时,已经看见她从殿内匆匆拿着大氅过来。

    她将大氅披在千宁儿身上时,眼睛仍时不时朝昭荣殿看去,千宁儿看着她:“都快回屋了,你拿这来干什么?还想看……”

    子翎忙摇了摇头,千宁儿笑道:“想看就看吧,等会自己回去。”

    她转身时身上的大氅被风吹动,子翎到底还是孩子心性,比起昭荣殿的人来人往,华丽雍容,这处确实是太过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