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泄愤了,宫里的皇室中人,幕府中贵族的子侄们,将那质子视为发泄的工具,他们时常成群到质子居住的宫殿里去找他的麻烦,质子出门也常常被堵在街口围着挑衅殴。

    那个质子也从来不是好惹的主,他被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那些他的人中也大多断了胳膊,瘸了退,各个被揍得鼻青脸肿,伤得比他还要重,那些贵族们便更加记恨于他,更要处处为难他。

    质子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完之后,起身抹了嘴角的血,像个没事人一样扔下瘫倒一地的人便离开了,其实他是受了伤,衣服被撕烂了,额头被出血了,胳膊上肉外翻了……他就好像不知道疼一样。

    这些情形她曾遇到过几次,她没办法阻止,父皇默认了的事,谁能阻止得了。

    直到质子以太子的身份重新登上京洛巍峨的帆船,他用冷冽的目光扫向这里的众人时,年老父皇才意识到他的昏聩将以整个国家的灾祸为代价,后来听京洛的皇上死了,后来太子登上了皇位,他仅存的一点希冀也土崩瓦解了。

    他那天夜里负手走到她住的殿内时,她便知道那一条路她非走不可了,她跪在父皇面前,听着父皇一字一句的着让她去京洛后要注意的话,他的声音是颤抖的,苍凉似雪山上的迷雾,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流泪,苍老的眼睛浑浊一片,父皇他真的老了……

    她走的时候樱花开的繁盛,大片大片的繁花几乎要将整个宫殿覆盖住,身上穿着大红锦服,是琉球贵族女子出嫁时的盛装,却比任何一个琉球女子都要隆重,娇嫩的脸上用胭脂化了两坨深深的赭红。

    她想她要嫁人了,可是她要嫁得丈夫是她的敌人,他们同榻的那一刻他就要作为她刀下的亡魂,宽大袖口处的藏着的那把匕首,是父皇亲自放在她手中的,那是他年轻时常配在身上的武器,他最后一次亲吻了她女儿的额头,眼里似乎更加浑浊了。

    她来这里的一切都很顺利,她精心谋划的那次被刺杀也很成功,她提着裙子奔跑时,她故意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她惊动了宫里的禁卫,她想她可以成功将这起灾祸嫁祸到那个叫拓允的九王爷身上了,这京洛皇宫内亦有汹涌的暗流啊。

    但那个纤瘦的女人出现了,她竟不顾飞来的箭矢,抓着她的手一路狂奔,她愣了,不是惊慌失措,她身手这样好,一切都是她的谋划,也不该她失措,只是不理解为何那女人会这样对她,她将自己的手拽得那么紧,提着裙子跑得飞快,似乎很早以前她也这样做过一样,熟稔而冷静。

    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展示自己的身手,还要时时观察周围的动静,作出柔弱模样,竟鬼使神差的被那女人带到宫廷河畔,她身手很好,在宫内也少有人是她的对手,但她真的不会游泳,那女人回头同她了一句听不懂的话,竟就这样果断拽着她的手跳下去了。

    天呐,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她从到大都没有下过这么冷的水,任务还没开始执行就要被淹死了么,喉咙很快被冰冷的水呛住,那个女子的手仍然拽着她,而她本能的紧紧抱着她,太可笑了,竟然就这样窝囊的死了。

    父皇交代的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她甚至还未来得及登上大殿,那个女人太粗鲁了,她竟然在水中胡乱的扯她身上的饰品,头上的发簪,脖颈上的项链,都被她拽着扔到河底下了,这……这可是很昂贵的首饰,她竟然像扔垃圾一样全部拽了下来。

    她有些生气了,但毫无反抗的能力,手仍旧紧紧抱着她,她扑腾了几下,没能挣开,那女人好像受伤了,水里泛着殷红,她能感觉到那女子身上的力气也在渐渐流逝,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有跳水的声音传来,有人来救她们了,她一把松开紧紧拽着那女人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上面挣扎了几下。

    没下过水,没学过闭气,她不久便昏迷了,很窝囊……身子在水里泡着,再好的身手也施展不开来了。

    被人从水里抱起来的时候,尚还有一丝清明,但眼睛却始终睁不开,那个人的肩膀很宽,手臂很有力,周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她睁开眼时身边已经被围了很多人了。

    额……那个抱着他的人在看着她,他用手托着她的下巴,旁边有宫女在她肚子上按压,他的头正好朝他靠近,离得很近啊,近得她一惊之下呛出水来,呼吸突然就通畅了,但她还要坚持装出娇弱的模样。

    虽然中间出了些插曲,结果倒是差强人意,她还是那个受到惊吓的和亲公主模样,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能清楚的感觉到托着她下巴的手抖了一下,头一歪装昏迷时,又看到了他眼里的错愕,她闭着眼睛的时候有些懊恼,她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大红的锦服被水泡得皱皱巴巴,身上的饰品也掉的七七八八了,原本是算在遇刺时让皇上多留意她一下,给留下个弱柳扶风,受惊后鸟依人的模样,现下发髻乱了,脸上的妆也花了,还怎么留下美人受惊的模样……

    怎么为后来他的招幸多留些机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那个皇上好像至始至终都没看她一下,这样狼狈的自己,他应该也没看到吧。

    可是她渐渐的越来越不想被皇上临幸了,那个因着一面之缘便冲过箭雨救她的宁儿,因着那个将她抱上岸,与她对视时惊慌又有些木讷的一身盔甲的男人……

    宁儿太好了,她很照顾她,很耐心的听她话,宁儿长得很美,较之在琉球见到时更美,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爱唱歌给她听,她爱跟她学京洛话,她爱给她将家乡的事……可是她不是很懂宁儿,宁儿很奇怪,她常常嘴角挂着微笑,眼底却透着哀伤,她的宝宝旭阳很漂亮,跟她长得有几分相像,她明明同她一般大,却已经有了旭阳。

    有时候她羡慕宁儿,因为宁儿有旭阳,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虽然进了这荒漠般的皇宫,总有个亲人了。宁儿和她不一样,她不是浔炆的女人,不是嫔妃,按照这里的规矩,宁儿该是她的长辈……明明她们的年纪都一样……

    她在这宫中的境遇并不好,所住的宫殿已经很老很旧了,朱漆落得斑驳,围墙也是陈年的模样。

    那样的环境还没有雅淮轩的一半好,处处透着破败的气息,宁儿却不甚在意,她在这宫内,住再好的地方也枉然,不定什么时候,连这个简单的地方都住不得了……

    那个让她动心的男人,是她在这行差踏错的另外一步,她在来这里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跳能这么的快,就像真的能越过嗓子从嘴里跳出来,她只光看着他便觉得心里慌慌的,又甜甜的,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自那之后,便时时萦绕在她心头。

    太监来她这传旨的那一刻,便已经到了她做决断的时候了,京洛的使者之所以未走,就是在等她的消息,在这里的日子很快,竟没有她想象中的难熬,让她生出一些不该有的情绪。

    她躺在血泊里断断续续的唱着那首歌,将在这里生活过的日子细细的捋了捋,竟然还觉得有些幸福,身体早已感觉不到疼痛,那个父皇给她的匕首,未能杀得了京洛的皇上,最终却结束了她的生命,或许她早该预料到了,那个曾经在琉球隐忍不发的质子,父皇不是他的对手。

    但她发现了他一个秘密,一个这宫中的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尽管他掩藏的很好,却还是被她发现了,在她今晚准备侍寝前,宫里她的线人已经带着这个秘密出了京洛的皇宫,她原本以为现在这个皇上根本没有心,却想不到他竟情深如斯。

    为了琉球的所有百姓,为了父皇,她不得不这样做,宁儿……希望接下来的祸事不要波及你,若是无法实现,那以后的阴曹地府我们相遇之后,再好好向你赔罪……

    那夜浔炆被伤得很重,肋下伤口流出来的血将他明黄的亵衣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宫人惊慌失措的找来太医,那些常年未运动过的老人们,赶过来时个个都气喘吁吁,泽妃躺在殿内早已没了气息,浔炆也因着失血过多昏迷了过去。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整个宫内都没有消停,太医来回进进出出,太皇太后睡下了还急急的赶了过来,那一夜宫中接连封上了三层禁卫,所有人都不得从宫中出入,却有几个宫人离奇的自杀,漆黑的围墙之内,暗潮汹涌。

    千宁儿夜里听着子翎急匆匆的赶来……

    在火把与嘈杂的人声之中,千宁儿披衣站在殿外的梅花树下,嘴里哼唱着她从泽妃那里听来的熟悉曲调,淡淡的嗓音在树下飘荡,没有词,没有字……她只是想唱着她曾经爱唱的歌送送她……

    花瓣飘落,她的声音不似泽妃的好听,却也唱出了她调子里的悠扬,随着空气一点点散开了,消失在这偌大的宫墙之间,带着泽妃的魂灵,希望能指引她重回她牵挂的故乡。

    那个禁卫军统领,千宁儿再也没有见过他,他或许还在宫里,或许已经到了别处,这都已经不是她能管得到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泽妃死后的那天晚上,她的尸体无缘无故消失了,在禁军的眼皮子底下,在皇城根下消失,再也没寻到,多少年都过去了,以往的事情也都被蒙了尘,消散在时间的洪流里。

    只是在古旧的早已废弃的一口枯井之下,有新进的宫人发现了两具尸体,肉身早已腐朽得看不清,宫中上好的布料却还披在他们身上,看衣服好像是一男一女,女的只着一件薄纱,男的却穿得规规矩矩,身上的侧封刀与盔甲上虽已经锈迹斑斑倒也能辨得清。

    宫人吓得不轻,后来知道的人多了,便谣传,这定然是那个禁卫与宫女有了私情,被发现后一起殉在了这里,不过年月太多了,早已辨不清是什么,况且他们穿得那个衣饰早已是前朝的装扮了。

    众人随口了几句也便散了去,在这皇宫里,最不稀奇的就是死人,自己的命尚且要心掂量着,又有什么心思去管旁人,只是有人暗暗在心里思忖,若是自己碰上了心上人,会不会也愿意同他她一起赴死呢,各人心中有各人的答案……不论对错,都是人之常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