靴子踏着地板的声音,在幽深的甬道里回响。

    漆黑的墙面上有不明的暗色污渍溅落,不知黏在这多久的时间了,透着微微的腐朽气息。

    沉重而刺耳的开合声,黑暗中开了一个的窗口,放进了一些饭食,菜色精致,羹汤一应俱全,甚至还摆了一壶酒,但东西刚放在地面,就听到里面一阵锁链声之后,瓷碗被踹翻的声音,酒壶砸在墙上,溅得一片狼藉。

    外面的人慌忙关了唯一的口子,里面的人似乎有些力竭,呼吸声粗重,半晌,外面传来一阵笑声,漆黑一片的空间里有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腐锈的铁门被拉开后,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踏入。

    他手里提着另一盒饭食,放在被锁链锁着的那人够不着的地方,抬眼朝里面的人看了看,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关心似的道:“这么久没见,你的脾气还是这么大……都摔了还怎么吃……”

    这句话得虽然还算流利,口音却有些怪怪的,像极了泽妃同千宁儿学京洛话时的语调。

    被锁链锁着手脚的人抬起头来,累累的伤痕之下,那双眼睛深沉似幽谷,俊秀的脸虽全是血污,但仍能瞧出大致的轮廓,他胸口那处插着一支折断了半截的箭,周身的衣裳被赭红的血已经染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只懒懒的扫了面前的人一眼,嘴角亦勾起一笑道:“中椿你竟这样惦记朕,不惜远渡重洋来见。”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话时喉咙里似有锦缎被撕裂的之声,显然伤得不轻。

    黑衣男子用脚踢了踢碎在地上的瓷片道:“我若不过来,皇上您的军队已经在我的国土上杀人放火了,但也怪不得你,毕竟我们之间误会太深,还有我那不争气的妹妹,她竟这么大胆敢行刺□□的皇帝……”

    他着从食盒里拿出一壶酒,倒了一杯向浔炆递过去道:“不过也亏了我这个妹妹,在临死前还将这京洛皇宫内的军事防御图拓了一份出来,要不然皇上您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又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

    浔炆伸出锁链链着的手接过酒,他的手腕被那锈蚀的链条磨得血肉模糊,长时间的不见日光都已经溃烂,他懒散的看了一眼中椿,抬手猛地将酒杯朝他脸上砸去,幽幽道:“没事别在我眼前转悠,晃眼…”

    中椿朝后迅速退了退,酒杯落地的声音清脆,瓷片四溅,旁边的守卫朝这边靠来。

    中椿被酒杯砸得青红一片,这杯酒都撒在脸上,他眼底的狠意倏忽起而又转瞬消失,伸手阻了阻朝浔炆靠过去的人,从袖子里掏出帕子将脸上的酒渍擦了擦,笑道:“浔炆,你的脾气可得改一改,若我不是早就熟识了你,怕是非得同你上一架。”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冷笑声,刚刚的那剧烈的动作似乎扯动了胸口的伤处,浔炆那一笑之后,喉咙里传出一阵闷哼声。

    中椿似乎毫不介意浔炆对他的态度,只是将食盒依旧开道:“都三天了,你不许旁人近身,胸口处的箭若是再多待上半日,恐怕这帝国的皇帝怕是真的要易主了……”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浔炆这次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懒懒的靠在墙边,中椿仍旧自顾自的道:“我自来知道你骨头硬,不怕死,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一直处心积虑一直想保护好的那个人想想,嗯,让我想想,叫什么名字来着……宁儿……哦,宁儿……”

    “听为了她,你颇费了一番心思,你若是死了,她怎么办?”

    黑暗中看不出浔炆脸上的表情,只听到声音淡淡的道:“宁儿?你得是宣逸殿的宁儿,还是重渊殿的宁儿?这么多人,我怎能记得清。”

    中椿将饭菜放到几案上,脸上只是带着微笑,半晌才道:“都浔炆城府很深,让人猜不透心思,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他着侧了侧脸朝外面了两个响指,有缓慢的脚步声传来,袅袅娜娜一听便知是女子的步子,百里袭穿着干净妥帖的衣裳,鬓边插着浔炆当初送她的鸾凤的金步摇走了进来,脸上虽有道划痕,五官却仍是精致美丽。

    她进来后扫向浔炆的眼睛带着冷冷的怨恨,走到中椿身前站定,脸上神色一点也不像是得了疯症之人。

    中椿看了一眼以前的袭妃,又看了一眼浔炆,笑道:“若不是袭妃告知,今天听了你这纨绔又没心肝的话,怕真就觉得妹妹给的那情报错了,却不想一向冷面无情的帝王家竟也出了一个情种。”

    有锁链拖动的声音响起,浔炆站起身来,朝外走了几步,嫌恶似的看了袭妃一眼,仍漫不经心的道:“这个女人的话你相信?她已经精神失常很久了……”

    百里袭听了这话,眸中情绪不明,想要开口,却被旁边的中椿阻止,中椿将案几放在浔炆的面前,又在上面分别摆了两个酒杯,席地坐下道:“她的话我自然不信,但你的话我又能信几分?”

    中椿自顾自的提起筷子夹了菜放进嘴里又道:“不过我做事向来爽利,既然你对那个宁儿不甚关心,那抓回来还白白费了我许多气力,那便只能杀了泄愤,哎,只可惜她肚子里的孩子…”

    后面的话还未完,案几上的酒菜被人一脚踹翻,中椿觉得眼前一花,颈项处便被人紧紧勒住,铁链粗糙磨得他脖子几乎要被折断,浔炆的声音似从地狱里飘上来的一般,带着彻骨的寒凉,语气却平淡:“你若伤她一个手指头,我拿你们整个琉球来陪葬,你信不信?”

    中椿的脸霎时被憋得通红,几乎都要喘不过气,眼里却闪过了一丝笑意,等旁边的人将浔炆拉开后,他重重的喘息,半晌,靠在墙边道:“我以前很不明白,为何你对她用情至深,却不让她知晓,现下却有些了解了……”

    他站起来,理了理被浔炆揉皱了的衣服,直到上面一个褶子都看不出来,才抬头又道:“既然你不想让她受到伤害,又何必让她进宫……哦,我想起来了,是你的父皇将她召进宫的,美人嘛,所有人都能看在眼里……”

    他还想些什么,一个带着风的拳头砸了过来,动作太快,他没有躲开,被结结实实的揍翻在地,锁链在他脸上划了一道重重的伤痕,百里袭上前扶了他一把。

    中椿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斜眼看了下浔炆道:“你这拳头,啧啧……放心,我没把她怎样,让大夫过来将你胸口的伤处理一下,你若是死了,她定然也活不成……”

    他完转身踏出铁门,却没让人关上,袭妃仍站在里面,没人让她走,这似乎是中椿故意留给袭妃服他的时间。

    地上一片狼藉,踢翻的饭菜,撒溅在墙上的汤,袭妃像是没看见一般,洁净的靴踩在上面,慢慢走到了浔炆的面前,帮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而后轻飘飘的道:“从前,你最喜欢我给你束发……”

    浔炆抬起眼,眼里没有半分情绪,袭妃又缓缓道:“从前,我以为自己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所以……你即便出去胡闹,即便外面传言你花天酒地,不务正业,我也从不放在心里,因着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你在逢场作戏罢了。”

    她似沉静在回忆里,也不管浔炆有没有反应:“你第一次见我时,就拉着我的手要娶我,后来,你下了娉礼,将我娶到了这深宫之中,我是太子妃,虽然你时常带回一些美人,却仍旧对我体贴入微……”

    “后来,有人跟我,你娶我只不过是想获得百里氏支持,你娶我只不过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但我不相信……你明明那么温柔,明明事事都顺着我……哈哈哈,我当时多么无知好笑,被你玩弄在鼓掌之中……”

    她着将那化了精致的妆的脸凑到他的面前,笑了一声道:“你登上了帝位,却将皇后位空缺,我以为你只是想等着朝局一切平静之后,将我再推上后位,后来想想,原来我错了,错得离谱,你自来便是利用我,不但利用我的家族权势,还利用对我的荣宠将我推到后宫的风口浪尖,你要保护那个女人……你想让她坐上后位……哈哈哈……”

    “不是听那个中椿提起,我竟不知你与她竟然有段那样的过往,可转念想来,又觉得你同我一样可怜,你瞒着她,不让她知道你是被囚禁在琉球的质子,你处处为她着想,为她留后路,而她呢,心里至始至终装的却是别人……听她早就同你的皇叔定下了婚约,私定了终生……“

    她边边笑,旁边的浔炆却至始至终,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袭妃眼里闪过一抹恨意,又慢悠悠的道:“听她前几日从宫中逃出,在半路被抓了回来,还好……我刚好知道你要将她送出,及时通知了中椿,不然就让她逃了,你这事巧不巧……”

    浔炆低着的头终于有了反应,他伸手一把扼住袭妃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袭妃觉得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他手上的伤口被磨得很深,隐约似能看到血管。

    她虽被遏着,脸上依旧努力笑靥如花,断断续续的道:“你现在…是想要为了那个……女人杀了我吗?”

    浔炆将她身子朝后一推:“滚!”

    袭妃笑得愈发开了,笑得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她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身上的污物道:“你恨我?那你可知道我可恨你?”

    浔炆胸口的箭头未拔出,伤口大动之后裂开,里面流出的血竟是黏黑一片,他靠在墙边,喘着气,并没有话,袭妃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脸上的疤痕,冷笑道:“我恨不得你立即死在我面前,但现下看来你也活不了多长时间了……”

    袭妃的声音在这逼仄的空间回荡,但无论她什么,浔炆只靠在墙边,似泥塑一般,再也未一句话。

    袭妃转身走向门口时,浔炆才抬头道:“跟中椿,我要见宁儿一面,确定她无恙,他要谈的事才有可能继续。”

    铁门被关上的声音刺得人耳朵生疼,黑暗中坐着的那人却无知无觉,似乎早已失了生气,而一切都陷入沉静之后,他听到墙体有规律的响起几声敲击之声,无声的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