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椿这三天以来第一次听浔炆松口,晚间便将他从暗牢里放出,在透光的地方摆了一桌筵席,浔炆受伤太重,走出来时脚步已经虚浮,灯光照射下才看见他瘦了许多,嘴角依稀有胡茬长出。

    他身上没有任何束缚的东西,一应锁链也全都解开,只是那一身看不出颜色的衣裳下的身体,已经伤痕累累,每走一步,身上都散发着血腥与腐臭的味道,中椿见他过来,站起身给他倒了杯酒,竟像是见了多年的好友。

    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看向浔炆道:“这地方终究还是京洛,我也终究是上不了台面的人,如若不然这场宴席就不会如此草率……”

    浔炆松松的坐在座位上,眼角扫到旁边坐着的百里袭,中椿笑了一声道:“既然已经这般熟识了,就顺道邀了过来。”

    桌上的菜肴一应俱全,有京洛的名菜,亦有琉球的特色,汤品、甜点皆有,热腾腾的显是花费了一番心思,倒不是中椿口中的草率,只是坐席上的人都似不甚感兴趣,许久也无人动筷。

    中椿无奈从中间夹了块‘檀扇鸭丝’往百里袭碗里递了递,又盛了一碗汤‘珍珠雪耳’放到浔炆眼前道:“不得不这京洛的美食可勾住了我的心,来这里的这几日天天都想着搜罗些美味,可将厨子忙坏了……”

    他着自己挑了‘酥卷佛手’吃着,百里袭拿着筷子拨弄了两下,浔炆则连手都未抬起,中椿吃了几口,放下筷子道:“可是这些菜都不合你们的胃口,要不尝尝琉球的菜。”

    浔炆抬头看了眼中椿,缓缓道:“没事的话,我先走了……”他着便要起身,旁边侍卫闻言拔刀,雪亮一片的刀刃,划破空气的声音整齐而凌厉。

    浔炆恍若未闻的抬眼,刀刃的光从他的双眸之间划过,照亮了他眸子中的凌厉与森凉。

    中椿咳了一声,伸手下压:“你们想造反么,都给我退下去!”

    他脸色微愠,看向浔炆道:“我以为让你以往宠爱的袭妃过来陪着,这次宴请会愉快些,却猜不透你这人,到底是心肠冷硬,一点都不顾旧情……”

    又抚了抚额道:“也罢,知道你心里记挂着那个女人,我叫人将她带出来。”

    他着像旁边的人示意了一下,浔炆却阻了他的动作,开口道:“明天……”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伤痕,半晌才道:“给我准备身衣服,能遮住这些伤口的。”

    中椿愣了一愣,而后了然道:“你是怕她担心,我真不明白,你既然在意她,却为何不告诉她你便是她在琉球遇到的那个人?”

    浔炆厌烦似的皱了皱眉,而后道:“她不需要知道……”

    以前她不知道,是因着浔炆想等一切都平复下来,等她真正爱上自己的时候亲口再告诉她;现在她不知道,是因着……她真的不再需要知道那段过往了……

    中椿点了点头,上前欲拍一拍他的肩膀,却被浔炆嫌恶的闪开,中椿悻悻的收了手道:“知道你向来脾气执拗,却不想对自己爱得人也这般,真是不好相处……”

    浔炆不耐烦的扫了他一眼,豁然站起身子转身便要走,脚步移动处有血渍滴落,浓黑粘稠,他的脚步有些不稳,身子却仍是笔直,中椿示意几个人跟上,而后轻声道:“让大夫过来将他胸口的箭伤处理一下……”

    幽黑的通道,有人轻轻的碰了浔炆指尖一下,浔炆侧脸,看见了流穂的脸,他散漫的眸子定了定,看了一眼周围的其他人,拽住流穂的衣领往地上一摔,挥拳便要砸上,动作突然,周围的人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动作。

    他迅速的贴到流穂的耳边轻声道:“先不要轻举妄动,宁儿在他们手上……”完他的手滞了滞,旁边已经有人来拦住,他站起身来冷冷道:“不要靠我这么近……”

    流穂低着头,掩去眼里的锋芒,似受了委屈的奴婢一般,退到一旁。

    浔炆的背影消失在幽深的尽头,流穂再抬起头时四周已经安静无一人,这诡异的静,连呼吸都似有回声。

    中椿得没错,他并没有将宁儿怎样,她虽被囚禁,却是只限制了行动,浔炆站的那雕花的门扉处,很久,里面有点点烛火,摇曳着散着柔和的光,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而入。

    昨天胸口的箭矢被取出,大夫潦草的帮他上了些药,简单的处理,不至于让人这么快死,却也不容易让伤口凝结,本来上午他便可过来,但发了一天的烧,他神思有些不清明,也难站的起,入夜倒稍微好了些。

    门被推开时,宁儿听着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他的脸时,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他站在门口,下意识的用手撑住门,使自己身形看起来稍微笔直些。中椿今早便将他交代的衣裳送了过来,面料上乘,做工考究,与他平日里穿的相差无几。

    他努力的压抑着见着她尚自安好的激动心情,目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只假装量屋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他虽将这屋子扫视了一遍,却一件东西都未看进去。

    宁儿似乎不知有人会出现,看到他身形的一刹那,眼里的诧异久久都未消退,她的视线又朝他的脸上扫来,他稍稍的偏了偏,却听到桌椅移动的声音,她站起身来,似乎在辨认,他兀自跨进屋内,灯光才将他脸上的轮廓照亮。

    她下意识的朝他走过来,却犹豫的停住了脚步道:“浔…呃……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他好像听到她脱口而出的要叫他的名字,心内一紧,却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似乎是伤口连着心脏部分,他现在脱频的心跳,几乎能清晰的感觉到胸口肌肉被撕扯的感觉。

    浔炆只是坐着,也并不看她,千宁儿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那个一道旨意将自己关入暴室里的人,那夜听见马车外刀剑的厮杀声时,她有怀疑过是不是浔炆知晓了拓允将她从宫内接出,派人追过来,但那个琉球人露面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可能猜错了。

    那夜虽火光幽暗,她手上的簪子被夺下来的时候仍清晰的看到那张脸,那张与泽妃长得有些相似的脸,她想她在几年前见过,那时在盛大的宴会之上,阿爹站在她身旁,她穿着繁杂的衣饰参加那个自己不情愿,却不得不来的宴会上见过。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她是泽妃的兄长,是琉球的二皇子,之所以对他有印象不仅是因着他与泽妃相似的容貌,更多的是他那双眼睛,那是双充满野心的眼,像只蛰伏着随时寻找猎物的狐狸的眼。

    她与他微微见礼,他很礼貌而微笑的问候了她,她有没有回答已经忘记了,一笑后走到阿爹的身旁,不知为何,她当时虽尚自懵懂,却本能的不大喜欢这个人,后来宴会之中,她迷迷糊糊,周围的人很多,她也再未注意过谁。

    本来也是,她虽不喜那人,却终究只是一面之缘,这次出行之后,她与那二皇子也不会再相见,他的那双眼睛如何狡黠,如何强装恭顺,于她并没有什么相干,还有,她当时急着去赴那个等了他一天的少年的约,满心只想着他会不会就此生气,更是没有时间再想其他。

    却没想到,经年之后,她以这样的方式又看见了那个二皇子,她虽在宫中略略耳闻过,泽妃那年纪大的父皇听她在京洛身亡,悲恐交加不久也离世了,大哥在出行时遇刺,那么眼前的这个二皇子不就是现在琉球的新一任统治者。

    她心里电光火石的想起泽妃以前同她过的话,浔炆与琉球的一些纠葛由来已久,现如今琉球新皇出现在此处,带着大量的军马伏击,难道……京洛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伏击了拓允接她的马车,这样穷凶极恶,他的目标是拓允?

    但她心里又不自觉想起浔炆,想起了她在暴室里听到的杂乱的、夹带着刀剑的声音,心里竟是没来由的一阵发慌,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有这样的情绪。

    浔炆于她而言到底算什么,以往她很清楚,现下心里却有些迷惑。

    那个琉球的二皇子将她带来,关进这屋后就就再没有出现,门外有人把手,她不能出去,除此之外一应她需要的东西都有人每天送过来,甚至一些安胎的补药……

    她刚被带过来的时候,朦胧中似乎看见一个女子的身影,离得很远,看得不太分明,她似与那琉球的二皇子着什么,她用手指着千宁儿在的房间的方向,似要过来,却被人挡住。

    住了几日后她才发现,这间屋子,除了二皇子,任何人都不得进,她想她是被囚禁了,但她与那二皇子并没有什么交集,他为何会囚禁她?

    这里很封闭,没有人同她话,没有消息传入,她只隐约感觉京洛的辉煌里有些动荡要破体而出……

    现下看见浔炆,她才恍惚忆起,那个在远处被挡的女子,身形像极了昭荣殿的袭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