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反贼套路深 > 正文 第三十九章
    众差役将染香抬到公堂上,审堂的公案已经摆好,杭知府走进公堂,却不敢坐下,等贾珂换好官服,来到公堂,在下首坐定,杭知府这才居中坐下。众百姓聚在公堂外面,乌压压的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杭知府向差役点了点头,差役端来一盆冷水,泼到染香的脸上。

    染香给这冷水一激,立时清醒过来。她睁开双眼,眼睫毛上挂着点点水珠,眼前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意识还停留在适才那张形容可怖的鬼脸上,两条雪藕般的白壁紧紧抱住自己,脸色恐怖之极,凄厉叫道:“鬼,鬼,有鬼追我!”

    众百姓见她吓得失魂落魄,想到适才贾珂假扮的那只极为恐怖的鬼魅,不禁对她颇为同情。

    公堂上的差役喝道:“你这姑娘休要胡!晴天白日,哪会有鬼!你在公堂上大吵大嚷,算是蔑视公堂,罪加一等!如今贾大人和杭大人都在这里等着审问你,你还不速速跪下,如实回答两位大人的问话?”

    染香呆了半晌,突然哇的一声,珠泪滚滚,扑在地上抽抽噎噎地哭个不住。她身材窈窕纤细,身穿一件黄裙,此时软倒在地,便好似一朵黄花为风垂落枝头,大堂内外无数官民,心中均感难过。

    忽听“啪”的一声,惊堂木落在案桌上,声音清脆响亮。

    众人皆是一惊,看向那块惊堂木,连染香也肩膀一颤,抬头看了过去。只见杭知府放下中的黑黝黝的惊堂木,道:“大胆刁民,在公堂上大哭大闹,算什么本事?我和贾大人坐在这里,可不是听你哀嚎的。我们要听听你自己的作案动,作案同伙,和作案经过的。堂下何人,还不报上名字?”

    染香跪在地上,强忍惧意,轻声道:“回大人的话,奴家叫染香。”

    杭知府道:“你本来的姓名是什么?”

    染香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我两岁半的时候,父亲就死在了牢里,母亲又带着我改嫁给了别人。可是具体嫁给了谁,我就不记得了。我在人牙子里待到五岁,五岁那年,夫人从人牙子里买下了我。

    人牙子那时跟夫人,我妈妈带着我改嫁以后,没过半个月,因为惹恼了那家的老太太,那家的老太太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后来几经易,把我卖给太太的人牙子,也只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一开始究竟是谁卖的我。”

    杭知府心道:“倒是一个可怜人。”他眼光一瞥间,见贾珂正在纸上写字,不由心中一凛,暗道:“贾大人这是在写给皇上的折子吗?”言念及此,心中的怜惜之意,登时消失不见,不置可否地道:“那将你卖给夫人的那个人牙子,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现在在哪里,你可知道?”

    染香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记得了。”

    杭知府哼了一声,道:“好个一问二不知!我再问你:你口中的夫人是谁?”

    众人皆知贾珂适才在街上染香是王云梦养的妓|女,染香听到贾珂这句话以后,也没有出言反驳,此刻听到杭知府的话,不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露出古怪神色。

    染香脸上有些难堪,指紧抓衣角,道:“夫人姓王,名云梦,正是和贾大人成亲的王怜花公子的母亲。”

    杭知府又道:“你今年几岁?”

    染香道:“奴家已经十八岁了。”

    杭知府道:“也就是,你五岁被王夫人买下来,时至今日,已经在王夫人身边待了十三年了,是也不是?”王云梦和贾珂有姻亲关系,杭知府自然不好当着贾珂的面,直呼王云梦的大名。

    染香道:“大人的不错,奴家跟在夫人身边,已经足足十三年了。”

    杭知府道:“这十三年来,你都跟在王夫人身边,做了什么事情?本官劝你一句,这十三年来发生的事情,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全招出来,不要有半句虚言。若是你还像刚刚那样,一会儿咬定这个婴孩是你和王公子的儿子,一会儿又你这辈子从没生过孩子,这在公堂上满嘴谎话,视作蔑视公堂,可是杀头的大罪,知不知道?不要以为你不是杭州人,本官就查不了真相,治不了你的罪了!”

    染香本就因为父亲的死,对公堂十分畏惧,听到杭知府对她的一番威胁,更是吓得花容失色,这时她心中对杀头的畏惧,远远压过了她对王云梦的畏惧,沉默片刻,便道:“大人既然问我,我便是了。反正我现在这样,不,也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当年夫人看中我的模样,从人牙子中买下了我,留我在身边,教我琴棋书画,唱曲跳舞,总之青楼是怎么培养花魁的,夫人就怎么培养我和另外几个姐妹的。我是其中最出众的一个,夫人也最看中我,亲自教过我不少段。

    我一天天长大,到我十五岁那年,夫人带着我们从扬州搬到了洛阳,在洛阳新开了一家妓院。但是夫人找了好久,始终找不到满意的花魁。大概过了两个月,有一日我在夫人面前侍候,夫人坐在桌边,和少爷下棋——”

    染香口中的“少爷”,指的自然是王怜花。杭知府向贾珂瞄了一眼,就见贾珂放下了笔,目不转睛地盯着染香的脸蛋儿,似乎是在分辨她有没有在撒谎。

    染香道:“夫人觉得口渴,叫我上前奉茶,我连忙端起茶杯,送到夫人面前,夫人接过茶杯,目光在我脸上转了几转,忽然道:‘染香,你今年多大了?’我不明白夫人为什么问我这个,就:‘回夫人的话,染香今年十五岁了。’完这话,就见少爷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微一笑,放下中那枚棋子。

    虽然我自就被夫人买了下来,但并不是一直和夫人、少爷住在一起,加上少爷十三、四岁那两年,住在扬州的时候,夫人要他放下贾公子,少爷偏偏不肯,整日和夫人抗争,故意在墙壁上画满他和贾公子的龙阳图,写满他和贾公子的淫词艳诗——”

    众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看向贾珂,虽极力忍耐,脸上仍是露出几分惊异神色。

    贾珂听她着着,就起王怜花那和她毫不相干的过往来,立时感到不对,又见她话时目光中微露温柔,不由心中一动,暗道:“她干吗回忆怜花这么多事情?是她想对我打同情牌,让我心软吗?还是她对怜花,其实早在多年前就芳心暗许了?不会吧!她刚刚不还跟我:‘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王怜花,你怎么会喜欢这最无耻,最卑鄙的臭男人。换成是我,我宁可嫁给一头猪,也不要嫁给他’吗?”

    贾珂想到这里,心中有些不舒服,就好像自己珍藏多年的宝物,突然给别人看见了似的。那年王怜花十五岁,在他身边的人,是王云梦,是染香,是许许多多白云牧女,却没有自己。

    只听染香道:“气得夫人时不时便会把少爷和一堆妓|女关在一间屋里。少爷为了让夫人死心,在家里从来不主动找我们话,每次我们和他打招呼,他总是冷冷淡淡地应一声,或者干脆连理也不理我们。

    所以我在十五岁以前,和少爷连话都没过几句,那时瞧见少爷看着棋盘,微微一笑,真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少爷笑起来实在好看,我不禁也跟着他微微一笑,脸上有点发红。”

    杭知府心下尴尬,暗道:“老子是在审案,可不是在听你的少女心事,谁要知道那时王公子笑得好不好看,你脸上有没有红啊!”忍不住向贾珂看了好几眼,见贾珂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写完以后,就去看染香,他显然是在一心多用,一面听染香自己的少女心事,一面提笔写不知要寄给谁的书信,只得强忍尴尬,继续听染香话。

    染香道:“夫人跟我:‘原来你已经十五岁了。也是,你和花儿同岁,都不是孩子了。再过半个月,你就去我开的妓院吧,以你的模样,以你的本事,一定能成为洛阳城里最红的姑娘。’

    我听了这话,心中登时一片冰凉。虽然我自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但知道归知道,这一天真的来了,我可一点也没法接受。夫人挥了挥,让我出去,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夫人的房间,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伏在墙上,哭了起来。

    我哭了一阵,忽听得一道清朗声音在身后响起:‘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朝游芙蓉岸,夕宿潇湘楼。时俗重朱颜,谁为垂珠泪?俯仰岁将暮,可怜人憔悴。’”

    这首诗中的“芙蓉岸”,指的正是寻芳阁的花园中池塘岸畔,“潇湘楼”,指的则是寻芳阁中的一座绣楼。这首诗大致是:世人最重美貌,姑娘你貌如桃李,婀娜美丽,不去享受春光,为什么在这里哭泣?心时光匆匆即逝,你流了这么多眼泪,只换来一副憔悴的容颜。

    贾珂大怒,心中骂道:“好你个王怜花,真是有本事!原来你不止给我写过情诗,给别人也写过情诗!”

    染香道:“我一下就听出来,这是少爷的声音,不禁吓一大跳,仓促之间,只来得及一面用背去擦眼泪,一面回过头,去看少爷。只见少爷站在一大丛桃树中,微微含笑,凝视着我。

    那时正是四月,树上开满了桃花,地上落满了桃花,少爷又穿了一身粉衫,这身粉色衣衫映着满树满地的粉花,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

    我当时吓得心脏都停了,脸却不自禁地红了,道:‘少少爷’少爷走到我面前,伸取下我头发上的一片花瓣,微笑道:‘染香,你是在为什么哭泣呢?’”

    贾珂更怒,心中骂道:“你不仅给她写情诗,关心她掉眼泪,还对她动动脚!王怜花,你太过分了!”

    染香道:“我的脸登时红了,足无措地:‘我’我当时想对少爷实话的,但是害怕少爷会把我的话告诉夫人,又不敢实话,只得跟少爷:‘刚刚有只飞虫飞到了我的眼睛里,这才忍不住哭起来了。让少爷见笑了。’

    少爷摇了摇头,微笑道:‘不对,你不是因为这件事流眼泪的。’我心下立时虚了,强笑道:‘少爷笑了。我不是因为这件事流眼泪,又能因为什么事情流眼泪呢?’少爷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已经观察你好几天了,你知不知道,你撒谎的时候,总会心虚地抓住衣角?’

    我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要去松开衣角,便即发现中空荡荡的,什么东西没有抓。少爷见我这副模样,哈哈一笑,道:‘开个玩笑而已。不过你听了我的话以后,反应这么大,看来我的没错,你果然是在撒谎了。’

    我不知道该什么,索性低下头去,什么也不。少爷道:‘染香,我知道你在为什么事情难过,你也知道,我知道你在为什么事情难过。既是如此,你何必在我面前装傻?听着,我今天过来找你,便是想要帮你解决这件事。’我听到这话,登时喜出望外,抬头看向少爷,问道:‘真的吗?’少爷嗤的一声笑,道:‘难道我还能逗你玩吗?你又不是贾珂,别臭美了。’”

    贾珂心中感到一阵甜意,暗道:“这猪从前就是跟谁话,都会把我挂在嘴边吗?”

    染香道:“我听了这话,心中很不自在,道:‘少爷笑了,谁要跟贾公子比啊?我就是不明白,我又不是贾公子,少爷怎会如此热心地帮我?少爷也知道,我在夫人面前,不过是一个的婢女,连自己的事情都做不了主,少爷若是指望我日后得能回报你什么,那实在是高看我了。’

    少爷却不生气,微笑道:‘你也知道,我素来无利不起早,又怎会热心帮你?实话跟你吧,我有一个法子,用了以后,你就不必做妓|女了,但是相应的,你也得配合我做一件事。当然了,你为我就是为你自己,倘若这件事露出马脚,那么我妈一定立刻把你带去妓院。’

    我听了这话,忙问他究竟是什么法子,并且在心中打定主意,只要他不要我的四肢,我的性命,那我一定配合他做事。少爷淡淡的道:‘这些年来,我妈为了让我放下贾珂,大大的法子都使过了。如今我已经厌倦被她关在屋里的生活,但是我一日不放下贾珂,她就一日不会停。

    假如我向我妈请求把你给我,我想我妈一定会答应这件事。既然你是我的人了,我妈一来不会再让你去妓院,二来不会再对我指画脚,而你只需要假扮我的情人,每晚和我睡在一个屋里,就足以蒙混过去了。怎么样?你做不做?’”

    贾珂呆了一呆,鉴貌辨色,看出染香此言不虚。有染香不知道王怜花左屁股上长没长胭脂痣这件事在先,贾珂当然知道王怜花和染香之间,不可能发生过什么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事情,不禁又是生气,又是松了一口气,暗道:“傻猪,笨猪!倘若你和她只有这件往事,那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难道我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吗?唉,你可吓死我了!”

    染香道:“少爷这提议的诱惑实在太大。我暗自思忖,我答应少爷这提议,就算日后被夫人发现真相,最多不过是沦落风尘。这样还能晚上几年,再沦落风尘,算起来,倒是我赚了。所以我很快就答应了少爷。

    少爷微微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很厉害啊!不过我丑话先放在前头了,但若哪天你将咱俩四下里达成的协议告诉了别人,无论你是有意的也好,无意的也罢,染香,我都不会饶过你的。’他这句话的语气十分温柔,我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少爷又道:‘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办,你就在潇湘楼里,静候佳音吧。’我也不知道少爷是怎么跟夫人的,我回到房间没多久,夫人就把我叫了过去,跟我以后让我好好伺候少爷,务必让他将贾公子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要想起来了。

    我心知少爷找我,就是为了让夫人认为,他已经忘记贾公子了,因此听到夫人的话,不免有些心虚。自那日起,我便搬进了少爷房里住,每天都是他躺在床上,我躺在地上——”

    众人听染香将当年的往事娓娓道来,本来只把这当作一件稀奇古怪的趣事,待听到王怜花竟让染香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睡在地板上,他自己却睡在床铺上,都忍不住噗嗤一笑,还有人失笑道:“王公子名叫怜花,本该是天下间最怜香惜玉之人,结果却是天下间最不怎么怜香惜玉之人,看来一个人的名字和性情,果然没有多大关系!”

    染香道:“第二天起来,往往就会腰酸背痛。但是少爷从不会体谅我的辛苦,连我提出再搬一张床过来的建议,都被他驳回了。他他要我和他住在一间房间,就是为了让夫人以为,他真的已经改邪归正,放下贾公子了,岂能再搬来一张床,让夫人看出破绽呢?

    我俩这样同室而居了一年,夫人一直也没提过花魁一事,我也乐得逍遥,只盼这样快乐的日子,能永远都到不了尽头。谁想有一日,我正在杭州,几个大汉抓住了我,用绳子捆住我的脚,用毛巾堵住我的嘴巴,然后带我去了一个地方。

    我下了马车,就见夫人居中坐着,问道:‘你和花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满头雾水,不明白夫人什么意思,于是装出一副羞涩模样,道:‘夫人是怎么一回事,就是怎么个意思。’

    夫人冷哼一声,道:‘我本来给花儿留下了差事做,结果他一听贾珂押送段正淳回大理,就什么差事也看不到了,一等我离开,立马去找贾珂。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不是已经放下贾珂了吗?’

    我这才知道,少爷竟然离家出走了,我心中一时又惊愕,又愤怒,寻思少爷既要逃跑,干吗不带我一起逃跑?他留我在这里,我该如何应付夫人?我心中很生他的气,夫人又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别无他法,只好将这一年多的经历,通通告诉了夫人。夫人知道以后,就把我送去了她开的那家妓院。”这几句话,她得轻飘飘的,声音中却透着游丝一般的怨恨。

    她闭了闭眼,似要将心中的痛苦藏起来,然后道:“总而言之,我在这家妓院待了将近三年。直到半个月前,夫人叫我过去,她跟我,要我假装一个人,这个人和少爷做过夫妻,还生过孩子,到时我就抱着孩子,来到节度使府的门前,一口咬定这孩子的生父是少爷,好让贾公子对少爷心灰意冷。

    我若是不从,接下来只怕会有天大的麻烦。先前我对贾公子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夫人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的,那些话并不是出自我的本心。”

    杭知府面露不信之色,“哼”了一声,道:“你可不要信口开河,胡八道,以为王公子不在这里,就可以把罪名往王公子身上推了。我问你:你你跟贾大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王夫人教你的。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王夫人干吗要给自己的儿子泼脏水??”

    这一句话却把染香问住了。她也不知道,王云梦为什么要对自己儿子下此狠,但是这些事情本就不是她做的,王云梦又不是她的母亲,她干吗要替王云梦认下罪名?

    当下摇了摇头,道:“杭大人,我也不知道夫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的话,句句属实,绝无一字是假的!不仅是我过的话,这个和少爷有几分相似的孩子,还有这座被翡翠雕像,被人修改了容貌,都是夫人交给我的。她似乎铁了心地要逼贾公子和王公子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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