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暮色降临, 晚风踱进窗牖, 沙轻舞紧盯桌面无烟蜡上的玻璃茶壶,馥郁清香将整个茶楼淹没, 而她,则在这一盏茶中参禅悟道。
清茶固能醒神静心,却无法消愁减伤。
纪德踏着木楼梯上来的时候,正看见这样的一幕——
那女子清明的轮廓迎着狡黠的月光,玉手支着下巴, 目光远眺,神色迷离,深不可测。水绿色的风衣延至脚踝,竖立的衣领遮住蝤蛴之颈,贴在颔处。
像是察觉到那炙热如火的视线,轻偏头而来,看见不远处的纪德,沙轻舞微微颔首。
纪德霎时抽回神, 轻点头回应,然后信步走近。
沙轻舞翻起琉璃石的杯子,给他斟了杯茶,热腾腾的茶水滚进杯壁,香气扑面。
“不是让你先回北京吗?”着,纪德端起茶杯抿了口。
沙轻舞心不在焉的将茶壶归放在桌面,没有回话。她会在蔺走后的那刻决定飞来Q市,大概是怕回到北京, 要面对无数回忆的梵悦吧。
“事情进展的如何了?”沙轻舞岔开话题。
“不太顺利,王静怡的母亲坚决不同意上诉。”
沙轻舞微皱眉:“为什么?”
纪德又喝了口茶,缓缓道:“大概是穷怕了吧,从农村嫁到城里来,丈夫还是公务员,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不愁吃穿。如果罪名坐实,又回到从前的日子,绝不是她想要的。”
“所以,她可以忍受这个屈辱?”
纪德摇头:“没办法,王静怡还没到八周岁,属于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民事主体实施行为的范围受到限制,只能由她的法定代理人代理实施民事法律行为。”
“肖云呢?他是什么想法?”
纪德顿了下,抬眸,看沙轻舞的眼睛多了一抹复杂:“肖云去世了。”
沙轻舞诧异:“什么?”
“Y市地震中,肖云去世了。”纪德遗憾的告诉沙轻舞。
沙轻舞怔忪的瞪大双眼,仍旧记得刚翻起肖云资料的时候,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的成绩,几乎都是满分。明明今年六月份就可以改写自己的命运,偏偏在这个时候,去世了。
“王静怡被父母带到Q市来旅游,肖云备考在家里复习,所以没有难逃一死。”
最后这个案件,因王静怡母亲坚持不上诉而告终。
沙轻舞和纪德回到北京,已经是三天后,那个时候北京正在沙尘热,连续几天的沙尘暴让整个北京都陷入倦怠期。
刚下飞机便约着齐飞出来交接工作。
抵达咖啡厅的时候,齐飞已经帮她点了杯浓缩。
“王静怡的报道恐怕要撤下来。”沙轻舞边拍着身上的沙尘边。
齐飞讶异:“为什么?这么好的题材。”
“她母亲不同意上诉,所以纪德放弃了。”
“那我们的专题还是可以做的,标题就是‘女童遭继父猥亵,其母不同意上诉’。”
沙轻舞抿了口咖啡,疲倦的捏了捏眉心:“可她母亲坚持她没有被猥亵,唯一的证人也去世了。也就是,即使我们刊登了这则新闻,也会被王静怡父母统统否掉,到时候不定还要告我们报社一个诽谤罪。”
齐飞眉心一拢:“那怎么办?”
沙轻舞微侧过头,视线穿透玻璃往马路看去,瞳仁里镀了一层轻沉。
良久,她问:“齐飞,明知道这件事没有结果,你还会去做吗?”
齐飞忽然一愣。齐飞?他仿佛记得沙轻舞只喊过一次他的名字,应该是他刚到报社实习的第一天,她慵懒的压下眼帘,垂下紫色眼影,瞥了眼工作牌上他的名字,懒懒的喊了声:“齐飞?”
“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继续吗?”沙轻舞忽然压下眼睫,轻轻低喃。
她要的那种安全感,蔺可以给她,只是太短暂了。
有时候,她真的矛盾,那个给她安全感的人是蔺,而那个让她极度不安的人还是蔺。
心,仿佛还飘着,找不到可以停泊的港口。
回到梵悦,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拉开冰箱,食材满满,想来是伍嫂刚准备的。
拿了睡衣去浴室洗澡,按下开关,灯,亮了。
大概也是伍嫂吧......
盯着那通亮的吸顶灯,莫名烦躁。
食指来来回回,将灯反复摁亮和关掉,几分钟下来,也没能将它按坏,突然有些讨厌这灯泡的质量。
刚脱完衣服,下热水开关,手放在花洒下,等了半天水还是冰冷的。她皱了皱眉,忍着胸腔里的烦躁将浴袍披上。
本想去看看厨房的水龙头有没热水,路过客厅的时候看见伍嫂留在桌面的便利贴,上面写着——‘浴室的热水的水阀坏了,蔺先生记得请物业过来看看’
突然,沙轻舞唇角一扬,杏目弯起。
抱着睡衣推开蔺的房间门,扫了圈,最后视线落在魅蓝色桌面的烟盒上,浅灰色的包装,金条镶边。
神差鬼使地,她弯腰拿起,掀开烟盒,瞅着里面二十根规规矩矩摆在里头的烟,目光怔忪。
“看什么?”
她回神,把烟盒合上递过去,发出疑惑:“一包烟为什么是20支?”
蔺接过烟,笑了笑:“坊间传,每一支烟都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她好奇追问。
他将烟盒丢进储物箱,懒懒一句:“太多,忘了。”
沙轻舞狐疑。
蔺发动引擎后,又补充:“烟卷的过滤嘴采用的是烟用丙纶丝束,这种物质易吸湿,在没有塑料玻璃纸包装的时候,20支丙纶丝束的量在短期内的吸湿程度不至于令烟发潮。”
抽回视线那刻,她也从记忆碎片里回醒。
暖黄的灯光倾洒,落在她的发端,半蹲而下,将烟盒归位,想了想,还是开一旁的笔记本电脑,搜索了“烟 20支”,立马有了许多答案。
其中一个是这样的:
一支初识,一支心动,一支记忆,一支守候,一支沉默,一支等待,一支想念,一支孤独,一支疯狂,一支重逢,一支伤害,一支徘徊,一支犹疑,一支假装,一支脆弱,一支解释,一支信任,一支坚定,一支爱你,一支泓绎。
沙轻舞视线忽然定格最后的两个字上。
泓绎?
恍然,她轻的一笑,无奈着又无语着。
所谓坊间传原来是蔺焉的文笔。
直接登录微博,找到蔺焉的原文,沙轻舞在底下评论了一句:没有后悔吗?
按照蔺焉的个性,难道就不后悔当年一言不发的离开中国?难道就不后悔和牧泓绎空白了八年?
当时蔺焉刚吃完晚饭,捧着电脑赶稿,看见微博提示,点进去一看发现沙轻舞评论了她——
‘没有后悔吗?’
蔺焉盯着那句话,久久不能回转。
当然有。后悔,十分的后悔,声嘶力竭的后悔着。可那又如何?后悔可以改变什么吗?时间根本不会倒转,即便后悔也无事于补。
她想了想,就这样回复沙轻舞了:时间根本不会倒转,即便后悔也于事无补。
沙轻舞评论蔺焉后直接捧着衣服去浴室洗澡,将一身风尘洗却,图得一身轻松,再去看电脑屏幕的时候,已经刷出蔺焉回复她的那句话——
‘时间根本不会倒转,即便后悔也无事于补。’
蓦然,她心弦一颤,浓密的眼睫毛抖了抖,手上擦头发的动作也缓了下来。顿时,心情五陈杂味。
秀发上的水一滴接着一滴落在木质的地板上,很快融成一个水圈,倒映出她怔愣不休的模样。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不知是多久后她才移动了下无线鼠标,暗下去的屏幕亮了起来,她僵硬的手点了下左键,跳出输入密码的画面。
她很自然也很熟练的输入密码——546849。
按下回车键时,指尖倏然一顿。
546849,这样的数字,这样的组合突然让她联想到一件事情。如果这是蔺某种习惯,那么lin可以译成546849,是否也可以译成Len?
像是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引,她点开了蔺焉微博的关注人,大约10来人,很快就找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ID——Len。
迟疑片刻,她点进Len的ID,关注人寥寥无几,似乎只有蔺焉一个,粉丝也只有可怜的5人,其中一个便是蔺焉。ID为Len的博主只发过一条微博,是在五年前。
经过五年,那条唯一的微博依然岿然不动的屹立在这里——
“人类,总是要用生命为人类的无知买单。”
吧嗒——
是眼泪滴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清脆的在静谧的空间里震响,仿若中世纪被拉响的大提琴,琴弦一震,厚重的灰尘一散,将整个世界都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在光影下,渐明渐暗。
某一刻,空间迅速旋转,掉入一个黑色漩涡,乘坐着一帧帧胶片,时间倒流,回到1879年,HOPPE刚好提出对不同齿数的齿轮在压力角改变时的渐开线齿形,从而奠定了现在变位齿轮的思想基础。
突然画面一跳,又回到多年前她坐在大学图书馆里,捧着杂志,读着某篇论文,上面写着:标准齿轮存在局限性,而变位齿轮有凑近中心距、提高齿轮的强度、修复旧齿轮、使产品结果紧凑等优点,因此变位齿轮被广泛应用于现代机电产品。
浓密的眼睫一掖,她回归现实,壁上古老的钟恢复转动。
滴答——
是一个齿和另一个齿啮合的声响。
悠长、神秘。
连她自己都无从察觉,曾何几时,蔺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一条变位公式,而她的手中掌握着至关重要的变位系数。
变位系数的选择是一个复杂的综合性问题,如果变位系数的选择合理,可使齿轮的承载能力提高,假若变位系数选择不合理,反而会降低齿轮的承载能力。
是进还是退,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我该如何的转动才能把你寻找,
几万次啮合将我们时间蹉跎变少,
不要,你的天荒和地老。
我的齿和你的齿郢人斤斲啃咬,
前世今生我只爱你哪怕时间寥寥,
然后,就这样一起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