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 北风凛冽,大树在狂风中摇晃,树枝发出吱呀声,狂风卷着鹅毛般的大雪在天空中着转儿, 又纷纷扬扬飘落下来。很快地面积了一层厚厚的雪。从远处看, 地上好像铺上了一层白色的地毯。

    此时周家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有周满青家敞着大门, 堂屋门口冷风灌进屋内, 冻得人瑟瑟发抖,一个三十来岁的青衣男子正焦急地看着屋外,一瘸一拐地踱着步。

    他身后周家众人穿着棉袄坐在椅子上等候,冷风灌进来, 周大嫂了个喷嚏, 缩了缩脖子, 又紧了紧自己的身体,好让自己不那么冷。

    东屋传来女人凄厉的叫嚷声,从一开始的哼哼唧唧,到现在声音越来越大, 好似快要撑不住似的。

    “大哥怎么还没来啊?”周三郎有些发急, 禁不住抱怨。

    周大嫂翻了个白眼, 实在没忍住,嘲讽地看了眼他的腿,“嫌慢?你怎么不自己去请,反倒叫你大哥去。”

    冰天雪地, 外头风又那么大,他男人只穿着一件薄棉袄,棉鞋容易进水,鞋底又滑,踩着厚厚积雪走那么远的路,指不定冻得直哆嗦,更有甚会摔一跤,就为了替三弟家找稳婆过来接生。偏偏正主丝毫不感恩,还嫌他慢,当真不识好歹。

    周三郎急得直跺脚,“早知道大哥这么慢,我就自己去了。”

    周婆子瞪了大儿媳一眼,不悦道,“你安得什么心,明知道三郎腿脚不好,你还这戳人心的话。”

    周大嫂不敢跟婆婆呛声,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发也发不出,只能赌气地别过脸,暗自诅咒老三这次生的还是个女儿。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周大郎那标志姓的大嗓门,“爹,娘,三弟,稳婆请来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周大郎就搀扶着一个年约半百的老太太进了院子。

    这老太太穿着补丁的棉袄,冻得嘴唇都紫了,进了院子,直吸溜鼻涕,四下看了看,“人呢?”

    周三郎一瘸一拐出了堂屋,忙不迭请稳婆进东屋。

    东屋是产房,他媳妇此时正叫得撕心裂肺,房间里周二嫂正握着她的手在给她气。

    稳婆将其他人都轰了出去。

    稳婆到底是接生惯了,镇定自若问道,“热水烧了吗?”

    周二嫂忙不迭点头,“早就烧好了。”

    稳婆捂着已经饿得干瘪的肚子,有气无力道,“快去给她下碗面。瞧她都饿成什么样了。没有力气,怎么生啊。”

    周二嫂忙不迭跑去灶房下面。

    江舒涵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老脸趴在她眼前,随即下面一阵钻心的疼,而后她整个人就像裂开了似的。

    稳婆伸手在下面摸了摸,老神在在坐在边上,“不急。才开了四指。你先吃碗面填填肚子吧。”

    周二嫂很快下好面,双手捧着面碗心翼翼端进来,面条里面还卧了一颗鸡蛋。

    江舒涵接过,肚子很饿,偏偏下面又一抽一抽疼得厉害。

    周二嫂端完面,就杵在边上等着拿空碗。

    稳婆见此,嗔了她一眼,“我的呢?我饿着肚子怎么给她接生,你懂不懂规矩啊?”

    周二嫂被骂,有点发懵,她很想问,不都是接完生再吃面吗?怎么还没接生就吃上了?

    可她到底不敢问,又回了灶房下了一碗面。

    吃饱喝足,肚里有了粮食,稳婆心情也好点了。

    这是江舒涵头一次生孩子,哪怕原身生过三个女儿,产道比较宽,这个孩子生得比较顺畅,但生孩子这种滋味,还是让她痛苦万分。

    那是一种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痛。

    曾经有人将痛感分级。一级是蚊子叮咬的痛,五级是抽巴掌,十级是肢体残疾,那十二级就是母亲分娩时的痛。

    她之前看医书只知道很痛,但是轻飘飘的文字根本无法表达这种痛。

    生完孩子,江舒涵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

    当稳婆遗憾地告诉她,生的又是女儿时。江舒涵连开口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仰躺着听对方摆布。

    稳婆将孩子包好,放在江舒涵身边,让她曲起双腿,将她下面清理干净,而后走出去报喜。

    古代重男轻女,生儿子得的喜钱几乎是生女儿的好几倍。

    稳婆顶着大雪大老远跑来,鞋子都湿了一双,辛辛苦苦为她接生,却只得了五个铜板,再回来时,脸拉得老长。

    她到灶房让周二嫂再给她下一碗面条。

    周二嫂有些忐忑,“可您刚刚不是已经吃了吗?”

    稳婆怒火中烧,白了她一眼,“那是生之前。你们去我家请我的时候,我家正准备吃饭。被你们叫过来,没有力气我怎么接生。现在接完生,你们就不管饭了?”

    周二嫂嘴笨,不过她。可稳婆得也没错。

    接生管饭,到哪都是这个规矩。破大天,也得这么干。

    周二嫂忙不迭跑去灶房下面。

    稳婆露出满意之色。虽然赏钱少,可好歹她填饱肚子了。吃完这碗面,明天都不用再吃饭了。

    她拿起筷子吭哧吭哧吃个不停。

    吃完后,她将碗一推嘴一抹,就要离开。

    却不想隔壁传来江舒涵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声,稳婆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跑进去。

    周二嫂也是唬了一跳,想进去却又不敢,只能站在灶房门口听隔壁动静。

    东屋里,稳婆急急忙忙进去,以为江舒涵要不好了。要知道产后大出血那可是要命的大事儿。江舒涵要是出了啥事,以后谁还敢请她接生啊。都得跑到她死对头那边去。

    稳婆坐到床沿,掀开被子就要查看情况,江舒涵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往她手里塞了点东西,“稳婆,我找你有点事。”

    稳婆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只见里面有一角碎银子,非常,大概只有半两重。

    可这也是银子啊。她给人接生有二十多年了,还是头一回收到银子。

    她激动得一颗心差点扑通跳出来,下意识将碎银放进嘴里咬,是软的,她眼睛一亮,忙不迭将银子揣回怀里,“啥事,你。”

    江舒涵招手示意稳婆靠近,压低声音,如此这般交待一通。

    稳婆大惊,这是不过了,还是咋地,竟然让她传这话。

    江舒涵见她脸上颇为不赞同,又添了把火,“要是事情办成,十日后,我再付你一半银子。”

    稳婆眼底迸发一丝惊喜。别看周家好像不咋地,可她家比周家还穷,全家十几口,只靠着五亩田过活。今年全府都遭灾,颗粒无收,她家存粮已经全部吃完,家里已经断了炊,孙子饿得嗷嗷待哺。有了这些银子,起码能让她家度过这个寒冬。

    再了她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撒点谎而已,有什么好为难的。

    稳婆朝江舒涵重重点了下头,“好。这事交给我。你好好养身子就是。”

    稳婆抱着孩子出了东屋。

    江舒涵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叹了口气。

    她嫁的这户人家在整个周家村日子过得尚算不错。

    十年前,周三郎与大哥一块去外县做生意,半道上被土匪劫,瘸了一条腿。

    原本跟他定亲的人家悔了婚,周老头和周婆子便花了十两银子买下原身给他当媳妇。

    起来,原身刚出生时,母亲就死了,村里人都传她克母。江父对她非即骂,尤其是在江父又娶了后娘后,越发变本加厉。

    在这样的环境下,原身非常自卑。嫁给周三郎后,她自轻自贱,对周三郎千依百顺,立志要给周三郎生个儿子传宗接代。

    前世,在两年后,原身确实生下了儿子。对这个难得求来的儿子,原身及周三郎自是千娇百宠。明明是农家孩子,却养得比大户人家的少爷还要娇贵。四岁了,还没下过地,八岁了还不会自己吃饭。

    没过多久,周三郎去南边做生意,一去不回,周大郎做生意赔了一大笔钱,周家因此沦为贫户。周家就此分家,周婆子和周老头担心原身守不住,选择跟原身一块生活。偏偏老两口身子骨不好,经常生病,为了替他们买药治病,原身将大女儿卖进一户人家当童养媳,将二女儿卖给阉人,将三女儿卖进青楼。

    后来儿子被土匪抢走,落草为寇。土匪死后,原身儿子被推上土匪头子的宝座,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原身送走公婆,哪怕有许多男人倾心于她,可她坚持为周三郎守寡,原身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十八年后找到儿子,用自己的爱感化了他,原身儿子放下屠刀,改邪归正。

    原身卖女奉养长辈的事被皇帝知晓。古代以孝治天下,原身儿子在母亲劝诫之下,能够浪子回头,时为难得。皇上赦其罪,放他回家务农。

    原身的事迹为世人所歌颂,更被编进二十四孝中,广为流传。

    后来各地也为原身兴建庙宇,原身死后,不用再受轮回之苦,受万民香火。

    千年后,原身故事被搬上荧幕,本意是想弘扬原身作为贤妇及母亲典范的美德。

    可现代社会主张男女平等,视男尊女卑为糟粕。原身这个被古人弘扬千年的道德模范被后世人骂得狗血淋头。庙宇更是被拆卸干净。

    在地府一直享受世人供养的原身日子越来越凄凉,甚至有不少人辱骂她是男权社会的狗腿子,该下十八层地狱,不愧为母。

    被捧上圣坛的原身哪里受得了这么大的变化,找到老妈高能系统,发布了这个任务。

    她的任务很简单,想让江舒涵这个后社会来的人证明给她看,如何才是真正的母亲。

    江舒涵撑着下巴想,她这个任务人代表的是后世大多数的母亲。后世大多数母亲的价值观应该都是希望孩子能够自立自强。先学会爱自己,再学会爱别人。要懂得保护自己……

    这些可以慢慢想,慢慢教。现在当务之急是先保住四丫的命。不能像前世那样,四丫连睁眼看看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另一边,得知媳妇又生了个女儿,周三郎刚才有多大期望,此时就有多失望。他几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没了刚才的活泛气儿。

    周婆子心疼儿子,将他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

    堂屋里气氛变得很诡异,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开口话,生怕触霉头。

    这已经是周三郎第四个女儿。周三郎今年已经三十了,已到而立之年,却还没个男丁,他疲惫得抓了抓头发,眼睛赤红。

    就在这时原身的大女儿招娣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刚刚带着两个妹妹在里屋睡觉,迷迷糊糊间听到稳婆生了,担心母亲,便出来看看。

    她奶声奶气问,“爹?我娘生了吗?”

    周三郎连瞄都没瞄一眼大女儿,周大嫂勾了勾唇角,嘲讽道,“生了,你娘又给你生了个妹妹。”

    招娣已经八岁了,已经懂得儿子是家里的根。她不自觉低下了头。好似做错事的人是她。

    周婆子嫌烦,撵招娣进去照顾妹妹。

    招娣不敢忤逆奶奶,一步三回头担忧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没多久,周二嫂从外面走了进来,期期艾艾道,“娘?”

    周婆子最是不喜这个儿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儿媳克死了她的二儿子,还因为总是一副窝囊样儿,“怎么了?有话就。刚刚你三弟妹又鬼叫什么。”

    周二嫂摇头,“她没事。就是刚刚肚子疼,稳婆已经处理好了。”瓮声瓮气道,“三弟妹刚生了孩子,现在正是体虚的时候,面已经没了,您给开下柜子,我再取些白面,给她下碗面条吧?”

    周婆子还没开口,周大嫂先不干了,“娘不是早就给你舀过面吗?够做三碗的。怎么着,你给偷吃了?”

    周二嫂吓得一个劲儿摆手,“没有没有。是稳婆她是饿着肚子被大哥叫来的。接生前叫我给她也下了一碗。”

    周大嫂不好男人请稳婆不是时候,她哼道,“她给老周家一连生了四个女儿,还好意思吃细粮?今年庄稼颗粒无收,咱们家粮食本来就吃紧,我们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仅剩的那点细粮都得留着给几个男娃吃。她吃什么细粮,给她吃粗粮就不错了。”

    周二嫂被大嫂这一顿呲,又见婆婆没有反对,也不敢再什么,忙不迭应了声是,飞快跑出去,到灶房煮了碗杂粮疙瘩汤。

    周婆子看了眼外面大雪纷飞,担心地里的秧苗受冻,明年又是个灾年,心里发愁,“老三啊,这又是个女儿。咱家粮食眼瞅着只能吃到月底就得断顿。这个孩子,咱不要了吧?”

    周三郎一直垂着头,一声不吭,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

    周婆子心里有数,示意周大嫂去将孩子抱过来。

    周大嫂明白婆婆的意思,是想将女婴溺毙,这也是穷人家的普遍作法。

    要是搁以前他们周家怎么也不会做这种丧良心的事情。可今年不同,全江西府都颗粒无收,粮价飞涨,往常七文钱一斤的糙米,现在翻了十倍还多,就这还得限量买。

    周家光买粮食就将家底全部掏空了。现在已经没办法再养活一个女婴。

    更何况女婴就是个赔钱货,长大了就是人家的了,毫无用处。

    所以周婆子想也不想就要将她溺毙,而且越早越好。

    别人问起来他们可以生下来就是个死婴,名声也能好听一点。

    周大嫂刚起身,就见稳婆从外面走了进来,期期艾艾看着大伙,一副想,又不敢的为难模样。

    周婆子拧着眉,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是三儿媳出啥事了吧?”

    女人生孩子就是一道鬼门关,这年代医疗条件简陋,每年都有许多妇人因为生孩子而死。

    那老三媳妇的亲娘不就是生她时没的吗?

    周婆子担心三儿媳没了。倒不是她有多疼儿媳,而是以周家的家底,已经无力再给老三娶一房媳妇了。

    稳婆见她误会了,忙不迭摇头,“不是。”

    周婆子松了一口气,又有些不解,“那你想什么?”

    稳婆跺了跺脚,最终还是没忍住,压低声音道,“我实话告诉你们吧。你家三儿媳生这胎伤了身子,以后再怀孩子就难了。”

    这话刚撂下,周婆子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幸亏周大郎及时将亲娘扶住。

    而一直陷入悲怆的周三郎此时却腾得站起身,眼睛瞪得比牛铃还大,“你什么?我媳妇以后不能生孩子了?你不会骗我的吧?”他两只大手紧紧攥着稳婆的肩膀。

    稳婆穿得本就少,差点被他晃晕,但她忍着惧意,唉声叹气道,“我本来不想的。可实在没忍住,你们要是不信我,那就当我没。”

    她转身想走,走到门边,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刚听你媳妇她已经生了四个女儿。前几日,有一户人家想收养一个女儿,家里有吃有喝,生了四个儿子,就想要个闺女。如果你们家嫌女儿多的话,我可以帮你们搭个线。”

    周婆子还没话,周大嫂眼前一亮,先开了口,“给多少钱?”

    稳婆见她一副发了大财的样子,叹了口气,“女娃不值钱。我接生那么多人家,有的人家不想养赔钱货,生下来就给扔到后山喂狼。给三五个铜板意思一下就行了。”

    这年头婚姻论财,厚葬成风。没有嫁妆,想个好人家,那是千难万难。许多生了闺女的人家不愿养着赔钱货,就会选择溺死。也因此女孩日渐稀少,彩礼也就越发高昂。

    周大嫂闻言,撇了撇嘴,吐槽一句,真够抠搜的。

    稳婆装作没听到,只看着周婆子,等她表态。

    比起溺毙,周婆子当然选择送人,她抹了抹眼泪,愁苦万分,“不瞒大妹子,今年大旱,我们周家日子过得艰难。要是四丫头真能去一户好人家享福,也是她的福气。钱不钱的倒是其次,只要她过得好,也不枉费我一番苦心了。”

    稳婆也是个会话的,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周大姐最是心善。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将孩子抱回去。”

    着,她从怀里摸出还没捂热的五个铜板,“这钱你们收下。”

    周婆子一翻推据,最终还是将钱收下了。

    不过周婆子还是试探问道,“我与四丫总归是祖孙一场,将来她要是出了嫁,我也想送她一程,不知大妹子给她寻的哪户人家?”

    稳婆眼底闪过一丝嘲讽,却很快掩饰住了,摇了摇头,“周姐姐,这事可不能。我要是了,以后谁还肯找我办事儿。你们要是信得过,就让我将孩子抱走,要是信不过,那就当我没过。”着就要将周婆子手里的铜板拿回来。

    周婆子忙不迭攥紧手,舔着脸冲她笑,“大妹子误会我了。我怎么会不信你呢。我就是想尽尽心。既然你都这么了,那我也就不强求了。就这么着吧。”

    稳婆点了下头。从东屋将孩子抱了出来,往大门口方向走。

    等她快走到门口时,周三郎突然喊了一声,“大娘且留步。”

    稳婆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叫住自己。

    周三郎顶着风雪,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他似乎还没死心,掀开包被看了眼里面的孩子,确实是女娃,他失望地叹了口气。

    雪花落到婴儿肚皮,婴儿冷得直哆嗦,哭声越发凄惨。

    稳婆也顾不上嗔怪周三郎,担心冻坏孩子,剩下的银子没了,立刻将包被裹好,急急忙忙抱着孩子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  古代有“郭巨埋儿”这个典故,我这边衍化一个“卖女孝顺公婆”。感谢在2020-06-22 18:52:03~2020-06-23 11:1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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