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明家屯之前, 明夏又去了一次董家屯。
他们到董新家的时候,正赶上快递员开着车过来取货, 一屋子的大包摞着包, 满地都是撕下来的快递单胶贴,可见他的淘宝店生意还是不错的。
结清费用, 再把所有的快件都搬上车, 送走了快递车之后, 几个人这才轻轻松松的坐下来聊聊天。
董新在炉子上烧水,找出扉页夹层里找到的几张纸片让他们自己看。
明夏十分珍惜地捧着这几片堪称文物的薄纸片, 远离董新的火炉。
纸张有男人的手掌大, 质地粗糙,墨水的痕迹里透着岁月带来的陈旧感。至少以明夏的眼光来看, 确实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董家太爷爷的字迹工整,看得出是念过书的人, 在那个时代,这就很难得了。
纸张共有三页,在明夏的手上依次排开。
“年节走亲戚,是屯里多少年的风俗。除了本家的亲戚, 罗家镇子也要走一遭。云秀与娘家虽然不睦, 但年节走礼关系两家的面子。礼不可废。”
“腊月二十, 赶车去罗家镇子送礼。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开磨坊的刘瘸子, 他问我大晚上的,跟老林家的大子干啥去了?那么晚了还出屯子?我晚上我从不出门,他看错了。刘瘸子不承认。不欢而散。”
“去后山马家屯卖黄豆。一个半大子冲过来给我磕了两个头, 起身跑了。然后他爹拽着他过来给我行礼,了句‘大仙别见怪,孩子沉不住气’,也跑了。这给我整懵了,我咋还成了大仙呢?”
“不对劲的事情越来越多了。”
“云秀要找萨满师傅来给我看看,她我夜里不睡觉,盯着她看了很久,喊我也不应声。把她快吓死了。”
“床底下多了一个放银元的箱子。银元是新的,但箱子是旧的,是有年岁的老东西,木头也好,雕工也好。但这不是明家的东西,明家的东西都有自己的记号,我都认得出。至少我和云秀都没见过这东西。”
“提心吊胆过了两天,箱子又不见了。问谁谁都不知道。”
“我大概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做了一些事情。因为昨天出门去马家屯,又有人管我叫大仙了。他们感谢我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当着他们的面,我什么也没,但心里却怕了。我到底做了什么?”
“不,做了什么事的人不是我,是藏在我的身体里的那一个。我要知道他利用我做了什么事。”
字写的,看得眼睛有些发花。
南江看他这么一副可怜的模样,主动坐过来帮明夏揉了两下脖子。青丘则呆在一边,脑子里还在消化刚才看的那一堆纸片。
“后来呢?”青丘催着明夏往下看,“他知道了吗?”
董新拿着刚洗干净的杯子给他们倒茶,“知道了。他找那些管他叫大仙儿的人套话,一来二去就知道了。”
后面的叙述也的确如此。
九霄不能知道一个人想什么,但它能知道一个人做了什么,于是董太爷的苦日子就来了。
九霄开始有意识的冲击他的思维,估计是很想百分百地控制这个宿主,但董太爷偏偏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拼了老命也不肯屈服。
最终两败俱伤。
“那种对于自我意识的争夺,对大脑的伤害大概是非常大的。”董新:“反正从那以后我太爷爷就陆陆续续出现了一些老年痴呆的症状——当然了,这是现在的法。当时好多人都认为他是老糊涂了。”
明夏很诚恳的:“我非常佩服他。”
董新微微一笑,伸手在他脑袋上胡噜一把,“那你也要加油。不要有朝一日,变得认不出我了。”
明夏用力点头。
青丘跳到他腿上,悄悄跟他话,“傻了也很可怜啊,就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吗?”
“或许有。”当着董新的面,两个人不好这样光明正大的聊人家长辈,只好偷偷摸摸开启了脑内通话模式,“但当时情况应该挺紧急的,妥善的办法,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吧?再董太爷没有帮手啊,不论怎么做,都靠他自己摸索。”
何况,九霄哪里容得下宿主去找妥善的办法除掉它?
明夏很快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他抓起南江的手偷偷摸摸些了几个字。
九霄以前不知道有后代做了出卖它信息的事,现在知道了,会不会对董新一家做出什么报复性的举动,实在有点儿不好。
南江点点头,表示会安排。
告别的时候,董新声提醒他,“如果可以,尽量请周围的亲戚朋友一起关注自己的情况。尤其是你睡觉的时候。”
明夏点点头,知道这是提醒他,九霄有可能趁他不注意的情况下夺取身体的控制权。
青丘却把这一句嘱咐当成了是对它的提醒,昂首挺胸的:“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明夏的。”
董新,“……”
明夏摸摸它,对董新:“它能感知我的脑电波。”
董新惊讶,又有些羡慕,要是他太爷爷当初有这样的同伴,或许不会得到那么惨烈的后果。据九霄真正离开的时候,董老太爷除了大脑受损,身体也快瘫了。
董新拥抱了明夏一下,“有什么消息,一定记得告诉我。”
这是除了他的太爷爷之外,他所见到的第一个九霄的宿主。他希望他能得到跟他太爷爷不一样的结果。
“一个好汉三个帮啊。”
当天晚上,洗漱完毕的明夏躺在客房的被窝里,抱着青丘来回蹭蹭,心里庆幸得不得了,“要是没有你,我肯定像董太爷一样,梦游了也没人知道。”
青丘十分骄傲的样子,“放心,交给我吧。我们是好朋友么。”
南江从浴室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么辣眼的一幕。他坐在床边擦头发,酸溜溜的了一句,“有的人混的就是这么惨,从来没朋友吧?”
青丘忽然沉默下来。
明夏的脚从被窝里伸出来,踹了南江一脚。
他们住的是标间,两张床相隔不远,这一脚,南江居然没躲过去。
青丘把脑袋往明夏的颈窝里缩了缩,轻声:“明夏,其实我有过朋友的。他叫李清源,是我同一个书院的同窗。”
明夏心里咯噔一下,视线与南江在半空中一碰,两人同时想:这是要开讲了?!
“我的祖籍是青丘山,还没化形的时候身边只有师兄青檀。山里也有别的狐狸,但是我和青檀是不同的,青檀我们是天生就能修炼的物种,在妖怪里面也是很厉害的。”
随着青丘的讲述,它语气里一开始的那种惆怅也不见了,它的眼睛开始闪亮,声音里也透出回忆的愉悦来。
“青檀是有师父的,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青檀教了我很多有关修炼的事情。他很多大的修炼门派里也都是这样的,师兄代为授课。不过青檀跟我长得不大一样,他是火狐狸,一到秋天,毛色就会变成火焰那样鲜艳夺目的橙红色,非常漂亮。”
“他还很能架,后山的狐狸想占我们的山头,就是被青檀给回去的。那时候,山上的所有动物都怕他。”
“后来,我也化形成功了。青檀问我想做什么?是留在山里继续修炼,还是去山外走一走,看一看人类的世界?”
明夏以为它会想去人类的世界看一看,结果青丘的是,“我当然想留在青丘山啊,我除了那里,别的地方都不熟,也没有认识的人,去干嘛?”
“就这样,青檀带着我在山里又住了几年。他教我怎么学着人类的样子话、走路,还有人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然后他要我去他朋友那里住一段时间,他要去找找师父,他很久没见过师父了,不放心。”
“他的朋友也是一只狐狸精,叫白梅,长得很漂亮。”青丘歪着头回忆了一下,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她嫁给了淮安府一个开镖局的男人,那个男人不是妖精,但他力气很大,还会拳,白梅有时候都不过他。”
“镖局也开在淮安府,青檀把我送过去就走了。”青丘有些悻悻的在明夏脖子下面扭了扭,轻声嘀咕一句,“到现在我都没见到他。”
明夏伸手摸摸它,“不定有事绊住了,实在走不开呢。上次那个开古玩店的谢老板不是还见过青檀吗?”
青丘哼了一声。
其实明夏也对那位谢老板印象不大好,他总觉得谢老板要勾引南江。但要论起对这位谢老板的了解,他们自然是比不过南江的。
明夏不大高兴的问南江,“那位谢老板,话有谱吗?找他听青檀的消息,要花多少钱?”
南江有些无奈的提醒他们,“这个可以回去再。你们跑题了。”
“对哦。”青丘连忙从被窝里往外窜了窜,觉得它都被现代人的习惯给影响了。这么躺着舒舒服服的话,果然容易思维发散。
“青檀留下一包银子就走了。白梅和她的相公有一些门路,他们花了些钱,给我上了户籍……户籍你们知道吧?”
明夏忍笑,“知道。”
青丘放心的往下讲,“我有了户籍,对外就是白梅的族弟。他们还让我跟家里其他的孩子一起去念书。念了书,就知道了更多人类的事情。那时候,我以为念书的目的就是这个:了解了解人类的历史什么的。”
“后来,淮安府里出了盗贼。他们在有钱人家里偷东西,逃跑的时候掉了一个包袱。有人用这个包袱去诬陷学堂里的夫子,他其实是盗贼的同伙,专门替盗贼传递消息的。好多人都相信了,他们挤在夫子家门口骂人,吐口水,还朝夫子家的大门上扔烂菜叶子。唉。”
青丘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那段日子可难熬了,我们也不上学了,外面什么闲话的都有。后来夫子被判了流放,夫子的家人到处伸冤,也没有人管。唉。”
“再后来,夫子都要被流放了,结果淮安府里来了一个大官。我们拿着状纸去找他,他带着人重新查案子,最后把诬陷夫子的那个坏蛋抓出来了。”青丘双眼晶亮的看着明夏,“你这个大官好不好?”
明夏发自内心的点头赞道:“好。”
“夫子被放回家的时候,我都哭了呢。我那时候想,当大官可真好啊,可以救夫子,还可以抓坏蛋,我也要当大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