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把客房的灯按灭。路灯的光透过嵌满冰花的玻璃窗, 朦朦胧胧的透了进来。
北国之夜，静谧的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青丘的声音清脆、微带童音, 带着一种与这安静迷蒙的夜色截然不同的质感娓娓道来。
“我跟白梅我算做官, 白梅呆了好久，然后跑去问她相公。她相公很干脆的, 想做那就做！好好念书！考科举！”
“然后我就下定决心好好念书。到我户籍上的年龄十四岁的那年……其实要按化形来算, 我已经二十了。”
青丘的扭捏了一下, 得到了明夏的一个抱抱之后，才又继续道：“那年我中了秀才。白梅的相公跑去找他认识的有钱人, 找他们要来了一封荐书, 推荐我去京城的青松书院读书。我就是在那里认识李清源的。”
明夏因为它的停顿而心疼起来。他刚想要不重新找个机会讲下集吧，就听青丘：“李清源是京城人氏, 他父亲是从四品布政司参议，算是官宦人家的孩子。不过, 他是家里的庶子，没有娘，在李家不大受重视。”
什么从四品官员，什么庶子要翻身的……
明夏心想, 果然成了听故事了。
“李清源是个很热情的人, ”青丘：“他对我很照顾, 我年纪, 又背井离乡的。有时候还带着我去他家里做客。”
“他不是庶子？也能自己请客人回家？”明夏对那个时代的贵族家庭不了解，也不大懂李清源这样的庶子在家里的地位。
“他以前是不行的，他父亲还有其他的儿子, 对他也不重视，但是自从他中了秀才之后，家里觉得他还是可造之材，才开始慢慢对他看重起来的。”青丘：“他在家里有自己的书房，也有下人服侍他，环境也还不错。”
明夏又问，“他怎么对你好的？”
“书院里没有课的时候，他会带我在京城里游览，爬山、游湖、带我去吃好吃的东西，还有同窗之间有什么聚会，他也都带着我去，还带着我认识了很多人。有他的朋友，也有几位姑娘。”
明夏想起哄，但是看到青丘有些发蔫，好像故事已经讲到了什么不愉快的地方，便又忍住了。隔着半个房间看南江，他也正侧躺着听故事，一双眼睛在朦胧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
两人心有灵犀般对视一眼，默契的都没有出声。
“有时候他家里人出门去上香，游山，他也会邀请我同去。”青丘叹了口气，“我的认识的姑娘里头，就有他的一位庶妹李清泉，还有李清泉的手帕交，一位叫荣英的姑娘。”
明夏随口问它，“好看吗？”
青丘摇摇头，“李清泉模样清秀，荣英就只是寻常模样了。不过荣英的爹是礼部侍郎，官职比李清源的爹要大，还有，她是家里的嫡幼女，地位也比较高。”
“一般的大户人家里的嫡女是不会跟庶女们来往的，但李家和荣家不知有什么渊源，荣英居然肯跟李清泉结交，现在想想，其实也有点儿奇怪呢。”
“女孩儿出门，总要有家里的兄弟陪同。”青丘缓缓道：“那时候，李清源总陪着妹妹出门没有意思，就邀我同行，这样一来，她妹妹和荣英去逛首饰铺胭脂铺的时候，我们俩能互相作伴去看看文房四宝或者书店里有没有新书，也免得他无聊。”
明夏点点头，这样一来，理由确实充分。
如果不是知道青丘后来被算计，他都要以为李清源是看中青丘，想让他当自己的妹夫了。
“后来有段时间，每逢书院里放假，李清源都邀请我跟他一起回家。”青丘着，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他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唉。”
明夏摸摸它，“一个人存心算计另一个人，有的时候，很容易中招了。不怪你。你总该听过，人类有一句话，叫做没有千日防贼，对吧？”
青丘挺黯淡的点了点头。
“心怀坦荡的人，是不会天天想着谁要算计我呀，谁要害我呀……”明夏着，自己都笑了起来，“只有心眼本来就坏的人，才会没事惦记这些。”
青丘被它搂着晃了晃，好像一个娃娃。
“其实现在想想，他可能一开始就想算计我了，”青丘有些难过的：“但我那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到。因为我是妖，我一直觉得我比人类强大，对于人类这种身体脆弱的动物，我要多让着才行……”
结果，它就是被这种身体脆弱的动物给算计了。
“我还记得他的表情，他总是暗中量我，我一回头，他就会冲我笑笑。”青丘：“但是你不同，我每次看你的时候，你虽然也会冲我笑笑，但是那个感觉……他是故意笑给我看的，好让我知道他对我很在意，对我很好。你笑，是因为看到我了，你觉得开心，因为你是真的很喜欢我。”
“是啊，是啊。”明夏不想让它着着难过起来，连忙哄它，“我们都喜欢你啊。”一边一边拼命冲着南江使眼色。
南江无奈的了句，“我们……嗯，也喜欢。”
青丘酝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股子要哭的劲儿给憋回去了，“反正，他就总是带我出门，陪着他家的女眷。再后来，那个叫荣英的就送给我一个荷包。”
明夏，“……”
突然有点儿嫉妒了怎么办？青丘居然还享受过这么古香古色的、富有中式美感的、羞答答的追求方式……
“荷包好看吗？”明夏忍不住再一次断了它的叙述，“绣鸳鸯了吗？”
青丘，“……”
青丘好像有些明白他的心情，挺憋气的：“没绣鸳鸯，绣了一只鹤，这是赞男子品行高洁的意思。”
一听“鹤”字，明夏立刻倒尽了胃口，有气无力的挥挥手，“好吧，后来呢？”
“后来荣英就总是发她的奶兄给我送东西，我不要，她还来。”
大概是想到了后来发生的事，青丘也有些有气无力了，“我烦的不行，就偷偷告诉李清源。结果李清源不好对姑娘家那么粗暴的，让我徐徐图之，哄着她一些。还她爹是礼部官员，得罪了她，对我的前途也不好。”
明夏觉得这话听起来就有点儿假，顾虑姑娘家的名誉也不是这样的顾虑法儿。
不过青丘这个呆瓜大概没听出来。
“所以我就只好哄着她了，”青丘：“再后来，她她知道我对她无意，但是看我是个好人，求我帮她一个忙。”
明夏心里咯噔一下，暗道来了。
“她请我帮忙把一样东西送到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去，是很重要的东西，务必亲自送去交给一个姓图的老嬷嬷。我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就答应了。”
“是什么？”明夏问它，暗想这个套路，好像是碰瓷呀。
结果青丘：“她给我的是她们家的一个传家宝，山水碧玉套瓶。这东西据出自名家之手，是她爹的心爱之物。还有就是一个包袱，荣英里面是给老嬷嬷的衣服，我就没开细看。”
“我雇了车，带着东西去那个城郊的村子。”青丘有气无力的：“村子好远啊，我从早走到黑，中间还在人间家里借宿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才赶到那里。可是等我进了村，跟村里人一听，大家都村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老嬷嬷。”
“然后他们诬陷你偷盗？”明夏有点儿懵，这么折腾图什么呀？
青丘沮丧地摇头，“然后就有人来抓我，我拐了侍郎家的嫡姐，还卷走了侍郎家的传家宝，是个贼子。”
明夏急了，“让荣英出来作证啊！”
青丘更沮丧了，“荣英跟李清源跑了！他们早就筹谋好了要私奔，因为侍郎家不肯把嫡女嫁给李府的庶子，但是荣英已经怀了孩子了！所以他们只能跑。”
明夏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这一对贱人要奔向新生活，就拿无辜的青丘来当垫脚石？
“我怎么解释都没人听，他们都是我杀掉了荣英。”
青丘终于还是哭了起来，“他们都围着我骂我。侍郎家的人、那些村子里的人、还有跟他们一起来的捕快。他们都骂我是斯文败类，我给读书人丢脸，还要革除我的功名，让我再也不能科举……”
虽然已经知道那是过去的事情，但明夏还是心疼死了，他抱住青丘一下一下地顺毛，心里却憋得像要炸开。
“后来呢？”他磨着后槽牙问。
“后来，他们找到那个玉瓶和包袱，见里面有女人衣服，就人赃并获，要剥掉我的学士服，把我捆着一路拖回京城，游街示众，让大家都看看斯文败类的下场。”
明夏已经不知道什么了。
“后来……我就妖力暴动了，”青丘低下头在被子上蹭了蹭脸，“我的妖丹裂开了一条缝，当时着起的大火把方圆十里内的几个村子都烧着了，那些要抓我的人都死了，还死了好些村子里的人。”
明夏目瞪口呆。
“然后我跑了。”青丘心翼翼的瞟了明夏一眼，咬着牙往下：“我追上了李清源和荣英，把他们倒挂在树上一刀一刀的放血。”
明夏浑身发凉，给青丘顺毛的动作也开始有些僵硬。
南江把脸扭向另一边，微微叹了口气。
“李清源自己，他们是计划用我拖住两家的人。他们要去福建那边，因为开了港口，很多洋人出入买卖，有很多的机会。等他们安顿下来，再去求得两家的同意。他们俩就是着这个主意。”
“再就没有然后了。”青丘垂头丧气的：“镇妖司的人找到我的时候，我刚吃掉了李清源的一条胳膊……他们俩都是活活吓死的。”
明夏轻轻吁了一口气，见到这样的魔王，确实会吓死。
但实话，明夏其实不怎么同情他们俩。这两个贱人一跑了之，青丘如果只是个普通读书人下场又会怎样？
他能洗刷掉拐卖、杀人的罪名吗？
盗窃的罪名也很难洗刷干净，而且惹上官司，得罪的又是朝廷官员。功名不保，前途尽毁——更别还是以如此屈辱的形式。
“我被镇妖司封印在了普照寺的一串水晶念珠里，罪名是伤及人命，且给社会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念珠收藏于普照寺藏经楼中，一封就是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