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七月下旬的万春街,出了黄梅天,碰不上台风天,就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日子。大清老早,弄堂里摆满了吃饭台子矮凳,人来人往。新媳妇拎着马桶,囡捧着痰盂罐,往弄堂口公共厕所去。

    陈斯南担任“倒痰盂官”已经快一个礼拜了,瘦黑的她一改往日的灵活,走三步歇两歇,蹲在路边看人家早饭吃啥,难免被老头老太嫌弃:“鬼头侬走开走开,痰盂摆勒阿拉切饭台子边浪,腻惺伐色,快点去快点去”。(鬼你走开走开,痰盂罐摆在我们吃饭桌子边上,恶心死了)

    斯南哈哈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弯腰端起痰盂再往前挪,看到人家夹煤球出来,放下痰盂摩拳擦掌也想试一试,还想去摸一摸烧得通红的煤球,吓得人高喊:“覅碰!覅碰!”。等看到住在一只门洞里的人们为了抢水龙头吵相骂,她又轧闹忙在旁边挥拳踢腿,唯恐天下不乱:“打呀!打伊呀!踢伊!”让人哭笑不得。

    等排长队倒好痰盂,她的事就更多了,丢下痰盂找个近一点的水龙头,踏在矮凳上把自己的洗干净,晃悠到文化站门口,翻花绳踢毽子跳房子这种她是不屑玩的,打弹子滚铁圈拍糖纸和香烟壳子,她一样样碾压过去,等离开的时候,两只裤袋鼓囊囊沉甸甸快掉在膝盖弯里。陈斯南拉着裤腰带叹气,嗐,上海这些笨蛋玩的水平实在不行。她在沙井子打弹珠,和沈青平朱镇宁他们挖出沙道,堆起沙丘,加水做出泥坑,那个难度才有意思,照样想进哪个洞就进哪个洞。当然,多年后她在高尔夫球场挥杆时,总有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也没想起来是童子功的影响。

    头一天,万春街的男伟们都以为她是运气好,现在看见她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那么好看的玻璃弹珠,搜集了半个月的糖纸,从大人抽屉里偷出来的香烟壳子,居然全部输给一个四岁的新疆,谁出去谁是戆徒儿子!又有那不服输的,叫来对面和平新村康家桥严家宅的伙伴们,守株待兔,只等赢了陈斯南就把战利品对半分,结果铩羽而归全军覆没。

    这天,杨光带着四五个大孩子守在文化站门口,见陈斯南来了,就上去笑呵呵地问:“和平新村里有个水塔,我们今天比赛爬水塔,谁第一个爬上水塔,谁就是老大,里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全归他,你敢不敢去?”

    斯南眨眨眼,转头东看西瞧。有两个和斯江玩得好的姑娘就喊:“南南,覅去,老吓人的,水塔老高的,侬来跟阿拉翻花绳吧。”

    又有几个男孩笑哈哈地叫:“就是就是,新疆你不是姑娘吗?去玩花绳吧,你没**,没胆子的!”

    杨光弯下腰,伸想捏斯南的脸。陈斯南头一偏他捏了个空。

    “算了算了,以为你蛮厉害的,我们才等你到现在,走吧,我们走了,女的就是女的,没用。”杨光拿出一个皮弹弓挥了挥:“你要能爬上去,这个就是你的。”

    “给我给我!杨光给我!”四五个男孩拥上去抢。杨光哈哈笑:“谁第一个爬到顶就是谁的!我话算数!”

    十几个男孩子一簇堆往外走。那几个男孩对着陈斯南吐舌头粥鼻子瞪眼睛地做鬼脸。

    斯南眨了眨眼,默默跟在了队伍后面,切,爸爸单位的钻井她都去过,水塔算个屁咧。

    杨光转过身看到她,得意地笑了,爬水塔时就能吓唬她,吓不到就把她一个人关在水塔里,天黑了再放出来,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赢他们。

    ***

    斯江拉着陈东来急急忙忙跑向和平新村,眼泪和汗一起往外冒。囡囡胆子也太大了,杨光那个坏胚子肯定会使坏的。

    水塔下面围着一帮孩子,正在尖叫,看见大人来了叫得更起劲。

    斯江一眼就看见了中间的斯南,冲了上去:“囡囡,你没事吧?!”

    斯南却高声喊了起来:“爸爸!他耍赖,好我爬上水塔那个皮弹弓就给我的!”

    杨光高高举着皮弹弓,在一群五六岁的男孩子的围攻中左躲右闪声嘶力竭:“没!我没——”谁想得到这个新疆猴子爬得那么快,他们还没追上她她已经一溜烟地下来了。气死人!

    “你了你了,我们都听到的!你想耍赖!不要脸!”男孩子们不乐意,斯南了,谁抢到那个皮弹弓给她,她赢来的弹珠糖纸香烟壳子就全部分给他们。

    等陈东来搞清楚原委,杨光已经寡不敌众,被压在地上蹭了一脸的泥。

    “囡囡,你跑来爬水塔半天不回家,姆妈发大火了,我们快回家吧。不要理他们了。”斯江拖着斯南走。

    “我的弹弓!我的弹弓!我赢来的!”斯南挣脱姐姐的,把裤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给虾兵蟹将们,高兴地去接自己最想要的战利品。

    陈东来板着脸一把夺了过去,丢回杨光身上:“不许拿!那是别人的东西,回家!你看看你一身的灰,痰盂罐呢?你丢哪里了?还有你们——”他转头教训皮孩子们:“知不知道爬水塔很危险?摔下来要进医院,甚至没命,你们是谁带的头?我要去找他家长。”

    杨光接住皮弹弓恶狠狠地朝斯南挥了挥,一溜烟地跑了。一看大人发火,十几个孩子呼啦一下作鸟兽散。

    斯南甩开他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跟只狼狗似的龇牙:“我的弹弓!我的弹弓!”

    “你还犟?”陈东来吸了口气,再看看那高高的水塔,一颗心被揪得疼:“你一个女孩子,成天跟男孩子玩在一起干什么?在新疆就无法无天,天黑了也不回家要你姆妈到处找你。回来上海还这么不守规矩,你知不知道摔下来有多严重?会摔死人懂不懂?跟你了多少遍了?危险的事不许做,死懂不懂?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姐姐了!”

    “我的弹弓!我赢的就是我的!”斯南大眼里蕴了泪,却仰着脖子红着脸硬摒住了,她扭过头看向斯江:“阿姐,是我的!我第一个爬到顶的,我赢来的弹弓!爸爸不讲理!”

    斯江心疼地搂住她安慰她:“囡囡乖,姐姐知道你最厉害了。阿舅也有皮弹弓,在阁楼上,我们回家拿好不好?阿舅肯定愿意送给你。”

    斯南的眼泪滚出眼眶,她用力推开斯江:“我不要!我就要那个!就要那个!”

    斯江一个趔趄,差点摔在地上。陈东来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还敢对姐姐动?!爸爸从来没打过你,今天真的必须好好教训你,你知道错了吗?乱发脾气不讲理!”

    斯江一愣,突然想起自己时候被阿爷冤枉了挨打的事,她扑过去抱住爸爸的:“不许打妹妹!妹妹没错——囡囡囡囡!”

    陈斯南哭着大喊:“我讨厌爸爸!讨厌姐姐,讨厌你们!讨厌讨厌讨厌!”一扭头咚咚咚飞快地跑远了。

    “陈斯南——站住!不许跑!”陈东来带着斯江赶紧追。

    武宁路上脚踏车公交车汽车来来往往,陈斯南沿着上街沿钻得飞快,一转弯,人就不见了。

    斯江急得哭了出来,她时候离家出走时对周边几条马路很熟悉,而且走到文化宫就遇到了舅舅。可斯南才回来几天,完全不认路,舅舅又出门了,她要是遇到坏人——斯江想都不敢想。

    “别急别急,别慌啊,她走不远的,她还,跑不快,斯江,你别哭啊。”陈东来不知道是在安慰斯江还是在安慰自己。他抻长了脖子,心却悬了起来。

    ***

    斯南不敢过马路,窜进了旁边的弄堂里,边跑边哭,退出几次死弄堂后才发现每一条弄堂都大同异,上面晾着乱七八糟的衣裳,下面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事,放暑假的孩子东跑西窜,她疑心自己已经回了万春街,就问了公共厕所在哪里,找到了厕所,也是又脏又臭,但是却没有她丢在厕所附近墙角边的痰盂罐。她走回弄堂里问一个老太太。

    “万春街?”老太太摇头:“迭里是康家桥弄呀,勿是万春街。侬是啥宁噶格囡?(你是谁家的孩)几岁了?哪能乱跑呢?认得路伐?勿认得吾送侬回去,侬屋里万春街几弄几号啊?”

    斯南想起刚才挨的一巴掌,摇摇头转身跑了。她怕出了弄堂就被爸爸抓回去,姆妈打起来才是真疼,索性找了个阴凉的地方蹲着,墙角正好有蚂蚁在搬家,一群蚂蚁扛着一只死掉的蝉从她脚边过去,她看得入迷,一时就把屁股上的疼和拿不到那个弹弓的气愤抛之脑后了,却不知道家里已经翻了天。

    “你打她了?”顾西美懵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斯江了什么,她拧着眉腾地丢下里的棉鞋,火冒三丈:“你打她干什么?她才几岁?她是第一回爬水塔?还是第一次发牛脾气?我辛辛苦苦火车上折腾得半死才养下来的,你就这么给她一巴掌?我多少天没得觉睡才养得她生龙活虎的,你就帮着外人打她?陈东来,你不会当爸爸就别当,求求你别给我添乱都不行吗?你回来找我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警察把斯南给我找回来!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阿拉日脚覅过了,离婚拉倒!”

    作者有话要:  感谢订阅正。

    ***

    陈东来:我就轻轻拍了她一巴掌!

    斯江:爸爸你打妹妹!我不想要这样的爸爸!

    顾西美:你打我女儿!不过了!离!

    陈东来:我打她是为了不让你打她,你打她打得太凶。

    顾西美:我生的我养的只有我能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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