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三十一章
    陈东来没想到顾西美竟然出这种话来,他在周围几条马路上找了一大圈,还要宽慰比他更急的斯江,太阳下头已经晒得头晕脑胀,被这顿夹枪带棒的话当头一砸,这几年作为丈夫被冷落被无视的憋屈突然找到了缺口,跟钱塘江大潮一样哗地奔腾出来,嗓门也响了起来:“她长这么大,你凭良心话,我动过她一根指吗?都是你在打她骂她。要不是她今天爬到二十米高的水塔上,混不讲理,还推了斯江一把,我能打她屁股?还就是很轻地拍了一巴掌!你倒给我安了一麻袋的罪名,还要离婚?”

    顾西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理他,拉过斯江替她洗脸。

    潮水扑上来又转瞬退去,留下一片虚无。陈东来定了定神,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你我不会当爸爸?我每个月的工资只留五块钱,全部上交,烟也不抽,酒也不喝,在油田里一天上十二个钟头的班。一个月休息四天,全部凑在一起回阿克苏陪你和斯南——”

    顾西美冷笑一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了不起是吗?你工资比我多二十几块,交给我就成了好爸爸了?你也凭良心,我拿了你的工资加我的工资,有几块钱花在自己身上了?我用的雪花膏还是北武寄来的!你休息四天来陪我们,我有休息过一天吗?你这也叫会当爸爸了?天底下的爸爸也未免太好当了。”

    “你当妈妈就当得很好?你去幼儿园教书,把斯南丢在柜子边上。她后来会爬了,你在她身上绑两根带子拴在课桌上,她天天像只狗一样,胸口都勒出两条淤青。”陈东来哽咽起来:“你去学教书,她幼儿园放了学,你就让人把她锁在宿舍里。林老师明明了能帮你照看几个钟头,你就是不肯,非什么她能独立。她吃了多少苦?哭得嗓子都哑了,哭得发高烧,后来捧着饼干盒子躲在床底下,再后来掰窗框掰得心里全是木刺,踢门踢断了脚趾甲。你这就叫当妈妈?你天天骂她凶她打她,她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在你眼里没一样好的,只有斯江才是你的宝贝女儿是不是,可你照顾过斯江几天?斯江是你带出来的吗?”

    顾西美里的湿毛巾啪地打翻了脸盆,她嘴唇哆嗦了会儿,冷笑着:“我早知道了,我再苦再累也是活该,得不着一句好话。你心里一堆怨言,终于有会出来了对吧?陈东来,算我瞎了眼,今天才认清楚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孝顺,你忠厚,你老实,你顾家,你疼女儿,你是好爸爸。我作我矫情我凶我打骂孩子我是恶人。我不会带孩子,我当不好妈,行,以后两个都给你教给你养,行了吧?”

    “姆妈,爸爸,你们别吵啊,别吵了。”斯江蹲在地上抱住脸盆,两腿发麻怎么也站不起来。

    陈东来和顾西美都收了声。

    “斯江,起来,你没事吧?有没有被脸盆碰到?”顾西美要拉斯江,斯江却捧着脸盆低着头抽泣。

    “斯江乖,起来,你腿上湿了,妈妈帮你擦。”顾西美柔和了声音。

    斯江仰起脸:“姆妈,爸爸,先去找妹妹好不好?先去找妹妹,你们别吵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楚姆妈和爸爸的每一个表情,眼泪却一串串往下掉,大人的面目却始终模糊着。

    顾西美一愣,蹲下身直接绞了把毛巾给她擦腿:“什么傻话呢,关你什么事。都怪你妹妹太调皮,怪有种人不顶事。”

    陈东来忍不住又接住她的话:“你在女儿面前不要这么阴阳怪气的行不行?什么事都怪别人,你永远是对的,你从来都没错。”

    “我你了吗?你来不及自己要认领?”顾西美呵呵两声,拽起斯江:“走,姆妈带你出去找斯南。找回来看我不打烂她屁股。”

    “你除了会打她还会做什么?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话?”

    “你跟女儿们过几句话?两两脚就数得过来吧,还好意思我。”

    斯江突然猛地甩开姆妈的,往门口跑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你们吵吧,你们吵吧,不要管我也不要管妹妹了!吵到天黑都行,我自己去找妹妹!”

    “斯江!”陈东来和顾西美这才休了战。

    “我讨厌你们,讨厌爸爸,讨厌姆妈!”斯江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两夫妻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示弱,齐齐追出去,在窄的门洞口互不相让,终是陈东来退了一步,让顾西美先走。两人看也不看对方,心里却是一个念头:刚跑了一个,还没找回来,现在又跑了一个,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斯江在太阳下飞奔,身后的呼唤和周围的招呼声,都被她甩在身后。她要去找妹妹,只有妹妹是她的,那个姆妈,那个爸爸,不是她的。她一直隐隐觉得自己不像他们的女儿,她像一个客人,一直得到最礼貌的对待最动听的赞美,可却始终在那个“家”的门外头。

    没有人知道她多羡慕斯南,妹妹和爸妈话才是一家人的样子,和堂哥们和叔叔婶婶们一样,和舅舅对外婆一样,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做。她不行,她要找话才有话。

    她羡慕斯南被姆妈不停地教训,从早到晚,姆妈的眼睛似乎都盯着妹妹,不许蹲着吃饭,背要挺直,吃饭不许露牙齿,喝汤不许有声音,刷牙要上下左右里外都刷。要有礼貌,要请要谢谢。倒痰盂不许乱跑,倒完痰盂要洗,用过马桶要盖好盖子,不许拎着裤腰带走路,指甲缝里有没有泥,头发出汗了臭不臭。

    可姆妈对她,总是那几句,斯江真漂亮,斯江真乖,斯江真好,斯江不要太宠妹妹。她在姆妈话里最多出现的次数是“斯南你看看姐姐”。如果她不漂亮不乖不优秀不宠妹妹,就不斯江了,她可能就连这些词句都没有了。

    她甚至羡慕斯南被姆妈骂被姆妈打,羡慕斯南声嘶力竭地吼叫反抗和哇哇哭。只有斯南依偎着她叫她阿姐,一脸嫌弃地不给她香面孔的时候,她才摸得着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才觉得她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有妹妹。只有她对斯南好,让斯南开心的时候,她才觉得她是这个家的姐姐,她有姆妈,她有爸爸,她有个自己的家。她不该告诉姆妈爸爸打了斯南,她不该没拦住爸爸打斯南,她不该没陪着斯南去倒痰盂。都是她的错,是她害得斯南跑了,害得爸爸姆妈吵了起来。

    斯江想起文化宫里的湖,炎日之下打了个冷颤,哭着朝武宁路飞奔去了。

    ***

    康家桥十一弄里,陈斯南跟着蚂蚁群挪了两步,忽地一阵大风刮来,头顶箜落落响,一根晾衣杆抖了抖滑落下来。她跳开一步,晾衣杆咣咣两声掉在她风凉鞋边上,嗡嗡地震,一条红牡丹图案的粉色床单从空中翻卷下来把她从头到脚兜住。

    一片粉红色里,斯南听见隔壁门洞里传出高亢透亮的歌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她揪着床单往下拉,这片粉却无边无际似的流动着,外面跟着传来女声唱道:“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胡乱扯了两下,眼前猛然一亮。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捧着床单看着她笑:“我就肯定是你,他们还不信!”他仰起头喊:“快看,爬水塔的冠军在这里!”上面传来一阵欢呼声和楼梯咚咚声。

    赵佑宁笑着问斯南:“妹妹,后来你拿到那个皮弹弓了吗?”

    伤心事一被提起,陈斯南眼里就起了雾,她转过身子对着墙蹲下,睁大眼继续看蚂蚁,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

    “哇,你几岁了?三岁四岁还是五岁?怎么能爬得那么快?”

    “杨光肯定是想吓唬你,我看见他朝你爬过去了,想拉你的脚。”

    “你是陈斯江的妹妹吗?你以后都住在万春街吗?”

    “我们能找你玩儿吗?你教我们打弹珠吧。”

    “我刚才帮你打了杨光,狠狠地打了他的背。”

    三个男孩子围着斯南七嘴八舌,在她头顶罩下一大片阴影。

    赵佑宁见斯南不搭理他们,就也蹲了下去:“我叫赵佑宁,和你姐姐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斯南盯着蚂蚁摇头:“不要!”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玩?我家有冰的酸梅汤,冰的。”

    斯南犹豫了一下,看了看赵佑宁:“我外婆家有冰的桔子水。”却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一上午都没喝过水,现在才发现口干得厉害,喉咙都有点疼。

    “酸梅汤也好喝的,来吧。喝完我们送你回去。”赵佑宁朝她伸出。

    “对,我们一起去跟你爸爸,让你爸爸不要再打你。”

    “你爸爸真高,刚才他一发脾气,我们吓死了。”

    斯南眼睛酸胀,她吸了吸鼻子,站了起来:“我叫陈斯南,我姐姐是陈斯江,你们真的认识我姐姐吗?”

    “当然,你姐姐可有名了,她是大明星。”赵佑宁笑着牵住斯南:“你姐姐每个月都会上电视,她还是荧星艺术团的领舞,五一节跳的是绣红旗,对不对?她学习也特别好,是全年级第二名,得了好多奖状,下学期还要主持开学典礼呢。”

    斯南忍不住问:“我姐姐第二?那第一名是谁?”

    赵佑宁有点得意地捧紧了床单,挺起胸:“我。下学期开学典礼我是升旗。”

    斯南一把甩开他的,下巴一抬:“哼!”

    “哎,妹妹,妹妹?”

    “我姐有我,我爬水塔第一!打弹珠第一!滚铁圈第一!拍糖纸第一!你有吗?你有我这么厉害的妹妹吗?”斯南两叉腰,眼睛却落在了餐桌上拉丝玻璃杯里的酸梅汤上,咕咚,咽了一口涎唾水。

    赵佑宁愣了愣:“没——”

    又输了,好气哦。迭个妹妹真是骨骼清奇非俗流。

    作者有话要: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出自越剧电影红楼梦,徐玉兰王文娟这部电影,年重新上映,四年票房2亿人民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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