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九十七章
    善礼走出去几步,迎面又遇到了西美。西美来送年菜,和南红前后脚进的支弄,虽没听到两人在灶披间门口嘀咕什么,一见善礼的神态,七七八八也猜得到。她十四五岁开始就见多了男人们被南红撩拨后的模样,万春街里除了陈东来没几个扛得住的。因昨天善礼给睡着的她盖了件大衣,还避到车外等她醒,她以为善礼是个端方的君子,对他颇有些好感,这时却不由得在心底嗤笑了两声,只乜了他一眼淡淡地点了个头,加快步子进了门洞,把楼梯踩得咚咚作响。

    善礼冷不防被鄙视了一眼,有点心虚地挠了挠头,疑惑为何南红是大姐怎么看起来倒比西美年轻许多,估计是新疆建设太辛苦的原因,他走到弄堂口,觉得心跳匀速了,才又摸了根烟出来抽,还没点就觉得烫。

    西美上了楼,顾阿婆正在摆碗筷,北武在倒酒,南红站在窗口对着镜子补口红,和善让着年初五表演的事情。

    “你来得正好,带两个菜回去,斯江爱吃狮子头,还有文思豆腐,给斯好吃一点。”顾阿婆把早先留好的菜拿出来:“我看你婆婆昨天一早就在开磨淘糯米,今天米浆磨好了伐?你没忘记我的吧,你可千万别动磨子,就让他们男的动,太费力气,伤了腕伤了腰不划算。”

    宁波人过年必要吃汤团,陈家有只祖传的石磨盘,解放后特地去老家搬来,人家磨剪子戗菜刀,他们家请石匠上门凿磨缝。逢年过节,十斤二十斤糯米粉淘好后泡上一整天,一家子使出吃奶的力气磨成米浆,沉淀后吊在布袋里收干,用来包汤团。全万春街的人都知道陈家的汤团最最赞,皮子糯香不粘牙,板油绵白糖黑洋酥调和的馅儿咬一口跟喷泉似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甜到心底。这几年也就顾家和一只门洞里的邻里能吃得上这么费事的宁波汤团了。吃归吃,赞归赞,但顾阿婆可舍不得西美去磨米浆。

    西美摇摇头:“斯军他们三兄弟磨了一早上,我哪有空磨米浆,斯好人来疯,八点钟醒了闹到现在刚刚才睡着。这是阿婆做的红膏炝蟹,还有一条大汤黄鱼,黄鱼是东海弄回来的,野生的,你们都吃吃看。”

    北武笑了:“斯好这叫体贴,难为他支撑到现在就为了让你们吃顿安稳的年夜饭,多懂事的孩子。”

    西美想想也笑了:“他是真没让我吃过苦。”

    “你婆婆太客气了,年年送大菜来,真不好意思,她家吃得精细考究,我们乡下的菜上不了台面。”顾阿婆怕让西美没面子。

    北武把食盒装好掂了掂:“姆妈这什么话,我们江苏菜和她们浙江菜都在八大菜系里,一样好,国宴还用扬州狮子头招待美国总统呢。”

    西美点头:“就是,再吃什么下去最后都一个样出来,比什么考究,对了,等过了十二点,我再送汤团来。”

    “那我让你大哥早点把四喜汤圆准备上,你也带点回去,让斯江姊妹两个别急着过来,头一回姐弟三个一起过年,多陪陪你阿公阿婆。”

    南红和善让走近来参观炝蟹和大黄鱼,啧啧称叹。

    “赵彦鸿没回来过年?”西美随口问了一句。

    “嗯。”南红直接上,拈了一块膏最肥的搁嘴里:“他回来我也不去他爷娘家吃年夜饭,乡下头只只菜油汪汪的,一点胃口也没。”

    西美想到刚才的情景,溜了一眼善让,垂眸道:“反正老赵不是那种乱吃窝边草的浪荡货色,你也不用担心思。”

    南红一怔,斜着眼睨过来,似笑非笑地接了一句:“呵,老赵有你这个姨子替他担心思,怪不得放心得很,去了几个月一个字不见,电话也没一只。”

    西美脸一热,嗤笑道:“好笑哦,这上海滩,谁能看得住你顾南红,我可管不着,也不想管。北武,你倒是要看看清楚,别过个年过出事情来。”

    北武和善让面面相觑,隐隐猜到怕是和善礼有关,却不好接话。景生才下了一半梯子,这话飘进耳朵里,他默不作声地又窝回了阁楼,随捡起一本书倒在了床上,突然想起斯江抱着那红楼梦哭湿了五块帕的情景,不禁嘴角抽了抽,那书他也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这些男男女女哥哥妹妹情情爱爱的事实在无聊透顶。

    南红却不恼,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洗了,在西美拎着食盒出门的时候同她擦肩而过,才柔声道:“想勾搭又不敢勾搭,想浪荡又不敢浪荡,装得跟良家妇女似的,吃力伐?”

    西美里的菜差点当场翻了,大过年的,她不想再跟家里人吵架,反正他们从来都是偏心南红的,她了也白,便只深深吸了口气,斜了南红一眼:“你真可怜。”也真可耻,她掀开帘子挺直了胸膛下了楼,她已经尽力了,真出了什么丑事,也不关她的事,斯江斯南都行陈,不姓顾。

    楼上静了一刻,南红摇摇头笑了起来:“这人真的脑子有毛病,在新疆被沙子吹坏了吧,笑死个人,就差戴个红袖章站在别人床前监督吹哨了,我和你哥刚刚就了两三句话,就成了要吃窝边草的兔子?莫名其妙,别理她。”

    善让很是尴尬:“二姐大概误会了。”她欣赏南红身上那种活力和魅力,但若是和善礼扯上什么关系,却绝对不合适。

    南红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刚才自己的言行,实在谈不上调戏或勾搭,最多有几分逗弄的意思。

    “上菜了。”善礼端着两盆菜进来,见到南红,眼神就往边上溜:“当心,这个鱿鱼放哪里?这个水芹放哪里?”

    南红把炝蟹叠上去,腾出点地方来:“搁这里。”

    善礼闻到她身上有股好闻的香味,刚才太紧张没留意到,他忍不住屏住呼吸,脸又腾地红了起来。

    南红眨了眨眼,不知怎么想到年少时隔壁弄堂的一个男孩子,在雨丝纷飞的初春突然跑到她家楼下喜欢她,也是这么不太敢看自己,连呼吸都摒牢的样子,她还没来得及拒绝,阿爹挥着一根扁担就把他打走了。那是第一个喜欢她的男人。

    年夜饭吃了一大半,南红问:“善礼你几岁了?结婚了没?”

    “三十五。”善礼忙脚乱地差点打翻酒瓶,“没,还没结婚。”

    善让轻咳了一声,脸也发热,没想到自家这二哥这么上不了台面。

    “年轻真好。”南红笑着举杯,“谢谢你带我儿子他们去龙华玩,他们一直你很厉害,等我老公回来,我们一家请你好好吃顿饭。”

    善礼胡乱应了两声,抬头看到善让的眼神,顿时惭愧不已,拉着北武下楼抽烟去了。

    “不好意思。”善让没想到自家二哥在男女关系上竟然没开过窍,怪不得让西美误会了,她难为情地替善礼道歉:“我二哥那方面有点蠢。”

    南红眨了眨右眼,给了她一个飞吻:“放心吧,我这人荡要荡的,但是不浪,也不属兔。”

    善让噗嗤笑了出来,她要是男人,她也扛不住啊。

    景生走到窗口推开条缝,看见下面的善礼正原地打着转很烦躁的样子,他之前觉得周善礼也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会儿却觉得他不怎么样了,再回头看看一直微微笑不动如山的顾东文,想起姆妈,隐隐觉得也不能这么评判。不远处传来笑闹声,景生抻了抻脖子,弄堂口一堆孩子已经举着各式“武器”开战了,不知道斯江斯南在陈家还要待多久。

    “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我去七十四弄看看。”景生对这个开溜的借口很满意。

    ***

    夜渐渐深了,外头传来零星的炮仗声和孩子们的笑叫奔跑声。客堂间电视开着,大人们还在喝酒,善礼已经从那么一丁点的心驰神摇中回过神来,和北武东文你一杯我一杯,嫌酒盅不过瘾换成了白瓷大碗,从重庆到南京北京延安,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电视里在播放“春节大联欢”,这个节目很新鲜,由观众写信给上海电视台点播自己喜欢的节目,歌曲舞蹈相声滑稽戏越剧沪剧什么都可以点,这会儿童自荣和刘广宁刚开始表演电影配音片段。

    南红指着电视喊:“看看看,这是我点播的!我写了三封信,还找导演开后门打了个招呼,竟然不报我名字!善让你看了吗?电影绝唱,山口百惠三浦友和演的,我看了三遍。”

    善让也兴奋起来:“我也看了三遍,山口百惠太美了,不过三浦友和可没我们北武帅。”

    “切,你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北武这只野鸽子可是在你心里筑了窝了呢。”南红撇嘴。

    “可不是,十六岁就筑上了。”善让甜甜地笑。

    善礼看得眼睛疼,这亲妹子太气人了,气得他揪着北武又干了一大碗。

    北武却努力回忆起来:“刘广宁这样白毛衣配天蓝的马甲挺秀气的,我上次在哪里也看到过这么件马甲来着,配善让你那件白毛衣肯定也好看。”

    南红指着北武:“善礼,你再灌他一碗,这人真讨厌,一天到晚显摆自己婚姻幸福恩爱美满。”

    顾东文深有同感:“一碗怎么够,至少三碗。”

    北武笑嘻嘻地捂住大碗:“那我想想不开心的事啊,有次我们去西郊动物园,善让可气人了——”

    善让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喝醉了!”

    “,快。”南红和东文笑得不行,看他们夫妻俩内讧。

    北武眼波微荡,在善让掌心轻轻吻了吻,真就不肯了,急得他们百爪挠心,南红把他时候被迫穿她裙子的糗事拿出来狠狠损了一顿。

    善让趴在北武背上笑得肚子疼,那次去动物园,不巧遇到雄狮和母狮在那个,别的游客难为情,瞄一眼就逃了,她本着科学求知的精神拖着北武观察了许久,最后得出结论:在那个最高峰的时候,男人和雄狮的表情竟然十分相似。北武便有些别扭,两人夫妻生活也受到波及,因为她一想起狮子就忍不住笑,好几次敦伦到一半便敦不下去了,气得北武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桌上的菜肴冷了热,热了又冷,十点钟才收台子,铺上行军毯,一副竹制麻将铺开来筑长城。顾阿婆已经把四喜汤圆馅儿都拌好了,坐在电视前的杌子上准备包汤圆,四个红包整整齐齐压在圆匾子下头,等景生他们回来领。

    “唉,谢谢麻将,谢谢麻将。”南红利落地跺好牌,纤细的指从头轻抚到尾:“要不是麻将,我就得叫顾红了,阿爹啦娘咧,恐怖哦。”

    坐在北武和善礼中间的准备看牌的善让好奇地问:“为什么呀?”

    顾阿婆抬起头来:“老大的名字啊,本来叫顾文。我卸货的时候,他外公我老子在外面打麻将,急着要回,结果东风圈连庄了八把,走不成,赢了好些钱。回来非要把顾文变成顾东文,东字旺他。后来生了四个,就索性按着东南西北排下来了。”再旺也没用,阿爹抽大烟打麻将喝高度酒爱吃肥肉,解放后没了大烟,拖了两年就去了,剩下张遗像受香火,好在今年四个孩子终于齐齐整整地在一起了,希望阿爹和那个死鬼翁婿两在地下碰得到结个麻将搭子,一道大杀四方。

    作者有话要:  宁波汤圆的做法出自浓浓沪语海上情。

    野鸽子出自绝唱中三浦友和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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