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景生带着大部队回到万春街时,就觉得有些异样。往常年节里,弄堂里家家户户都有走亲戚的,人人见面都会笑眯眯道声“过年好”,他们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是一路好到弄堂口的,傍晚归来时,街坊邻里却像没见到他们似的,偶尔路过一群蹲在墙边玩鞭炮的孩子,也有大人立刻把孩子揪回门洞里,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偶尔回头看,发现三三两两的人正在交头接耳,见到他回头便立刻转开视线。是的,不是看别人,肯定是在看他。景生不自觉抿紧了唇,咬住了后槽牙,有一种冰冷迅速从心底扩散到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带着无法言的压抑和愤怒,在他体内汇集成冰风暴,狂暴地冲向大脑。

    因为这样的场景他太熟悉了,他是在这样的眼光和议论声中长大的,橄榄坝、景洪、纳,无论他在农场还是集市,只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那些猎奇的视线、诋毁他姆妈嘲笑顾东文以及羞辱他的言语,不需要看和听他就完全知道那些人在想什么什么。他抗争过,打过骂过流过血也装作完全不在意,然而没有用,他做不到像顾东文那样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

    只有雨林里的树木河流动物是平和的,无论他怎么嘶吼嚎啕咒骂拳打脚踢,他们都平静地接纳他。那些害怕顾东文不想挨打的人不怕他这个孩,有会就加倍地羞辱他,他只能把自己变成一只野兽,才逐渐吓退那些卑鄙的人,他不知道究竟他是野兽还是那些人才是野兽,毕竟那些人平时看起来道貌岸然团结友爱,在他面前却露出了吃人的嘴脸。

    来到顾家后,他才慢慢不需要当一只野兽了,他姓顾,是这个家里的孙子、儿子、侄子、表哥,弄堂里的许多人虽然看不起他,但最多他野蛮凶狠。跟着顾西美去新疆的那一年,他很开心,他很有用,能做很多事,所有的人都夸奖他,他能干厉害,也夸他姆妈,夸顾东文,他做过噩梦,身边的人发现了他的身世都翻了脸,变成了和景洪那些“人”一样的人,但幸好只是做梦而已,再回到万春街,上学放学功课,阿奶爸爸爷叔嬢嬢,他以为自己已经真正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像顾东文的:我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然而不是,老天爷从来都不公平,姆妈那么好的人,遭受了命运最残酷的伤害,永远留在了澜沧江里,他没做错过任何事,出生就是他自带的罪孽,他是姆妈一辈子都不会愈合的伤疤。他离开景洪六千里,命运还是不放过他和姆妈,随时能轻易撕碎他所有的快乐和期望,提醒他有些人不配拥有幸福。

    在文化站门口,红灯笼在风中摇曳,万民同乐的横幅耷拉了一角,不见了“乐”字。赵阿大意犹未尽地喊大家进去晃晃,看看有没有好玩的。景生也被斯南拉了进去。处处都是红的,喇叭里在放热闹的新年歌:“初一初二满街走”

    “啊呀,阿毛,快点回去切夜饭了——(快点回去吃晚饭了)”一个阿婆拎起自家孙子往外走。

    “走了走了,老王,你们差不多也要收摊了吧?刘主任她们去了派出所,肯定一时间回不来的。”不一会儿,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文化站里只剩下二十来号人,一大半还是居委请来的表演才艺的居民。

    教围棋的王阿爷叹了口气,一边收棋子一边摇头:“作孽啊,塞古啊。(可怜啊)”

    剪纸的陆阿婆把老花眼镜拿下来,把刚剪完的猴子偷桃塞给了一脸茫然的斯江,轻声:“快点回去,侬窝里出大事体了。(你家出大事了。)”

    斯江了声谢谢,慌得赶紧拉上斯南和三个表兄弟就要走。

    景生脸上有点发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出啥事体了?”

    陆阿婆有点为难地瞄了他一眼,唉,噶好看格男伟(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命真是不好啊。

    “哦,陈东海的老婆到处你是犯的儿子,顾南红请她吃了四记耳光,后来陈东海还把她耳朵打聋了,居委会喊了警察,一光人就去了派出所,陈阿爷心脏病发作,进了医院。”旁边扎风筝的老姚,四十八岁的老光棍,脑子缺西,老老实实把事情经过概括出来,一点也没注意陆阿婆拿着剪刀对着自己的嘴戳了好几下。

    景生虽然有预感发生了什么,这一刹依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底暗暗期盼的万分之一的侥幸破灭。他死死盯着那个做了一半在那人中上下翻飞的风筝,双紧紧握成了拳,竭力把自己钉在了地上,他怕稍一放松自己就会冲上去撕碎那个风筝。

    十几个孩子都傻了。斯江松开斯南,拽住景生的衣袖:“阿哥!先回去,走,阿拉先回去,舅舅外婆肯定勒窝里等阿拉呢。(肯定在家里等我们呢。)”

    斯南跑过去一巴掌拍在那个风筝上:“你胡你瞎你是坏人!”

    老姚吓了一跳,看看景生的脸色,叹了口气,弯腰捡起风筝,摇摇头:“唉,看不出顾东文真是个好男人啊。”

    景生咬着牙,慢慢地掰开斯江的指。

    陈斯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爸——姆妈——斯淇!”

    赵家三个面面相觑。

    “不可能。”“册那撒宁勒造谣!(xx,谁在造谣?)”“姆妈打人了?”“打得好。”“姆妈被捉进去派出所了?”

    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喊:“大舅舅——!”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拉景生:“走啊,先揍陈斯强一顿吧。他妈瞎造谣,他吓跑了,别放过他啊。”

    赵佑宁快步走到景生旁边,揽住他的肩膀往后掰:“走吧,先回去再。”

    景生默默地往外走,越走越快,几乎是直接跃出门槛的。斯江和赵佑宁追出去一看,只见到他像风一样往弄堂口狂奔的影子。

    “阿哥!阿哥,回来呀阿哥——”斯江急哭了。

    “别急,我去追他,你们赶紧回家叫大人。”赵佑宁顾不得别的,丢下一句话飞奔而去。

    斯南腿短,跑出来的时候气得直跳:“大表哥去打人怎么不带上我!我可以的!”

    ***

    斯南一进屋就哇啦哇啦一通竹筒倒豆子,又问自家姆妈去哪里了,为什么没和大姨娘一起打三妈。至于进了医院的陈阿爷,一年总要进出个七八次,连孙女们都习以为常不再牵记了。

    斯江哭着景生跑了。顾东文捻熄了烟,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停住了,然后又走了回来,摸了摸斯南的头拍了拍斯江的肩膀:“没事,他是个大人了,会有数的。”

    顾阿婆却不放心,催他出去找。善让牵着斯江去洗脸:“别哭,你舅舅没事就会没事的。”

    斯南上蹿下跳地喊:“怎么没事?那么多人胡八道瞎造谣气死人了,不教训他们怎么行!”

    顾东文蹲下身,看着斯南愤怒的大眼,又揉了揉她的头:“你三妈不算造谣,景生姆妈是遇到坏人后才有了他的,她身体不好,发现的时候景生在她肚子里已经四个半月了,不生的话她很可能会死,生的话也可能会死,但她还是选了把他生下来。那个坏人后来被抓起来枪毙了。景生姆妈嫁给了舅舅,景生就永远是舅舅的儿子,南南懂吗?”

    斯南眨眨眼,看看阿姐又看看舅舅,用力点了点头:“大表哥当然是舅舅你的儿子啊,是我和阿姐的表哥,坏人是坏人,跟大表哥没关系,我将来还是要跟他结婚的!”

    赵家三兄弟跟着也喊:“景生是我们亲兄弟!”

    顾东文脸上的酒窝凹了下去,他捏了捏斯南的脸:“阿拉南南真懂事,阿大阿二阿三也是好宁(孩子)。”

    “那大表哥是去打三妈的吗?”

    “不是。他应该是想一个人待会儿,等他想通了就会回来的。我们在家等他就行。”

    “嗯,好,这是他的家,我们都在家,他肯定会回来的。”斯南定心了,在她心里,大表哥就是大表哥,舅舅大表哥没事就没事了,至于什么犯哪怕是杀人犯,都完全不在她心上。她眼睛一转,看见顾东文理好的行李:“咦,大舅舅,这是什么?”

    “你舅舅要带着景生搬去周伯伯那边住,离学堂近一点离是非远一点。”顾阿婆也不讳言:“我们自家人当然不在乎那个枪毙(苏北骂男人的话)的事,晓得那个杀头(同上)和景生没一点关系,但是总有种人喜欢背后嚼舌头,硬要把他们扯在一起,神经病。”

    善让低声跟斯江解释什么叫“有色眼镜”,又起在那十年里黑五类的子女遭受过的迫害,“这个世界上,愚昧的麻木的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的人终究是大多数,如果不能自己坚强起来,被打倒的只会是自己。所以现在景生必须也只能勇敢去面对世俗的眼光和议论。我们是他的家人,也必须勇敢——”

    “我们当然会一直和他站在一起!”斯江急切地保证。

    顾阿婆叹了口气:“你们这些霞子(孩子)是要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又不靠那些人吃饭过活,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要是这点事都受不了,那我以前因为裹脚被剃阴阳头罚去扫公共厕所的时候早该上吊了。还有你大舅舅舅舅被叫做流氓阿飞十几年,我这个当妈的难道就不要活了?”

    斯南傻眼了:“舅舅们真的是流氓阿飞吗?”

    南红笑了起来:“怎么不是?打架、砍人、投倒把、倒卖票证,被抓到肯定得去劳改。”

    “呸。”顾阿婆啐了她一口:“大过年的胡什么呢,嘴上也不把个门。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人要活,要跟老天抢命,有什么法子,你两个兄弟可没坑害过一个好人,不知道帮了多少人呢。要不是北武,隔壁上影厂宿舍跳楼的人能多十几个去,后来大地震,他把老婆本都捐了,东文和西美不也都捐了钱。全靠行的善积的德多,北武才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找到了善让这么好的老婆,东文才有景生这么好的儿子,西美才有斯江斯南这么好的姑娘——还能老来得子。人一辈子就得认个义字,对得起自己良心。”

    “不是北京的大学,是北京大学,第一厉害的大学!”斯南发现外婆犯了自己时候的错误,赶紧纠正,又忙着给舅舅们找回场子:“那舅舅们叫大侠,才不是流氓阿飞,劫富济贫那种,外婆你懂伐?”

    “懂,怎么不懂!”顾阿婆白了她一眼,悻悻然地想起自家扬州祖业不就是被劫富济贫了,几条街的铺子充公了,田也没了,幸好自家老爷子抗战逃出来没多久抽大烟抽死得早,要不然也得被抓起来枪毙。

    南红听善让起傅雷夫妻自杀的事,也唏嘘了几句:“顾西美虽然脑子搭浆,不过也不能全怪她笨,她也是被吓到了,她的钢琴老师好像是64年被什么特务案牵连了,判了二十年,她怕得要死,这才戴上大红花跑去新疆了,明明是吓得逃走的,偏偏死鸭子嘴硬非自己觉悟高,呵呵。”

    斯江斯南第一次听姆妈的过往,和姆妈爸爸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两个人都吃惊得很,不知道信谁才好。

    “好了,过去靠二十年的事了,还提她干什么。”顾阿婆想到西美就头疼,但也不想南红当着孩子们的面西美不好,忍不住替西美了几句:“怎么不怕?是人都会怕,你不知道后来的事,西美走了没多久,她那个师姐天天被押着跪在伟人像前,打耳光批判,一家子选在大年夜开煤气自杀了,爷娘阿弟全死了,就她一个被救了回来,唉,还不是要活下去,至少现在比以前好得多了,被人几句怕什么,自己过得好才是真的好。”

    斯江和斯南听着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事情,正苦思冥想着,门口传来轻轻的一句“我回来了。”

    一屋子人转过头,门口站着景生和赵佑宁。景生脸上冷冰冰的,一双墨黑的眸子里却烧着火,赵佑宁嘴角微微带着一丝微笑,却有不出的苦涩。

    “不搬,我不搬。”景生斩钉截铁地,一步步拖着还没完全康复的伤腿挪了进来,他走到顾东文面前,挺起胸:“我没错,我不逃。我们不搬。”

    作者有话要:  佑宁母亲背景参考了顾圣婴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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