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万春街 > 正文 第300章 第三百章
    三月的第一个礼拜天是惊蛰,下午两点有场徐汇校区和闵行校区的足球友谊赛,景生本来请了假不参加的,临到周六下午突然改了主意。没想到挂完电话后,时间突然好像减缓了流动速度,每个时都变得很难熬,他在回和不回之间不停地反复摇摆,晚上在自修室熬到九点,又去操场跑了二十圈才回寝室。舍友他家里来过三次电话,景生道了声谢,端起脸盆去水房洗澡。

    早春乍暖还寒,冷水冲在身上,激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谁会打三次电话来?肯定是斯江。景生仰起头闭上眼,任由喷淋头的水飞流直下拍在脸上。他其实也怕,他怕斯江怕他。那夜斯江扑上来拉住他的时候,眼里有恐惧,带着距离感的恐惧。那种恐惧,很容易会变成排斥和憎厌。

    景生低下头,下死力搓揉着自己的臂膀,臂上满是红痕。

    压抑的嘶吼声中,拳头带着水花击打在墙上,一下,两下,三下,最后十指张开,无力地撑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躯体,还带着旧伤的背又渗出了血,惨白的日光灯下,鲜红的血迹顺着水流在白色瓷砖上迅速变淡,消失无痕。

    景生盯着背上的伤口,想起自己时候打架从来不怕流血,甚至带着一种隐隐的恶意的期盼,身体里的脏血流光了,他是不是就彻底干净了。再后来,他逐渐遗忘了血脉承载的原罪,他以为在上海在万春街在学校他就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正常人,他一直在努力地当一个正常人。可他不是,去年和唐泽年的那一架开始,他意识到他控制不住那股暴戾。理智声嘶力竭地吼着够了、停下、有话好好,沸腾的血液却指引他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听到周围的人“又有男生为了女生打进丽娃河里了”时,他松了一口气,他没有不正常,他只是这些人其中的一员,甚至,唐泽年和他也是一样的,落下水后还是愤怒地朝他挥拳相向。

    但斯江的害怕戳穿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她得对,他可以不那么暴力,只制住老阮就行。他明明是清醒的冷静的,每一拳的落点和力量都算得很准,但他停不下来,不只是愤怒到极致,还恐惧到了极致,只有暴力能让他不那么恐惧,能证明他可以保护斯江,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在跟斯江开前,他犹豫过很久,他想过就以“阿哥”的身份陪着她走下去,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嫉妒唐泽年,斯江和他在一起的任何画面都让他无法忍受。他曾经无数次打开阿奶的圣经,默读: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可谁能做到?景生读的次数越多,越清楚自己做不到,他嫉妒,他计算人的恶,包括他自己的恶,他能做到的只有最后一句。他渴望站到她身边,他想要被她喜欢,他想要牵她的,他想要她好好的。

    景生也安慰过自己,身边的许多人和他一样看似都很正常,实际上却都不正常。斯南没心没肺路子太野,赵佑宁冷情冷性智商太高,顾西美太过偏执,顾南红太在乎吃相和卖相,顾东文从没走出来过,顾北武主动阉割掉了顾家人骨子里的野性。最正常的人是斯江,她时候的乖巧讨好拿腔作调,被姆妈掌掴后的悲伤,女同学之间的亲密和疏远,唐泽年的不懈追求,高考志愿被篡改的打击,挫折与成就,喜怒和哀乐都在可承受的范围,规规矩矩地给她画上一圈圈年轮,不会脱出轨迹,她得以一直昂首挺胸地在宽门内行走,她始终是明媚的灿烂的理智的清醒的,让他见到她就心生欢喜,欢喜到极致,生出了要占有的贪婪。

    和斯江谈恋爱的七个月,他如同踩在云里,飘飘然,也惴惴不安。他心翼翼地压制着自己的贪婪,他甚至不敢主动越雷池一步。每一次两个人关键性的进展,都是斯江在推动,她可能并不觉得,她也不知道她每一次的勇敢带给他的震撼有多大。他为自己抑不住的欲望感到羞耻,那会使他联想到和他在生物学意义上有关系的那个渣滓,他害怕那是出自于令他憎厌的遗传。但和斯江的亲密接触像一个黑洞,引力不可抗拒,他的渴望热望欲望和怀疑恐惧忌惮不断交战,此消彼长。他只能等待,等高中毕业,等大学毕业,等他和她获得了家里人的认可后领到那一纸证书,他的一切反应就能获得合法的资格,是再正常也不过的。

    他最痛苦的是:他的痛苦不可言。

    ***

    宿舍里的舍友们陆陆续续都躺上了床,大二的男生们瞎七搭八地着同学和同乡之间的传闻,不时传来心照不宣的大笑。

    “我老乡是t大的,舞会上谈了一个c大的姑娘,上个礼拜跑来闵行过夜。早上在豆浆店门口看见他,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嗐,这哥们太抠了。五角场那边旅馆招待所多得很,差五块十块钱的事跑这么老远,切。”

    “一个晚上差十块,一个月差四十,能买好多东西。这兄弟挺聪明的。”

    “哈哈哈,买什么避孕套啊,我老乡都是去街道计生办领,人根本不看结婚证,问都不问一给就是两大盒,不要钱。”

    “你们那玩意儿能用吗?怎么用的?套上去?啥时候套?兄弟们谁用过了?呗。”

    众人哈哈大笑。

    “这得问老顾,咱们寝室就只有他谈女朋友了。”

    景生下铺的谭咏抬脚踹了踹新换的床板:“喂,老顾?你们到哪一步了?上了没?”

    “滚。”景生拧着眉闷声回了一个字。

    其他人不敢撩拨他,转头兴致勃勃地继续讨论,奈何他们所学所知实在有限,对这片未知的知识海洋只能望洋兴叹。

    窗外不知道哪个寝室的男生们扯着嗓子唱起歌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寝室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忽地谭咏幽幽地叹了口气:“我跟你们啊,高粱地干那个事是绝对不行的,张艺谋自己肯定没干过。”

    “你怎么知道?”

    “高粱叶子忒tm锋利了,垫衣服也没用,膝盖上屁股上绝对喇得你一条一条的。”

    “哈哈哈哈。老谭,你屁股上的疤原来是这么来的?”

    景生的嘴角不禁也翘了起来。

    “不是我,真不是!是我一个哥们儿,我哪有会啊,今年过年回老家听他的。”

    “哈哈哈,行行行,是你哥们儿,不是你。”

    “唉,可惜我们班唯二的两个女生,一个就被信息通信工程系的王八蛋勾走了,一个被计算系的研究生骗跑了,肥水全流外人田呐。”

    “我知道了,老顾肯定还没得。”谭咏突然来了一句。

    “你又知道?”

    谭咏得意地笑道:“老顾大冷天的还在洗冷水澡呢,懂了没?能放还用得着收?你们这帮傻帽。”

    景生的床板在一片哄笑声中被踢得连连震。

    “滚。”景生又回了一个字,却带上了几分笑意。

    ***

    足球赛踢到四点,闵行校区大比分胜出,校队的一帮男生约了晚上去外头喝酒,景生也答应了。到了六点钟,宿舍楼喇叭里顾景生有人找。景生往衬衫外套了件夹克就下了楼。

    来的却是斯江。

    正好是打热水吃完饭的高峰时间,进进出出的男生们眼珠子都黏在了斯江身上。景生在楼梯转弯口就看见有人红着脸凑上去打听她是哪个系的。斯江笑着摇摇头。

    “侬哪能跑得来了?”景生摸了摸鼻子,两只没地方放,还是抄进了裤袋里,“出去话。”

    斯江见到景生却收起了笑,把里的两个袋往他怀里一塞:“阿舅叫我送点吃的来,送好了,我走了。”

    她掉头就走,马尾甩在景生下颌处,刺刺痒痒的。

    景生赶紧追了出去。

    “斯江——斯江——”

    斯江越走越快,来的路上满腹期盼一肚子的好话,见到人了却变成了一肚子委屈。这人一点也不忙啊,跟斯好什么学校有事不回去了,一看就是刚洗过澡的样子,大白天地洗澡,能忙什么?还不是忙踢球!亏得昨夜她打了三次电话找他,他一天一夜都不回一个电话,明显还因为那句话躲着她呢。她戆呵呵地热脸贴冷屁股,还不如个球呢,绝对脑子瓦特了。

    景生长腿嗖嗖地赶上斯江,一把拽住她,牵到她的的那一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消失了。

    “吾请侬去食堂吃饭。”景生柔声道。

    “覅。”斯江别开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水。

    景生转到她面前,斯江霍地又背过身去,臂在他里差点绞成了天津麻花。

    “吾有闲话同侬港。”景生低声下气地凑过去。

    “港呀。”

    “生气了?”

    “没。”

    “哭了?”

    “勿哭!”斯江含着泪愤愤地脱口而出,“你要我实话我就实话,了实话你就不理人,还故意躲在学校里不回去,我给你打了三个电话你为什么不回一个?这样谈恋爱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谈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