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这日, 雪下得愈发大了。

    桃和程今今两人窝在房里, 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

    “哎, 郡主, 不是这样的, 要这样。”桃跟了她许多年,也知道她这人不喜虚礼, 所以起话来也十分随意。

    程今今抿了抿嘴,颇有些委屈:“这也不是, 那也不是,许是我太笨了吧, 做什么都做不好。”

    桃看着郡主委屈巴巴的样子, 刚刚恨铁不成钢的心也软了, 她柔声安慰道:“郡主只要好好学必能学会的。”

    她低头看了眼郡主手上针脚粗糙,图案歪七扭八的荷包,露出个狭促的笑:“再了,无论做成什么样子,督主都会喜欢的。”

    不定会碰也舍不得碰, 只恨不得供起来,每日每夜时时供奉。

    她随郡主来到督主府也好几个月了, 也明白过来,督主对郡主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便是镇南王也做不到这样事事仔细,事必躬亲的。

    要开始时,她还对督主的身份有些疑虑, 但渐渐地,她望着郡主每日都开心快乐的样子,也便觉得,只要她真心愉悦,便是太监又怎么了呢?

    他是能让郡主真正开心的人啊。

    寝殿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四周的空气被烘得暖呼呼的。

    程今今唇角露出个笑意:“就你会话。”

    她低着头,手指尖有些笨拙地穿针引线,鬓边微微落下两缕碎发,衬得眉目更温柔了几分。

    莫名的桃想到幼时自己就这样坐在床边,挨着母亲,望着她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将破得不像样的衣物缝补得结结实实。

    眼睛有些热乎乎的,她突然就觉得,郡主长大了。

    如今也出现了一人,能让金尊玉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郡主,情愿放下身段,像寻常百姓那样,亲手为自己的夫君缝补衣物,制作香囊。

    她抿了抿唇,掩饰着眼里的热意:“郡主怎么就想到要做香囊呢?”

    程今今正专心的绣着花纹,闻言头也没抬地回道:“他送了我礼物,我便想着回个礼,可那些金玉俗物他一向是不喜的,我便想着自己做个香囊,也好随身携带着。”

    桃狭促地笑了笑:“时刻带着,看到便想着郡主,念着郡主。”

    “你现在胆子愈发大了,竟都敢笑我了。”程今今笑着伸手去捏她的脸,两人闹成一团。

    门外响起几声突兀的敲门声。

    “郡主,我能进来吗?”

    程今今连忙把香囊连带着针线一股脑塞到枕头下,又站起来整了整衣衫,对着门外高喊道:“可以可以,你快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冬日的冷气忽的涌入殿内,原本暖意融融的殿里,温度顿时降了几分。

    周言携着一身冰雪,缓缓地踏入殿内。

    他的眼神落在坐在窗边的郡主身上,顿时柔了几分:“皇上今日急召我进宫,没能陪你用午膳了,抱歉。”

    “哪能这么娇贵呢,时时刻刻要人陪着。”程今今起身靠近,想要为他脱去披风。

    可刚伸出手,就被制住了:“哪能叫你做这些。”

    他眼神凉凉地瞟了一眼随身伺候的太监,那太监赶忙走进几步,伺候他脱了披风。

    程今今也没什么,为他倒了杯水:“喝杯水,润润喉咙。”

    这次他没再拒绝,只是有些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像是被赏赐了什么琼浆玉露似的,轻轻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我今日来,是想问问你,明日可有空?他颇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声音低低:“我想着城郊的庄子有一处温泉,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程今今听了他的建议本是十分开心的想要答应,但接着又突然想去,哥哥明日约了她去清玉观,供奉外祖父母的牌位。

    她带着歉意,声道:“我明日,要与哥哥清玉观,祭拜我外祖父母的牌位。”

    屋里的烛火燃着,发出噼啪轻响。

    周言的手突然一颤。

    和哥哥?上次镇南王对他的敌意,就算是瞎子便也能看得出来的。

    他也看出了,郡主为哄他开心,才了那么一番话。

    他也知道的,镇南王早已生出了不臣之心。近一个月来,他暗中联系各地藩王,此事虽进行得十分隐蔽,但东厂探子无孔不入,他早已听到了些许风声。

    这些风声,也被他暗暗压了下来。

    他不是不知道,若是镇南王造反成功,登基之后第一件事,怕就是处死他这个抢占他妹妹的卑贱阉人。

    但那终究是郡主的哥哥啊。若是将此事告知于当今圣上,造反之罪,罪大恶极,怕是镇南王一脉都难逃一死。

    便是郡主被蚊子叮了,他都会心疼的。

    所以他怎么能,怎么舍得,将此事暴露呢?

    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暗中保下郡主一人,可是失了这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失了尊荣,权贵,富贵,郡主还会快乐吗?

    他心中的郡主,应该拥有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被所有人疼宠着,呵护着,爱着,无忧无虑地生活。

    周言压下心中的苦涩,半晌也没有做声。

    屋外刮起了呼啸的风,吹得窗子声声作响。

    程今今看着满目苍凉的周言,心里渐渐地有些慌张。

    不就是和兄长出去一日,有这么伤心吗?

    她握住周言的手,声哄慰:“要不,我后日与你同去吧,好吗?”

    周言抿了抿唇,轻轻点头。

    “用得着这般吗?”程今今看着低落的周言,无奈地笑了笑:“那你明日也同我们一齐去吧,起来,我的祖父母也是你的祖父母啊,你去看看长辈,也是应当的。”

    周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郡主,沿着闪着惊人的光。

    看看长辈?他不由地勾起一抹笑。

    “这么开心的吗?”程今今调侃道:“不过你可别介意,我哥哥这个人粗枝大叶的,话不过脑子,若他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可千万别与他计较啊。”

    周言此刻也顾不上其他,全心全意只为了郡主的一句话而心生欢喜。

    *

    第二日很快便到了。

    一大早,用完早膳,程今今就和周言一齐登上了马车。

    天上飘起微微的雪,路上湿滑,安全起见,车夫可以放慢了行车速度。

    连月大雪,路上早已积起厚厚的雪,马车驶过,干净的雪是霎时出现一道道车痕。

    车内干净温暖,程今今挨着周言坐着,两人的手臂挨在一起。

    她悄悄抬眼,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紧抿着嘴唇的周言。

    突然心里就生起一丝满足,她伸手揽住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硬邦邦的肩上。

    那肩好似一瞬间变得更僵了些,但转眼又放松了下来。

    周言的的心悄悄颤动。

    郡主细细软软的头发撩着他的脖子,引得他一阵颤栗。

    车里烧着炭火,狭的空间让彼此的呼吸更加紧密交缠。

    程今今靠着他的肩,突然就觉得,就这样靠着周言,坐一辈子该有多好。

    但兄长担心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她突然又想起三皇子,侯爷,接着想起周言最后的结局。

    她长睫微微垂下,掩下眼底的不安,轻轻开口:“周言,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周言眼底浮起一丝悲凉,他眷恋的低头望着郡主。

    他没有以后了。

    待到镇南王造反成功,她会成为这世间最尊贵的公主,权利,地位,尊荣,财富,统统唾手可得。

    而自己,就找个无人的地方了此一生便是了。

    能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得到郡主的陪伴,本就是他偷来骗来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偷来的,骗来的,本就不属于自己的,终究是要还的啊。

    周言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炭火,眼睛渐渐的红了。

    车内一片寂静。

    半晌也没听到他回话的程今今,正想着抬起头看看。

    可霎那间,变故丛生。

    一只羽箭穿透车厢。

    “有刺客,救驾。”

    周言飞速的拦住程今今的肩膀,护着他出了车厢。

    外头已是一片混乱,蒙着面的黑衣人出手凌厉,步步紧逼。

    本想着,今日前去佛门近地,不宜带过多人马,没想到竟引起这种麻烦。

    周言眉头紧皱,将怀里的郡主揽得更紧了些。

    他们的人虽带的不多,可个个都是以一顶二的好手,不一会儿就占了上风。

    那些黑衣人眼看着不过,作势撤离。

    众人都略微松了口气,可其中一个黑衣人竟举着箭,不要命一般的朝程今今砍来。

    “郡主”周言神情剧震,双目圆睁,声音都颤抖起来。

    他望着极速袭来的长剑,下意识地一个闪身,将她护在怀里。

    程今今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长剑穿过衣袍,刺透皮肉的声音。

    那剑就这么直直地插进周言的心口。

    那一瞬间,程今今感觉这世间的一切声音都消散了。

    她只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风声呼啸,满目苍凉。

    周言无力地倚靠在郡主的身上,感到心口撕裂的剧痛。

    但顾不上这些了,他抬起眼,定定地望着郡主,眼神痴迷又悲切。

    “今今......”

    意识逐渐涣散,他最后的一个念头,竟是—

    他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次她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  顶锅盖跑走(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