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九十四章 火林
    九十四、火林

    靳王对于胡立深的出现倒是生出几分欣喜,这个年轻人当年离开幽州的时候满目愁容,带着对舅的怨恨和对哥哥的怀念,匆匆忙忙地回了老家,走前自己甚至都没顾上见他一面。

    “都释怀了么?”

    胡立深重重地点了点头,“二爷了很长的一段话,我记不太清了,但是最后一句我记得,他——‘那件事不是我的错,千万不要伤害自己。’我回家的一路都在想这句话,最后我想通了,他得对,哥哥惨死,舅背叛,都是无法挽回的事,今后我一定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才对得起我哥。”

    靳王笑了笑,“你能这么想最好,听豆子,是你拼死找到的草药?”

    豆子添油加醋地,“对对对,是他去拔的,当时很危险,他差一点就陷进泥沼里出不来了。”

    胡立深连忙,“不、不是的,那里不深,没费什么功夫。”

    靳王端起药碗,将一碗苦药一口饮下,权当是对胡立深拼死相救的报答。他又抬头看了眼豆子,问道,“十六岁?不错,能成事。鹤青,军医的位子空下来,让他顶上。”

    刘鹤青:“是。”

    豆子吃惊地望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靳王道,“你那下针的力道刚好,一会儿再给我埋几针,能确保我明日不会误事么?”

    豆子急忙点了点头,“能、能!”

    靳王转头又问刘鹤青,“有叛军动向么?”

    刘鹤青摇了摇头,“没有。殿下,莫音会不会趁夜偷袭?”

    薛敬靠在榻上,看着豆子捻着他臂上的针一根一根仔细地醒针,微微蹙眉道,“莫音用兵优柔寡断,这种黑林深不见底,他绝不敢贸然行事。咱们现在是自己人跟自己人打,莫音这个叛贼,我早料到他与镇北军心不齐,却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反。”

    刘鹤青道,“兴许是听伦州覆没,幽州动荡,齐世芳和卓缙文都有了动作,他便跟着坐不住了。”

    靳王缓了片刻,此时药力上来,再加上落针起效,他心腹间的闷胀感稍有缓解,他深吸了一口气,对刘鹤青令道,“刘鹤青。”

    刘鹤青退了半步,合拳道,“末将在。”

    “回头岭只有一个出口,莫音现在是想将我们困死在山谷里,他们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折镇北一路先遣军。明日子时山风将至,谷中雾散,视野清明,留三百人给我,你带着剩下的人爬上断崖,在崖顶等我号令。”

    “殿下!”刘鹤青眼睛憋得血红,低吼道,“末将不从。”

    “军令如山,容不得你不从。”

    “那、那您走,我带三百人留下!”

    “你不清楚何时起风。”薛敬沉声道,“况且,莫音的目标是我,我要是死了,他没法交差。”

    刘鹤青僵直着背脊,急促地喘息着。

    “物自必腐,然后虫生。”靳王坐直身,握紧身侧的短刀,“莫音狂妄自负,镇北军这粒老鼠屎,必须埋在该埋的地方。”

    翌日子时,大风起。

    东南风从回头岭的山口吹进来,弥漫的大雾慢慢减弱,朗月高悬,旁有月晕,将明月绘成了一个圈中套着圆盘的碗。

    回头岭中日升月落,终年黑雾瘴气弥漫,一年只这么几日能窥见天光。

    刘鹤青即便再怎么抵死不从,也不能违抗军令,他只能精心挑拣了三百名死士留给靳王,让剩下的五千人跟随自己。

    子时将至,靳王披甲上马,回身看了一眼那三百名死士,微微一笑——如今这样迎难而上,舍身而战,不知算不算逞英雄。然而,此刻他竟然将来前的嘱托全部抛诸脑后,那句“置之死地而后生”所的正是不死不休的打法——只有置之死地,才见柳暗花明。

    无论进退和胜败,也只能打完再。

    巨大凌乱的错枝阻挡了死士们前进的道路,胡立深策马上前,这位将经过了几个月的洗礼,俨然已经脱胎换骨,褪去了在幽州初见时,那油米不进的倔劲儿,几个月前边哭边在寒夜中瑟瑟发抖的年轻人,此时已经是一名为结果而战的斗士。

    逆鳞拔尽,死处逢生。

    这八字像是被带着血的刀尖,执意刻在了每一个死士的脑海中。

    “火把准备好了么?”阵前,靳王问身旁的胡立深。

    此刻,三百死士全速进发,失去了大雾的笼罩,回头岭的密林再不是铜墙铁壁。也不是无坚不摧,极北的北辰星是指路的唯一一盏孤灯。

    就这样全速前进,一直向东南去,只一个时辰便能到东南山口。

    胡立深策马上前,应道,“都准备好了!”

    靳王将短刀挎在腰间,拉过传令兵腰间的酒葫芦,一口气将里面的酒全灌了下去,回头冲打头阵的胡立深笑了笑,问道,“你给我一个阵前不怕死的理由。”

    胡立深想都没想,,“我哥过,怕死无非就是怕疼,阵前杀叛贼,不知道疼。”

    靳王笑了笑,道,“独辟蹊径,倒是没错。着胡立深升任阵前先锋,后晋参将,此战若成,授二等功。”

    胡立深愣了一下,立刻合掌领命。

    靳王又道,“死士若不为全忠孝,只为死而死,这不是道理,打仗是为了更好地活着,本王今日将身家性命都交给你。”

    胡立深郑重道,“王爷放心!就算拼了兄弟们的性命,也要护您周全。王爷,您下令吧!”

    靳王看向身后三百死士,心中忽然扬起一种莫名的振奋。

    眼中高近百丈的断崖让他的心中更加清明,似乎北疆一直以来以退为守的对策从这一刻起陡然折转,靳王眼前弥漫的迷雾渐渐散开。

    天风姤这一卦于战事上并非什么好兆头,可遇见了回头岭这扇“鬼门关”,便似乎成了起死回生的良药。

    ——“天垂象,见示吉凶。天地万象,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一想到那人这句话,靳王心口发热,全身的血脉立时便要炸开。

    风起时,他用一种几乎让所有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下令道,“放火!”

    破晓的风吹散了大雾。

    大风愈演愈烈,巨大的幽谷裂了一个缺口,风速在幽谷裂口处增强,乱石黄沙随着风舌似刀剐着身上的血肉。头顶的雾渐渐散开,山谷恢复了罕见的清明,断崖高耸入云,耳听湍急的水声从崖底传来,往日雾气浓烈时根本看不见幽谷的深度,此刻云开雾散,却见谷底的激流向着一方嵌在石壁上的黑洞奔腾而去,穿洞而出,或许就是回头岭的另一个出口。

    深谷中聚集等待的叛军枕戈待旦,此时忽然眼见回头岭中弥漫起黑烟,滚滚浓烟简直如飞驰的骏马,顷刻间将山谷中的枯木点燃。

    紧接着,火舌四起,一声声嘶喊悲恸传来。

    莫音正站在祭坛上来回踱步,五千兵马守在山谷口,是呼尔杀教会他的“守株待兔”。

    莫音下第一参将叫秦樊生,秦樊生被大风吹得耳中隆隆作响。

    林中的黑烟顷刻间如卷曲的飞箭,朝着祭坛中央滚滚而来。

    莫音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山谷中弥漫的浓烟,大叫道,“不好!是山火!”

    秦樊生跟着大喊,“莫将军,烧起来了!”

    这一招“招风引火”简直是自取灭亡的路子,莫音扯过马缰,立刻翻身上马,怒骂道,“他妈的!靳王要活捉,他要是烧死在里面,咱们都得死!”

    秦樊生想勒马,马儿却吓得后退了半步,“莫将军,火是朝着里头吹的,靳王出不来了!咱们还是撤吧!”

    “放你娘的屁!”莫音用刀柄去砸秦樊生的后背,大叫道,“老子帮着齐世芳将伦州都献了,靳王要是活活烧死了,南北没法交差,咱们都得陪葬!”

    秦樊生不想进山谷,莫音更不想。然而火光大风化作催命的符,半柱香之后,莫音等不了了,他率领的五千叛军犹如开山大斧,是要劈开回头岭中冒着浓烟的黑林。

    “妈的,咱们这就进去,活捉靳王!”莫音哑着干柴嗓子吼道,“众将听我令!今日谁活捉了靳王,本将军就赏他千金!”

    一刀断石,莫音愿以此命担保。

    五千叛军顷刻间如针扎的疯马,硬着头皮往回头岭里闯。

    山谷的风被热浪急聚,火势愈烈,山风愈疾。百丈高崖用一种诡异的姿态环视着这山火之中的战局,莫音的五千兵马一进山谷,就不得不放缓了前进的步子。

    火舌吞噬化成巨浪,林中瘴气未散,火势凶猛时,火遇瘴气,即生出炸裂般的威力,开山劈石地向叛军的兵马砸来。脚下的泥沼被烧得滚热,马蹄踏在上面,瞬间如进了烧灼的熔炉,滚熟的热泥化成滚烫的热油,瞬间糊在马腿上。

    头顶的巨木被火舌吞噬,枯枝败叶和折断的巨木朝着叛军头顶滚落,黑林中不断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莫音一把扯住缰绳,在一个烧灼的巨木砸向自己的瞬间,猛地将身边一名护他周全的士兵推了过去,那士兵惨叫一声,几乎在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被巨木砸中,顷刻间化作一滩血淋淋的被烧熟的肉骨。

    秦樊生在巨大的挫败之下几乎拉不住马缰,被枣红大马活生生拍在热泥里,脸一着地瞬间烫掉了一层皮。

    秦樊生在地上滚了几滚,正好撞在一棵巨大的断木根上,“莫将军!!”

    莫音根本顾不上理会秦樊生这个酒囊饭袋,他正不断地将身边的将士推进火舌中替自己阻挡四面八方的火木围攻,一刻也不得喘息。

    忽然,火烧林中传来厮杀声——那厮杀声震颤心肺,脚下的土地似乎被震得颤动,天野之间像是陡然间盖上了一顶巨型石罩,那厮杀声穿刺耳膜,振聋发聩,像是万人恸哭,让天地倒转,四野震荡。

    莫音大叫一声,“不好!有埋伏!”

    此刻,漫天漫眼冒着火星,黑林变成了压抑的赤红色,五千叛军一进入火舌便被横七竖八地冲乱了,莫音被数人围在中央,团团火焰不停地被枯木助燃。

    “莫将军!”秦樊生嘶声叫喊,“靳王到底带了多少人!怎么听着像几万人!”

    “不可能!”莫音被黑烟熏成了睁眼瞎,眼角还挂着不怎么完好的烫皮,“给我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樊生好不容爬上马背,对着莫音大吼,“撤兵吧!现在撤还来得及!”

    莫音吼道,“咱们有五千人马!只要活捉了靳王,你我”

    结果,莫音的话还没完,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的马蹄声。

    “这这骑马得有好几万人!”秦樊生大吼。

    巨大的火石之中,莫音忽然见一黑甲身影在火光中一闪,随后,就听身后谁大喊一声,“靳王!将军!那是靳王!”

    莫音眦目欲裂,大叫一声便驾着马冲进了火林里。

    “秦樊生!”

    山风呼啸,断裂的火石砸断了来路,莫音踏着断裂的巨木一直往黑林深处前行,随身士兵也不过百人。

    “将军!前头是断头崖,不能再往前了!”

    然而,已经迟了

    莫音猛然间回头,只见一身披战甲的年轻人带着百名死士在叛军身前以“一”字马阵排开。那年轻人身着靳王惯穿的甲胄,横刀身前,在方才不怎么看得清脸的密林中,极易分辨不清。

    莫音瞪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胡立深。

    胡立深微微侧目,看着断崖另一侧缓缓排出的第二队人马,以半圆形围上断头崖。

    两扇耸立的山崖之间,靳王简直像从地狱走回了人间。

    莫音乍见靳王现身,竟愣在当场。

    薛敬打马上前,透着肃杀的脸上带了罕见的微笑,“莫参将,听过人型靶子吗?”

    莫音拉紧马缰,马蹄在断崖边上搓着碎石,碎石从断崖落下,扑通扑通地掉进崖下激流之中,崖虽不高,水却极深。

    五千叛军死的死,残的残,支离破碎地被巨大的扇形山谷围在正中。

    身前是断崖下湍急的激流,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火烧林。正午的风吹散了雾,通透的苍天被火光映红。

    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不好!看崖上!!”

    莫音仰头看向半山的断崖,对岸崖壁上散成一堵箭墙。

    刘鹤青以步代马,将所有马都留给了三百死士,自己则带着剩下的士兵连夜爬上了四周的高崖。方才,他们在这两扇翻起的巨大石壁间不断地敲击呐喊,回音壁制造出了以一敌百的声音,莫音这才意识到自己中计了——

    ——靳王用山风引火,山谷中的火势将本来就激烈的山风吸得更狂更大,叛军一旦进入山谷,回头岭中的黑林就会变成一顶密闭的大瓮,大火和山风就会立刻将叛军锁死在山谷中。紧接着,由胡立深扮装成的靳王便带着百人在林中四散开来,使得叛军视线涣散,不由自主地跟着胡立深的步子往断头崖方向前进。这时候,耳边传来上万人的厮杀声,这种声音其实就是由山崖上刘鹤青带领的重兵利用“回音壁”制造而出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千人变成万人。

    靳王分明不肯给莫音丝毫喘息的会,此刻他低吼一声,“莫音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