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战山河 >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弦惊
    一五、弦惊

    从幽州回来一百多里的山路,靳王回到山上,已经是三天之后的黎明。

    被黎明时的露水铺了满眼,靳王下马归山,这会儿,连日奔波的疲惫感才从他的骨头缝里冒出来,望见远山山峦起伏,杀门井中的一幕已然淡化,可与那人一别,段时间内也不知何时再聚,他的心里就有些低落。

    可是,现实也容不得他停歇片刻,胡立深就从不远处跑了过来,他一牵过靳王中的马缰,一边,“陈大将军带着几位参将,商量启程北伐的日子,就等您了。”

    耳听山坳里叮叮咣咣的声音,似乎正大动干戈,靳王扫了一眼,道,“粮车修整耗时耗力,你给刘鹤青去封信,叫他带着人快马赶来,三日后北上,募军的事让他全权交给傅声。”

    胡立深点头领命,又想起什么,“对了,殿下,豆子每天都去给那哑巴送药送饭。”

    靳王站在半山腰想了片刻,才恍然发觉,这叫阿笙的哑巴来到寨子里已经有些日子了,前些时候又是整顿兵防,又是重修长城的,都没来得及过问阿笙的事,况且,二爷走之前还提到过他的身份。

    “他人怎么样了?”

    胡立深道,“他病了一场,这几天能自己坐起来吃饭了。”

    靳王道,“既然是豆子的故友,又遭了这么大的变故,想陪就陪着吧,不用管他。”

    胡立深想了想,忍不住问,“殿下,那阿笙真是从那里头跑出来的?”

    靳王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胡立深挠了挠头,低声道,“要真是从那里头跑出来的,伦州到这里这么远的路,没马没车的,他是怎么跑到这里的,再了,北鹘的人肉阵,蚊子苍蝇都飞不出来,阿笙能有这么大能耐。”

    是啊,从伦州到九则峰几百里的山路和水路,一个少年,没车没马,全凭脚程,是怎么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的

    刚想到此,就听见山谷里轰隆隆地一阵巨响,两人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了一眼,胡立深紧跑了几步,“殿下,他们成功了!”

    威力十足,仅仅用了三成,就将断谷的崖壁炸开了一个豁口。紧跟着又是两声巨响,脚下剧震,碎石滚落在山谷中,多日阴晴不定,薛敬脸上终于露出些喜色,没想到不出半个月,这的炼制竟然初成规模,林竟想出的药石的配法倒异常的管用。

    “殿下!您看!”胡立深一脚踩在崖壁上,险些一个跟头滚下去。

    靳王抓着他的肩膀往后拽了一把,“当心点。”

    胡立深“嘿嘿”直笑,“殿下,这帮兄弟有鬼主意,再试上一阵子,就能上阵了!”

    眼看远山山谷,巨大的豁口处冒着狼烟,仿佛点燃的烽火台。

    “好样的,”靳王指了指远处,“带人到山里头炼,这动静,生怕人听不见?”

    胡立深跟着薛敬缓步慢行,路过生杀帐时,靳王停步看了几眼,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

    胡立深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了一下,问他,“殿下,咱们几时启程回营?”

    靳王看了看天色,“即刻启程,你不是陈大将军在营中等着我么?”

    他环顾四周,整个鸿鹄,都沐浴在早秋的暖光之中,这静极则乱的烽火之势,映着山岚水色,显得格格不入。

    临行之前,他最后嘱咐了万八千几句箭阵和之事,随后驱马出寨,头也不回地将这封家书留在九则峰下,征程之上,不敢再带半分儿女情长。

    镇北大营烽火不息,远远望去,连片的火光迎风而动。

    靳王带了三五十人策马狂奔而至,出营接应的人早已等候多时,靳王双瞳一缩,眼见着郭业槐趋步上前,恭恭敬敬拱了拱,“殿下,微臣在此恭候多时了。”

    薛敬扯了扯马缰,冲他微微点头,波澜不惊道,“有劳郭大人了,前日里幽州总兵卓缙文谋反之事,亏得药师仗义出,这大功一件,本王还未来得及当面谢你。”

    郭业槐哈哈笑道,“王爷过誉了,歼毙逆贼,保卫城池,实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怎敢以功自居,倒是殿下奋勇抗敌,回头岭一战,名震北方,微臣听下来都觉得浑身一震,实在佩服得很啊。”

    这话赶话的左右逢源之势,郭老头玩得是炉火纯青,靳王也不含糊,待到他认认真真地听完,才客客气气地笑了笑,“大人就别谦让了,回头本王定写个折子,好好夸夸您。”

    郭业槐陪着笑,点头哈腰地寒暄了几句,便紧步随着靳王进营,众人紧随其后。

    忽见营前车马为列,依次排开,靳王停住脚步,看了几眼,刚想问话,郭业槐便捡了个好时,急忙解释道,“启禀殿下,京师那边派了两位参将。北争伦州一事,皇上特别重视,又担心您的安危,特命臣协助两位大人协理此战,殿下身份尊贵,要是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叫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向皇上他老人家交代。”

    靳王用耳朵听到一半,郭业槐后半段的话他就像滚豆子似的在他心底复刻出来,靳王不动声色地挽了挽袖口,不咸不淡地问他,“完了么?”

    郭业槐一愣,“”

    靳王趋步上前,猛地一撩帐帘,霍然见着首座的陈寿平脸色不善地望向自己。也许他没料到会是靳王进帐,陈寿平眼底一触即发的火只悄然燃了一瞬,立刻便神色一凛,将那股心火压了下去。

    薛敬眉梢一跳,心道,能叫陈寿平这等心思深沈的老将激得潭水泛波,看来眼前这几位还有些本事的。只是这让人心底泛酸的尴尬气氛,将大营之中的平衡破的四分五裂。

    靳王不动神色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四周,冲身边紧跟着的胡立深道,“两位将军初来乍到,去取本王的梅雨青锋,给两位将军泡上。怎么着,本王一来,屁股上都长刺了?都坐下。”

    众人这才纷纷落座。

    陈寿平冲靳王道,“殿下,这位是兵部侍郎李潭李大人,李大人是随郭业槐大人抵达北隅的,跟随郭大人有些年头了。”

    郭业槐连忙道,“实不相瞒,在下当年在辽东当差时,李大人就曾是在下的旧部,八年前右迁入京,李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了。来也是巧合,李大人曾被派去西南参军,那时候西南边乱,他也曾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领,西南平定之后,李大人就回到了京师,这些年在兵部当差,胳膊腿都不听使唤了,想必这次北上,已然磨刀霍霍了吧。”

    李潭赔笑道,“不敢当,在下不过无名吏一名,此次有幸随郭大人随军北伐,实在是为官之幸,恰巧还有陈大将军为总将,微臣这把刀,指哪儿打哪儿,全凭大将军一声令下。”

    几人又寒暄几句,陈寿平便转而介绍李潭左边的那位长相唇红齿白、举投足颇具贵气的公子哥,“这位是穆争鸣穆统领,是京中穆府的人。”

    靳王眼见穆争鸣一身行头,倒不似旁人那般,旁的兵士无论出身或是从军资历,眉眼之间多多少少写下风霜,甲胄也因常年风餐露宿而获旧;然而再观这位穆家统领的甲胄,红巾似血、甲衣升辉,哪里像是常年随军习武之人,怕是连新兵入伍时几个月的训练都不曾经历。这身行头怕不是临出靖天托人赶制的,连袖口上的纹花都缀着苏杭的绣工。

    穆争鸣微微点头,随后脖子向上扬起,目中尽是傲慢。

    穆争鸣一张嫩白的脸,和陈寿平这黑黝黝的北方脸比起来,还真看不出他能算个什么“将军”。只见穆争鸣笑了一下,开口道,“方才殿下未到,我与李大人正与大将军商谈北伐之事,正巧殿下和郭大人赶到,北伐一事还需早做决断。”

    陈寿平厉声打断,“还有什么好谈的,后日一早启程北上,富河一役势在必行,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穆争鸣笑了笑,道,“大将军,话可不是这么,北方一直是陛下心中的重中之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没有周全的部署,保不准还会出现上一次在富河失利之事。再了,临行之前,太子殿下曾特意嘱咐过,万事求稳,没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轻易出兵,万一再中了敌方的埋伏,回头岭里那是凭着靳王骁勇,若是换作旁人,可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寿平压抑的火气,沉声问道,“敢问穆统领,什么时算作万不得已之时?什么时又算是夺城之?”

    穆争鸣唏嘘道,“两方对垒,静中制动,况且敌人兵力强劲,我方若贸然出兵,必然吃亏,何况北方内忧极甚,郭大人年初还吃过山匪的瘪,若不肃清内乱,势必将有远忧。”

    此话一出,下一刻变色的是靳王。

    薛敬的眼光蓦地一凛,刀子般似乎瞬间就要让对方见血,他前脚刚踏进大帐,刚半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叫嚣着要动鸿鹄了?

    靳王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道,“穆统领的意思本王听懂了,言下之意便是在本王的不是了。”

    穆争鸣一愣,“王爷这的是哪里话,末将岂敢。”

    靳王扫了一眼郭业槐,对方埋头弄茶,俨然已将自己置身事外,便道,“自本王领兵以来,敌人在北方寻衅滋事,欺民扰民,北方人人皆知。再有,我朝在北境一贯的对敌之策便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不贸然出兵,不欣然滋事,免得给老百姓添加负担。伦州献城,惹得北方各处纷纷效仿,此时若不制敌为先,就是永远被敌人压着打,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想必大家也知道,前些日子我被困回头岭,无法及时回援幽州城,幽州城前任总兵卓缙文差一点就要效仿伦州,将幽州也献给敌军,还是郭大人挺身而出,刃叛贼。随后,幽州城便迎来了一位有勇有谋的信任总兵,林竟便是平民出身,哦,其实就是穆统领口中所的‘匪’,幽州城没有毁在兵家出身的卓缙文里也是万幸,穆统领何苦先天下之忧而忧,放着十万敌军不打,偏要在此时去动什么‘匪’呢。”

    穆争鸣倒不吃靳王这套官话,扬声道,“山匪土匪还不都是匪,穷山恶水出刁民,从古至今哪朝哪代的反贼不是匪类出身,如果这都不算内忧,那还有什么是内忧?”他笑了笑,道,“呵,殿下这般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与鸿鹄的匪类有什么瓜葛,在为其开脱?”

    陈寿平一震,抬眼看向靳王。

    这些年来,靳王的身份与鸿鹄之间存匿的尴尬关系被堂而皇之地摆在了堂上,北方最难以启齿的一面镜子,顷刻间破的四分五裂。

    靳王沉默片刻,忽然淡淡地笑了笑,随口道,“本王就是匪,穆统领要拿本王开刀祭旗么?”

    不光是穆争鸣被吓到,在场众人听到靳王这句话,登时鸦雀无声。

    陈寿平震惊不已。他未曾料想,人人为之谈之色变的龙潭虎穴,靳王竟然面不改色地淌了进去。只是这平衡一旦被打破,鸿鹄这枚“不破”的棋似乎将要走上一盘僵局。

    李潭一直未曾话,此时才终于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冲陈寿平施了个礼,转圜道,“下官敢问大将军,后日何时启程?下官愿听随大将军调遣。”

    穆争鸣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不可思议地盯着李潭,李潭任由这位穆统领盯着,不疾不徐地冲他点了点头。

    这群朝堂老,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事恐怕是见得多了。今天活活被捅了一刀子的感觉,果真不怎么好受。

    穆争鸣草草抱拳,终于坐不住,拂袖而去。

    靳王眯着眼看着李潭,也不知道这位仁兄究竟站在哪边。

    李潭已近不惑之年,眉心刻着深深的黑痣,一张脸看不出悲喜。一名老将的上往往起了老茧,李潭的却似乎保养得很好,八年京中生活,似乎已经将他从武将拉回文臣,在腥风血雨的朝廷争斗中保自己一息尚存,决然不似陈寿平那样耿直执拗,不懂话术。让人一时分不清敌友,难辨黑白。

    李潭转身冲靳王笑道,“方才微臣神游天外,并未听见殿下与穆统领了什么,穆统领的脾气想必您也见识过了,微臣会去督导规劝的。今日天色已晚,殿下奔波数日,还需早些歇息,大战在即,您还需养精蓄锐才是,微臣暂时告辞。”

    靳王点头笑了笑。

    郭业槐打了一路的酱油,此时跟着李潭谢了礼,便退出了营帐。

    众人一退出大营,薛敬刚刚还笑着的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他转身盯上陈寿平,果然将对方杀了个措不及。

    “陈大将军,你和他,是不是有事瞒我?”

    惊弦一震,霎时弦断曲终。